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网吧分开之后,虞景很久都没再见到陈岁聿。
周一除外。
只有在周一早上升国旗的时候,所有的班级都站在一起,站在最前面的虞景扭头,能够看见最末尾的陈岁聿的侧脸。
陈岁聿很少抬头看前方,大多数时候低着头,偶尔会和别人讲话,留给他半边侧脸。
虞既远和他班主任打过招呼,虞景身体不好,是不用参加任何活动的,但虞景还是坚持来了。
“站十几分钟没有关系的。”
虞景很乖巧地冲班主任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说出的话可信度很高,让人无法怀疑。
“你又往后面看什么呢?”
韩二楼顺着他的视线往后望,看见了正偏头听别人说话的陈岁聿。
韩二楼转头看虞景:
“陈岁聿啊?”
“大学霸,贼牛逼,高考考了全市第三,结果志愿填错了,只好回来复读。”
他说着叹了口气,语气很是惋惜:
“原来大学霸也有翻车的时候。”
虞景没说话,只是将目光又落在陈岁聿身上,好一会儿才收回去。
耳边韩二楼的声音依旧絮絮叨叨响起,说着他知道的那些关于陈岁聿的八卦。
“你说这人成绩好也就算了,长得也特牛逼,我听说好多女生都喜欢他,”韩二楼声音放低了些,“校花认识吗?她也喜欢陈岁聿。”
“校花?”虞景把视线收回来,看向韩二楼,“她是谁?”
“郎思语啊,舞蹈社的,”韩二楼对他竟然不认识校花这件事情很惊讶,强压着嗓子道,“人长得特漂亮,特白,眼睛贼——”
虞景偏头很认真地听韩二楼说话,阳光照在他脸上,皮肤仿佛要透出光来,连睫毛也带上金色。
不知怎么的,韩二楼突然卡了一下:
“虞景你怎么比校花还白啊?”
虞景被他突转的话音弄得一愣,两个人对视几秒,韩二楼挠挠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虞景语气平常地问他:
“那他喜欢校花吗?”
韩二楼没反应过来:
“谁?”
继而才“哦”了一声:
“陈岁聿啊?”
他皱着眉思考了几秒:
“应该喜欢吧?前不久还有人说他们一起出去看电影。”
虞景慢吞吞地应了声,转头的时候习惯性往那边一扫,蓦地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
陈岁聿两手懒散地插着兜,目光平直地望向他。
虞景目光像是被烫了一下,仓皇转回头,这才发觉阳光似乎有些太大了。
他手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隐隐也冒出汗来,脑子里也不由自主想起那个校花和陈岁聿在一起的画面来。
陈岁聿那么冷的一个人,和校花在一起也会连多余的话都不愿意说一句吗?
应该不会吧。
但虞景又想,自己并不是想和陈岁聿谈恋爱。
他只是希望陈岁聿对他的态度好一些就够了,哪怕只是一点点。
2.
“虞景!有伞吗,借一把,”一放学,狂奔出去的韩二楼又跑回来,扒在门框边扯着嗓子朝虞景喊,虞景被他吼得耳朵疼,指了指书包没说话。
韩二楼立刻狗腿地冲到他旁边:
“太感谢了,你是我再生父——”
“别,我还不想折寿,”虞景往窗外扫了眼,“下雨了吗?”
“还没有,但刚在打雷,我估计一会儿就下了,”韩二楼拿着伞又跑了,还不忘回头问虞景一句,“你晚饭吃啥?”
虞景慢吞吞地背着包往外面走,手里拿着把长柄伞,随口道:
“不知道,不饿。”
他特意拿了把大伞,书包里都是画纸,也是虞景上课的心血,被淋湿了就糟糕。
乌云笼罩着江城上空,傍晚的天色已经很暗,虞景一个人从学校穿过巷子,随便找了个面馆准备进去。
但他侧目随便扫了眼,发现陈岁聿也坐在里面。
对面坐着星际网吧那个汗衫男,手里抽着烟,正在和陈岁聿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虞景真的很讨厌烟味,他忽然就停下脚步,不怎么想进去了。
而且陈岁聿应该也不太想看见他。
虞景只思考了几秒钟,就转过身,沿着他回家的那条路,杵着长柄伞走远了。
他上楼前轻车熟路地把书包反背在了怀里。
这是虞景在数次与疯子的博弈中学会的——
转眼的时候别急着上楼,先看看疯子在不在,如果他在门口,记得转身不要命地往下跑;如果不在,那就不要命地往上跑。
今天虞景的运气不怎么好。
他一手握着伞把,一手扶着栏杆,在转角处小心翼翼地往上面扫了眼,下一秒,疯子像蛇一样窜出来,凶狠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虞景转身就跑。
一步三梯,跑出门口了也不作停留,灵活地钻进对面的单元楼梯口,让疯子看不见了,才停下来休息。
轰隆一声,天边一道亮光,雨滴猛地砸了下来。
虞景就着檐底下躲雨,抱着书包蹲了好一会儿,发觉胃开始痉挛似地胀痛起来。
可能是因为没吃晚饭。
他不怎么在意地掏出药瓶子,正往手里倒,有两道颀长的身影小跑进来,直直地和自己打了个照面。
梳小辫的汗衫男已经穿上了棉衣,看见他以后吓了一跳:
“哪儿来的小孩儿,跟个流浪汉似的。”
虞景没理他,头都没抬,认真地往手心里倒药丸,把药尽数倒进嘴里,生咽了下去。
那两个人影不作停留地经过虞景,往楼上走去。
等到后一个人经过虞景的时候,虞景顿了一下,但仍旧没有抬头,他闻到很熟悉的香味,说不出来是什么味道,但虞景知道那是陈岁聿。
雨很久没停。
已经很晚了,虞景冻得整个人冰凉,脚脖子跟冰锥子一样,想着疯子应该进屋了,便打上伞,宝贝似地抱紧怀里的书包,冲进了屋里。
两分钟后,虞景再次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下来。
疯子这回趴在了栏杆上,朝着他吐口水,嘴里叫唤着虞景听不懂的方言,声音大得吓人。
虞景没什么表情地往雨中走,走去哪儿他也不知道,只是想自己今晚可能回不去了,而且可能需要重新租一间房子,离这里越远越好。
但他不知道那些房东会不会把房子租给一个看起来连十五岁都没有的半大病小子。
他捂着肚子,漫无目的地往巷子尾走,走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到头了,只好转身往回走。
一辆摩托从巷口飞奔过来,趟起污水往虞景身上溅,雨又大,摩托把手勾着书包带子,带着把虞景猛地摔在了地上。
他砸在雨里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回过神来只听见司机骂了声:
“妈的走路不看路的啊!”
剩下书包孤零零地躺在水里,雨水淋在上面,把书包上的图案也晕湿了。
虞景很久都没有动作。
过了很久,他才抹了把眼睛,把书包拎起来,哗啦啦流了一片雨水。
书包已经完全湿透了,里面的那些画纸统统变成了废纸,晕染着难看的水迹,湿哒哒地粘在一起。
下一刻,头顶上的雨突然消失了。
一把伞撑在虞景的上方,黑影笼罩着他,虞景愣着眼睛抬头,看见陈岁聿一手松松插着兜,另一只手举着伞,声音很淡地问自己:
“下雨了也不知道躲,又想去医院?”
虞景突然就觉得很委屈,也很难过。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虞景伸出手去擦,但越擦越多,开口声音也是哽咽的。
他还记得不能叫陈岁聿“哥”。
于是虞景可怜巴巴地坐在雨里,哭着对陈岁聿说:
“陈岁聿,我胃好疼啊。”
陈岁聿深沉的目光落在虞景身上,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朝虞景伸出手,把人拉了起来,鲜有地表达出关心的意味:
“怎么?”
虞景一边发着抖,一边胡乱开口说:
“饿了,想吃热干面。”
他那双眼睛被雨水和泪水衬得亮晶晶的,在雨夜里好像会发光,虞景就用这双眼睛,祈求般地看向陈岁聿,吸着鼻子道:
“你可以带我去吃热干面吗?”
半个小时后,两个人坐在陈岁聿傍晚待的那家面馆,虞景身上穿着陈岁聿的棉衣,埋头专注地吃着一碗大份热干面。
陈岁聿坐在他的对面,手里点了只烟,看见虞景望过来的眼神,眉梢微微挑了一下:
“不够?”
“够了够了,”虞景猛地点了点头,鼻子被烟呛得有点儿难受,但没说话,只是又夹了一筷子面塞到嘴里。
陈岁聿看起来不像是会抽烟的人。
他是所有老师口中的优等生,永远会把蓝白色校服穿得清俊干净,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不像是什么香水,也很少有烟味。
所以虞景看到他点烟的时候有些惊讶,但陈岁聿只是点着,并没有抽,虞景又搞不明白了。
陈岁聿将燃了一半的烟按灭,扔进垃圾桶,不带什么感情地打量着对面的人。
吃面的虞景很认真,头垂着,干了的头发蓬松,从陈岁聿的角度只能看见他鼓起来的腮帮子。
像一只仓鼠。
陈岁聿无头无尾地想。
虞景吃完面,才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陈岁聿竟然也陪他等到现在,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谢谢你的衣服,我后面还你。”
他看见陈岁聿很随意地点了点头,身上只穿着件单薄的纯白毛衣,衬得人清瘦冷淡。
虞景又等了一会儿,对陈岁聿说:
“那,我回去了?”
陈岁聿这次没点头。
他只是掀起眼皮,看着虞景,突然问:
“有手机吗?”
虞景点点头,没懂他问这个做什么:
“有的。”
“136xxxxx9658,”陈岁聿报了串数字。
虞景一下没反应过来:
“什么?”
“我的电话,记住了吗?”陈岁聿俯下身,离虞景近了些,和他平视,“以后有事可以找我。”
陈岁聿自诩是个没多少同情心的人,很少冲动用事,也极少泼洒善心,但这套行事逻辑在虞景这里被屡屡打破。
他刚才本来是打算离开的,但虞景跟个亡命徒一样从楼里窜出来,整个人看起来魂不守舍,背弯着,大概又是哪里难受。
然后就被摩托撞在了雨里,瘦骨嶙峋的身影坐在水坑里,垂头丧气,了无生机。
陈岁聿想怎么会有虞景这样傻的人,吃药的时候不知道用水顺下去,吃了亏也不会追上去找别人理论。
但一碗热干面又能让他立刻变得开心。
——就像一只不谙世故的生灵,带着十万分的热忱与天真,莽撞地闯行于困苦的宇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