1.
等到虞景再回到公司时,听刘卓青说陈岁聿又出差了。
“他啊,一年起码有一百天都待在天上的,早就习惯了,”剪裁合适的西装穿在刘卓青身上总有股衣冠楚楚的混不吝感,他一手撑在书桌上,问虞景,“现在身体好多了?”
虞景点点头,熟练地打开画板,又忍不住打听了一句:
“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孙林宇马上生日,他怎么也得赶回来的,”刘卓青说,“说到这个,你到时候一定得去啊,来鲸振这么久了,是不是一次团建也没参加过?”
虞景有个很挑剔的毛病,画画的时候必须要求很安静的环境,有人说话都不行,他想让刘卓青赶紧走,又不好直说,只得连连点头,说“知道了”。
结果刘卓青走了没多久,又多了个人影堵在虞景面前。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韩平。
“早上好,”韩平也和刘卓青一样,靠在桌沿,但可能身高不太够,看起来有些滑稽。
他把一个便当递给虞景:
“听说你胃不好,我多做了份早餐。”
虞景顿了顿,然后眉头不明显地皱了一下,带着椅子往后滑了一下,朝韩平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
“谢谢,但是我今天吃早饭了。”
韩平也没多说什么,笑着把便当收回去,转身走了。
他身上的香水味有些重,虞景鼻子不太舒服,但也没说什么,这时他身后的女生滑动椅子的滚轮,到他身边,小声地说了句:
“离他远一点儿。”
虞景下意识看了一眼韩平的方向,垂下眼,也把声音压下来:
“怎么了?”
“他私生活挺乱的,你长这么好看,我估计他有点儿想法,”女生也没多说,简单地解释了下,嘱咐他,“总之你多留个心眼。”
虞景听后也不意外,他在这方面并不迟钝,只是觉得麻烦。
“谢谢你啊,”他小声对那个女生道。
等女生回去了,虞景少有地放空,倒不是因为韩平,只是他送便当的事让虞景想起来那天在酒店楼下时的时候。
他当时问陈岁聿要不要上去坐一下。
陈岁聿说“不用了”。
但虞景很想让陈岁聿留下,不管什么理由,因此他扶着车门,又问了一句:
“那你想不想喝咖啡?”
陈岁聿原本仰头闭着眼睛,听见这话以后倒是看向了他,目光透过致密的眼睫,如有实质般钉在虞景身上。
“你的记忆力似乎很一般,”陈岁聿说,“我们是什么必须要一起喝咖啡的关系吗?”
不过这次虞景没有因为陈岁聿带着刺的话就退缩,而是微微俯身,偏头注视着他。
虞景的唇色透着病态的白,看起来整个人都很虚弱,脸颊细小的绒毛在光下微微颤动,像即将飞走的蒲公英。
虞景说:“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他的眼睛很亮,被瘦削的脸颊衬托得更加圆润,这样看人的时候显得很固执,也很顽强。
陈岁聿说不出来什么更狠心的话,只好拿过座位上放的药,抬手扔给虞景,没什么语气地说了句:
“记得吃早饭。”
虞景就好像从冰冷的盔甲中窥伺到一道裂缝,陈岁聿也没有从一而终的冷漠,在这个时候虞景认为,沉默可以代表一种默认。
一种允许被靠近的默认。
所以没过几天,虞景听见了刘卓青来电时很自觉地问了句:
“陈总说了什么?”
“应酬呢,得喝到十点,司机正好请假了,让我去接他。”
虞景便自告奋勇道:
“我去吧。”
刘卓青看一眼虞景:
“你不回家?”
“我正好加班,”虞景的话听起来很有信服力,毕竟除了他,很少有人会天天加班到十点了。
刘卓青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反正最后把钥匙递出去了,不忘嘱咐他:
“要是等得久了就给他打电话,让他提前出来,那些人喝酒不要命的。”
在时间转到十点半的时候,虞景给陈岁聿打了个电话。
是刘卓青刚给他的,以前的可能早就没用了。
一声又一声的嘟声过后,陈岁聿接了起来,他说话的速度很慢,声音透过电流更加低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精。
“陈总,你们结束了吗?”虞景问了句。
那边原本平稳的呼吸仿佛一下子停住了。
虞景能听见那头你来我往的劝酒声,偏偏陈岁聿那一块儿是安静的,好一会儿,陈岁聿才开口,嗓音有些不明显的哑:
“刘卓青呢?”
虞景老老实实道:“不知道,我跟他说了,我过来接你。”
时间一下一下跳动着,虞景没等到陈岁聿的回答,又追问了句:
“你们还有多久结束?”
那头嘈杂的觥筹交错声并未停止,但陈岁聿却说:
“结束了。”
接着是椅子被拉动时的响声,好像还有其他人的说话声,很快,电话被挂断,虞景手握在方向盘中,耐心地等陈岁聿出来。
在陈岁聿上车的同时,一股浓重的酒气瞬间溢满整个车厢,虞景透过后视镜,和他直直对上眼。
陈岁聿今天穿的是白衬衫,没打领带,可能是嫌热,他抬手将扣子结了一颗,手臂上的肌肉线条伴随着姿势起伏明显,又黑又深的眼神烫得虞景瞬间挪开了视线。
虞景欲盖弥彰地把车窗都按了下去,踩下油门,开车行驶在夜间的宽阔大道上。
直到陈岁聿靠着椅背,叫了他一声:
“窗户关小点儿。”
虞景这才慌忙意识到,现在是十一月中旬,凛冽的寒风刮得他耳朵通红,自己竟然也没注意到。
他将车窗留了个缝,这才分出心思问陈岁聿:
“去哪儿啊?”
“锦江湾,本来应该在上一个路口上高架的,”陈岁聿拇指揉搓着太阳穴,闭着眼睛,有些疲乏地说,“随便开吧。”
虞景摸了摸鼻子,闷闷应了一声:
“好的。”
车厢里没人说话,虞景在安静的氛围中扫了后座的人好几眼,终于决定把车停在路边,跑进便利店买了杯蜂蜜茶和解酒含片,打开后车门,弯下腰把东西递给他。
“先喝点儿蜂蜜水吧。”
陈岁聿放下按在太阳穴上的手,偏过头看着他。
“还有含片,”为了方便,虞景干脆半坐到后座,低着头拆包装,话音不停地说,“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你试试——”
他后面的戛然而止。
因为陈岁聿倏然伸手,揽住虞景的腰,猛地往里一带,将虞景整个人都扣在了怀里。
很轻的一声响,含片飞出去,掉落在柔软的地毯上。
陈岁聿喝酒从来不上脸,即使是现在,也依旧脸色如常,神色清明,只是脖颈的青筋凸起在薄薄的皮肤内,整个人有种难以言说的危险气息。
他握着虞景腰的手力气很大,叫人无法挣脱,面上却很平淡,只是散漫地掀起眼皮,盯着虞景:
“什么意思?”
虞景被他强势的气息悉数笼罩,心跳要快从胸腔中蹦出来,对上这句无头无尾的话,也没应,只是又拆了一片喂进陈岁聿嘴里:
“看你头疼,不知道这个有没有用。”
陈岁聿没说话,视线从始至终没从虞景脸上移开,几下将含片嚼碎咽下去,另一只手托着虞景的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
“打听我的行程,邀请我喝咖啡,又开车接送,”陈岁聿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再次问他,“虞景,你到底什么意思?”
车门没有关严,冷风不时灌进来,虞景却觉得整个人都在发烫。
他和陈岁聿的大腿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体温交融,横在自己身后的手像是要将他后腰的肌肤都烧起来。
许久,虞景才眨了眨眼,望进陈岁聿深海般的眼里:
“如果说我要追你呢?”
陈岁聿的目光骤然沉下来,黝黑的眼珠子如同海深处的漩涡一般,令人想到浓稠的黑夜,和冰冷的海洋。
“是吗?”他眉梢缓缓挑了一下,“你还喜欢我啊?”
此刻的陈岁聿十分地难以招架,虞景在他的怀里,一动不能动,只能硬着头皮点头,说:
“是的,还喜欢。”
嗓音颤抖,语气坚定。
可陈岁聿只是轻轻哂笑了声,说:“我不信。”
他松开禁锢住虞景的手,微微闭了闭眼,酒精的后劲恍若海啸,瞬间扑洒袭来,陈岁聿像是困倦了,嗓音淡下来:
“你以前说永远不会离开我,走的时候也没犹豫,四年的时间说丢就丢,这么狠的心,我怎么敢再相信你?”
陈岁聿身上明明是热的,但虞景却觉得,好像所有的热源,一下子就消失了,冷得他浑身发抖。
“不对,应该是说,”对他的沉默置若罔闻,陈岁聿看起来就平静多了,他伸出手,很轻地放在虞景左边的胸膛,求证般的语气,问他,“虞景,你是不是根本没有心啊?”
虞景沉默地接受了一切质问,在那天的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将陈岁聿送回家以后就走了,剩下陈岁聿一个人在车内坐了很久。
久到他闭上眼,似乎能看到六年前的那个夏天,在狭窄破旧的出租屋里,风扇吱呀转着,高中生虞景穿着他的衬衫,在身后揽住他,含糊说道:
“哥哥,你可不可以来爱我?”
施工地上水泥搅动声响起来,他听见窗外传来14年的最后一声蝉鸣。
夏天就此逝去,那时陈岁聿以为沉默就是最好的应答,但总有人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