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隔五年,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和虞景起初想的情况并不相同。
没有他想象中的局促,熟悉更多一些。
虞景记得陈岁聿洗澡以后不习惯吹头发,但总要催着他把头发吹干,虞景站在卫生间,吹风机呼呼响着,他偶然扫到挨着的两块毛巾,只觉得一切恍如隔世。
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陈岁聿很忙,在书房里处理工作到深夜,等到虞景有些困了,才试探着敲响了房门。
他拿了一杯蜂蜜水,从门外探出一个脑袋,问陈岁聿要不要喝。
书房的灯不算亮,电脑屏幕的光照在陈岁聿脸上,折射出无机质冷光,连带着他本人也透出冷意。
他背脊往后微微一靠,倚着椅背,朝虞景偏了偏头,示意他进来:
“还不睡觉?”
“老板都还在加班,”虞景把水递给他,顺势靠在书桌边,俯下身扫了眼屏幕,目光一顿,“这又是什么?”
“一点儿新游戏的创意,”陈岁聿随口解释道,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听见虞景突然小声地问他,“甜吗?”
他看见虞景撑在桌沿的手指骨节泛白,语调也有些飘忽,看起来求知欲缺缺,别的意思更多一些。
陈岁聿没说话,掀起眼皮看着虞景。
隔了会儿,陈岁聿平静地问他:“要试试吗?”
说不清楚是谁主动的,等虞景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正弯着腰,和陈岁聿亲密地接吻。
安静的书房响起粘腻的水声,到后面,虞景支撑自己的手力气不足,有些喘不过气了,陈岁聿才退开,眸色深深,长指抚过他唇角,开口:
“甜吗?”
虞景偏过头,平复自己急促的呼吸,身上哪里都没有力气,在陈岁聿的目光中被迫回忆了一下嘴里的味道。
“……甜的吧,”他哑着嗓子回了句。
临睡前,他们各自回房间休息,客房很大,一应俱全,连衣柜都和主卧一模一样,看起来像是早就为另一个人准备好。
虞景没想那么多,他不知道蜂蜜水原来还有入眠的功能,躺上床以后没多久,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几乎每天都是这样。
工作日的时候他们回来得都不算早,偶尔出去吃,绝大多数时候会点外卖,陈岁聿似乎对一切食物都谈不上喜好,吃什么都说好。
等到吃过晚饭,没什么事做的时候,虞景就没骨头似地躺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按着遥控器,到哪一个台都不满意。
等终于看到一部喜欢的片子,就拉着陈岁聿和他一起看。
忙的时候就不同了,两个人都得加班,一人占据书桌一边,熬到凌晨也不是没有的事。
最后虞景打着哈欠,站在卧室门口和陈岁聿说“晚安”,陈岁聿会“嗯”一声,然后低头,和他接一个漫长的晚安吻。
但当虞景想去解他扣子的时候陈岁聿没让。
他的神色隐在黑暗中不甚清晰,但虞景能够听到陈岁聿利落的声音,说:
“早点休息。”
虞景想,可能陈岁聿还是在生气。
2.
陈岁聿生日这天在出差,他起飞前告知虞景航班晚点,凌晨才能抵达江城。
等到他回到家时,虞景仍然没有休息,他坐在餐桌前,面前的蛋糕像放了很久,蜡烛孤零零插着,没有点燃。
“虽然现在已经过了零点,”虞景走过来把生日帽戴在陈岁聿头上,笑得唇红齿白,眼睛弯弯,“但是哥,还是要祝你生日快乐。”
很奇怪,在回家不用开灯,就看到虞景坐在融融灯光下,陈岁聿连日来的风尘仆仆好像就消失了。
在很多年前的梦里,陈岁聿也见到过这样的虞景。
他会在深夜等着自己回家,永远笑意吟吟,看起来很少难过,也不会失落。
虞景送了他一幅昂贵的画作,是一眼就能看出心思的礼物,像是怕陈岁聿不喜欢,又说: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只好依着自己的想法买了。”
23岁的虞景依旧猜不透陈岁聿的心思,如同此刻,他看着陈岁聿揉着眉骨,有些倦怠的样子,既不像高兴,也不像疲倦。
直到陈岁聿轻轻叹了一口气,拥住他,用一种很难过的语气,问他:
“宝宝,你真的不知道吗?”
虞景怔愣在原地,隔了很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陈岁聿的一种妥协。
可还没等到他回答,陈岁聿又开口,掌心扣着虞景的蝴蝶骨,像是要把那瘦削凸起的骨骼揉碎。
“可是虞景,我总是在失去。”
不停地失去亲情,然后是爱情,疲慌不停的二十几年里,陈岁聿从来没有真正地、完全地拥有一样自己的东西。
他很轻地,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和的语气,问虞景:
“为什么一定要去西雅图呢?”
直到此刻,陈岁聿在迟来的二十六岁生日,莽撞而唐突地提起被他们刻意避开的问题,像是质问,也像是安静的祈求。
这是自那个雨夜重逢以来,陈岁聿第一次剖白心迹,带着接受一切的坦然,和绝无仅有的让步。
他还是没能等到那个回答。
因为虞景看起来比他更难过,双唇砰然相撞的时刻,两片薄薄的心脏贴在一起,他们都听到了彼此急剧而蓬勃的心跳声。
“哥哥,”虞景闭着眼,脖颈高高扬着,颤抖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听起来是如此可怜,他亲吻着陈岁聿的耳廓,像塞壬的低语,“你惩罚我吧。”
那晚卧室的灯亮了一整夜。
在床头的柜子里,装着过去五年的每一次生日,陈岁聿收到的生日礼物,每一件的寄件人都是未知。
他像拿着随时可以扔掉的垃圾,将它们统统带回家锁进柜子里,连包装都未曾打开过,借此证明自己真的不会在意。
也许粉饰太平与解决问题并不互相冲突,就如同此时此刻,他们明明有数不清的矛盾没有解决,却还是亲密无间地肌肤相贴,像是要死在对方身上。
陈岁聿无比清醒地看着虞景哭、求饶,身下的动作却一次比一次更重,这也是一种沉沦,陈岁聿再明白不过。
3.
他们之间好像就变成了这种不清不楚的样子。
会做一切情侣会做的事情,接吻,上床,不过问一切原因。
可虞景知道问题不是不存在,有好几次,他半梦半醒间,摸到身边一片冰凉。
他起身,透过卧室的一道窄缝,看见陈岁聿倚着栏杆,穿着件薄薄的家居服站在寒冬里,手上的烟头明明灭灭,让人即使只是看着,也觉得压抑。
日子想流水一样走过,除夕前一天,孙林宇打来电话,让陈岁聿记得多买一些生食,他要把烤炉搬过来。
虞景在旁边听了一耳朵,问陈岁聿:
“他要来你家过年吗?”
陈岁聿不知道听到了哪个字,眉梢轻轻扬了下,看不出什么表情,“嗯”了一声。
“那我们要不要等下去超市逛逛?”
陈岁聿还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在虞景又问了一遍的时候,才淡声开口:
“不是我家吗,你去超市做什么?”
那天晚上陈岁聿很凶,虞景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哄好。
第二天一早,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痕迹多得吓人。
虞景默默叹了口气,心说陈岁聿的心眼真的很小。
才过十点,孙林宇便拖着一大堆东西进来了,刘卓青跟他后面两只手拿得满满当当,扯着嗓子喊:
“弟弟快过来帮个忙!”
进来好一顿闹腾。
来的还有秦小丽和她男朋友,一群人吃了热热闹闹的一顿饭,孙林宇话多,刘卓青嗓门大,吵得陈岁聿耳朵痛。
一下午都在斗地主,陈岁聿很少参与这种游戏个,靠着阳台的栏杆,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热闹。
虞景这回的运气实在一般,脸上歪七扭八地贴着纸条,远远望过去,只能看见白皙的鼻峰。
不知道刘卓青说了什么,其他人瞬间笑起来,虞景也弯着眼睛,伸手往刘卓青脸上贴纸条。
孙林宇不知道什么时候退了下来,也背靠着栏杆,朝陈岁聿借火:
“好看吧,看这么半天。”
陈岁聿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孙林宇也不生气,笑呵呵地,换了个姿势,看着远处的风景,问:
“你和虞景把话说开了?”
陈岁聿姿态闲适,手里夹着烟,也不抽,看着火光一点点蔓延上去:
“没。”
他语气平静地补充道:
“他还是不肯说。”
“……要不我回头帮你查查得了,就你俩,一个顶一个地能憋,”孙林宇偏头狠狠吸了一口烟,“不过虞景那个小身板吧。”
他想起做饭时虞景弯腰的时候,自己不小心看到的那些痕迹,不由得摇摇头:
“你也没说温柔点儿。”
“……”陈岁聿没心思和他讨论这些事,不耐烦地掀起眼皮,看着一脸欲言又止的孙林宇,“想说什么?”
孙林宇顿了一下,然后才开口,带着点儿试探:
“那你俩这不清不楚的,就这样了?”
陈岁聿没有立刻回答,沉默片刻,才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语气平平:
“我从来都拿他没有办法。”
以前是,现在也是。
九年前,虞景莽莽撞撞地贴上来,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掉,陈岁聿起初只觉得麻烦,后来看着可怜,再后来,看虞景的时时刻刻都觉得喜欢。
他也不是没有计划过有虞景的未来,但是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口口声声说喜欢自己的虞景,一转眼就能抛下自己。
明明虞景看起来还是很喜欢。
再到现在,几年未见,虞景只是笨拙地朝他示好,陈岁聿就什么都不想了。
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陷入名为虞景的美丽陷阱,一次次重蹈覆辙。
心甘情愿,栽得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