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岁聿从小到大,几乎没对任何事情产生过戒断反应,因为拥有的很少,失去了也不可惜。
但当家里骤然之间少了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会让他觉得有些不适应的恍惚。
这样的不适应发生在很多个不经意的时候:
有的时候他放学回到家,时间很晚,客厅重新变成漆黑,没有了那个每次说等他回来、但总会躺在沙发上睡着的身影,也不会再有人蹦蹦跳跳地从厨房里端出一锅粥,向自己嘚瑟说“今天是八宝粥!”,阳台重新变得空空荡荡,一如往常,像他原本可以习惯的那样。
存在的痕迹原来是如此轻易被抹除。
陈岁聿偶尔到虞景原来在的房间复习,那是他以前的习惯,但现在一进去却觉得奇怪起来,就好像虞景又躺在床上睡懒觉,下一秒就会醒来,睡眼惺忪地对自己说“早上好”。
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但虞景似乎适应得很好,也没有再像以前一样,每天用短信和他聊天,说一些没用但是有趣的废话,从不指望陈岁聿回答。
他也已经很久不来复读班等陈岁聿下课了。
又是晚修补完课的一天,陈岁聿正低着头订正错题,忽然听到秦小丽说:
“最近怎么没看到豆芽弟弟了?”
她好奇地看向陈岁聿:
“你惹弟弟生气了?”
陈岁聿懒得搭理她的废话。
秦小丽也不在意,只是靠着墙,百无聊赖地说了句:
“好无聊,好想豆芽弟弟。”
陈岁聿掀起眼皮凉凉地看她一眼。
“怎么了?我对他的想是姐姐对弟弟的想好吗?”秦小丽翻了个白眼,“你那什么眼神,跟我要拱你家白菜似的。”
“对了,”她想到什么,把声音放低了点儿,“听说前不久豆芽弟弟和齐全深打起来了,还是弟弟先动的手?”
以前的陈岁聿会觉得秦小丽聒噪,但聊到虞景,陈岁聿的耐心似乎比以前好了一些,他眼睛依旧看着题目,写字的动作不停,可有可无地应了声。
接着秦小丽突然骂了声:
“打得好!齐全深那狗东西就该被好好修理一顿。”
她没注意到陈岁聿的动作一顿。
陈岁聿抬起头来,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齐全深是谁?”
“……”秦小丽被他的问题惊呆了,“不是哥们,齐全深你都忘了?他当时期末考想找你作弊,你没理,后来不是专门抢了你的竞赛名额到处炫耀吗?”
这下陈岁聿有点儿印象了。
他把这个不慎重要的人从记忆里挖出来,略微思索了下:
“竞赛名额是我主动放弃的。”
陈岁聿对上秦小丽难以置信的眼神,解释道:
“那比赛没什么含金量,去了效果也不大。”
至于后来齐全深是怎么拿到这个名额,又是怎么和外界吹嘘的,陈岁聿就不知道了,也不怎么在意。
他倒是突然想起虞景那句“骂人”的控诉,大概明白过来齐全深是在骂谁了。
陈岁聿竭力忽略掉自己心中的异样,一边想着虞景真的有些冲动了,一边又想,原来有人为自己出头是这样的感觉。
可惜虞景嘴笨,又从来学不会邀功。
对于虞景离开不习惯的还有杜波。
以前虞景总会在晚上八九点的时候来网吧找陈岁聿吃晚饭,书包里装着作业,就坐在陈岁聿旁边,安安静静地写,突然只剩下陈岁聿一个人,杜波自己都不习惯。
“便宜弟弟真走了?”
陈岁聿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永远都不会好好叫虞景的名字。
他随口“嗯”了一声以示回答。
杜波就贱兮兮地凑过来:
“舍得?”
陈岁聿干脆把电脑往前一推,转过椅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杜波耸了耸肩:
“随口一说。”
结果没一会儿,杜波又在旁边叫魂:
“你就不想知道他在虞世茂家里受没受委屈,有没有被他那个弟弟欺负?”
手指又按错了一个按键,飞快运作的界面戛然而止,结尾处“error”几个字母大剌剌跳动着,陈岁聿难得有些烦躁,冷眉冷眼地问了句:
“你是不是闲得慌?”
杜波慢悠悠地点了点头:
“可不是,现在店里生意也不好,我这个未来老板看着这个百废待——”
“那就把你手机拿出来,”陈岁聿打断他,懒得听杜波乱用成语,“给虞景打个电话,自己问他有没有受委屈。”
杜波愣了一下:
“不是我也没便宜弟弟电话啊。”
陈岁聿看着他:“我给你。”
杜波没说话,用手指了指陈岁聿,认命地拨通了虞景的电话。
结果旁边的陈岁聿又踹一脚他的椅子:
“免提。”
漫长的“嘟”声过后,电话被接通,清泠的少年音从声筒传出来,是很熟悉的属于虞景的声音:
“你好,哪位?”
杜波急急忙忙地看一眼陈岁聿,清了清嗓子:
“那什么,虞景,我是你波哥。”
那边愣了两秒,然后虞景“哦”了一声,再次开口,嗓音清润,没有了最开始的冷漠:
“波哥,你有什么事儿吗?”
“没事儿,就问问你最近怎么样,还适应吗?”
“还可以,”虞景回答得中规中矩,也没说什么其他的,两个人不尴不尬地聊了几句,杜波准备挂电话了,虞景却说“等一下”:
“我哥在你那儿吗?”
他有些小心翼翼地问。
杜波眉梢一挑,转头看陈岁聿一眼,这人的表情还是很平静,但目光是放在杜波的手机上的。
“在啊,现在就坐我旁边呢,”杜波笑着说,“怎么,和你哥说两句吗?”
那边没说话,好一会儿,虞景才开口,声音透过电流传出来,听得很清晰:
“不了吧,他应该挺忙,就不打扰他了。”
嘟嘟嘟——
电话挂断以后,杜波下意识转过头去看陈岁聿。
不知道什么时候,陈岁聿已经转过身去了,目光专注地落在屏幕上,似乎毫不在意。
但他坐在电脑前十几分钟,手上一个代码也没有敲上去。
2.
他从网吧回家以后,在客厅里坐了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又莫名推开了虞景房间的门。
里面干干净净,和虞景来之前毫无区别,他收拾得很干净,一点儿额外东西也没有落下。
他想了想,把虞景睡过的床单被套都拆下来,准备扔进洗衣机里,在拆枕套的时候,突然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纸块。
大概是虞景画的画,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放到枕头底下。
陈岁聿站在床边,把叠得很近的画纸一点点掰开,看清上面的画时,整个人倏尔一怔。
老杨和他说过虞景画画很好,极有天赋,因此陈岁聿很难认不出这双手属于自己。
和在网吧听到虞景拒绝和他通话一样,那股不适又蔓延上来,胸腔隐隐作痛,可能是胃,也可能是心脏。
他突然想,自己可能是得了一种病。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病症,潜伏期略长,陈岁聿将其命名为“虞景综合症”,通常伴随着间歇性胃痉挛和心悸,看起来不会马上好,且随着时间不断加剧。
有电话进来,是虞景。
陈岁聿接通以后,两个人都没有立刻说话,直到虞景叫了一声“哥”。
现在陈岁聿没有再去纠正称呼问题了,他“嗯”了一声,站在窗边,问:
“吃饭了吗?”
那边说“没有”。
陈岁聿皱着眉看了眼时间,已经九点了,他正想批评一下虞景吃饭不规律的坏习惯,下一秒就听虞景开口说:
“你当时说的话还算数吗?”
陈岁聿略微眯缝了一下眼睛,心中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什么话?”
“被欺负了记得找家长,”虞景还是平平静静的,声音透着空旷,周围听起来很安静,隔了两秒,开口向他告状,“哥,我被欺负了。”
陈岁聿脸色唰地冷了下来,一语未发,转身就往门口走。
三十分钟后,虞世茂家的门被他敲响。
客厅里很热闹,虞世茂一家三口都坐在沙发上,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虞景听见声音,从楼上下来了,叫了陈岁聿一声。
陈岁聿原本只是往上草草扫了一眼,结果视线就定在虞景脸上不动了。
一个月未见的虞景,额头上顶着个鲜血模糊的伤口,青肿得厉害,贴上去的纱布聊胜于无,还在不停地往外渗血,笑着叫他“哥”。
陈岁聿说不出来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只是沉默地盯着虞景很久,才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
等虞景走过去,陈岁聿拉着他的手臂,弯腰和虞景平视:
“怎么搞的?”
虞景指了下虞安:“他用钢丝钳砸的。”
至始至终虞景的表情都很平静,陈岁聿不确定他是不是哭过,因为虞景很怕疼,也很容易哭。
不该让虞景走的,陈岁聿想。
因为结果如此明显,虞景离开他以后过得很不好,把自己活得一团糟,晚饭不记得吃,被欺负了也要鼓起勇气很久,才敢向自己求助。
他自己也是,虞景综合症仿佛永远也好不了,在一起的时候不觉,离开了又想念。
眼前的虞景黑发柔顺,看向自己的目光湿漉漉的,眼睛很漂亮,皮肤雪白,很容易让人怜悯,陈岁聿不知道为什么虞世茂一家会欺负这样的人,简直是没有道理。
他来之前想的是一定要帮虞景讨回公道,来之后看到了虞景,就什么都不想了,只想带他回家。
于是陈岁聿拍拍虞景的背,说:
“上去收拾东西。”
虞景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他:
“收拾什么东西?”
此刻的陈岁聿对虞景有十足的耐心,他伸手按着虞景肩膀,开口道:
“叫我什么?”
虞景心中隐隐有种预感,仿佛口渴难耐的旅者从沙漠中瞥见绿洲,是天降甘霖的标志。他忽略掉如鼓擂动的心跳声,干涩地开口:
“哥。”
陈岁聿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摸摸他的头,很平常的语气:
“哥带你回家。”
【作者有话说】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