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除夕在鞭炮声中来临。
12年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天,早上七点,陈岁聿将虞景从被窝里叫起来,带着睡眼惺忪的他去超市采购年货。
超市里人满为患,两个人好几次都险些被人群挤散,虞景只得紧紧抓住陈岁聿的衣袖,将脸缩在围巾底下,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想吃什么自己拿,”路过的人太多,陈岁聿侧身让过推着购物车的小孩儿,对虞景说道。
大概是超市里太吵,虞景根本没听见他说话,眼睛还盯着货架上摆着的烟花,陈岁聿看着购物车马上要撞上虞景,只好顺势牵住虞景的手,将他带到自己身边。
“跟紧我,”陈岁聿叮嘱他。
虞景好像没反应过来,目光落在两个人交叠的手上,好一会儿,才把脑袋往围巾里又埋了埋,闷声说“知道了。”
陈岁聿“嗯”了一声,从货架上拿了一把烟花,还有仙女棒:
“想要这个?”
虞景扬起头,自下而上地盯着陈岁聿两秒,然后将目光挪到烟花棒上,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松开陈岁聿的手去接:
“可以吗?”
陈岁聿垂下的手一下子变得空落落,他下意识蜷缩了一下手指,面色沉静,将东西塞到虞景怀里,说:
“可以。”
后来两个人又买了些生食,费了老大劲从超市里挤出来,陈岁聿手里拎着两大袋肉,虞景怀里抱着烟花和蔬菜,走得踉踉跄跄,他怕冷,早上出门特意戴了顶软毛线帽子,这会儿歪斜在一边,遮住了他的半边眼睛。
他怀里抱着的口袋比人还大,跟个独眼大侠似的,路都看不清,只好停在路边,叫住前面的陈岁聿:
“哥,我的帽子!”
陈岁聿隔着几步路的距离,转头看他,却没有动。
隔了好几秒钟,虞景似乎看到陈岁聿嘴角往上扬了扬,很轻,仿佛是错觉,况且虞景只有一只眼睛,看错了也正常。
但紧接着,陈岁聿将手机拿出来,对准虞景的方向,按下了快门。
“哥!”大红色的帽子遮住虞景半张脑袋,露出的眼睛倒是神采飞扬,瞪着镜头威胁陈岁聿,“不要拍照!”
但他这样的威胁气势缺缺,并不能让人害怕,手机里虞景生气的模样如此鲜活,陈岁聿默不作声地看了照片几秒,才点击了保存。
年夜饭是在网吧吃的,看起来凶神恶煞的杜波做起饭来很像那么一回事儿,浓重的火锅香气铺洒浸润每一个角落,虞景玩儿着蹦蹦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坐到桌边,看陈岁聿将食材一点一点下进锅里。
房间里很暖和,陈岁聿只穿了一件贴身的白色高领毛衣,身材高挑,腰身劲瘦,他身上如影随影的那股冷淡被热腾腾的烟火气冲散,虞景撑着下巴,偏着头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一直知道陈岁聿很好看,可能帅气形容很为恰当,虞景见识过很多女生前仆后继,因为自己和陈岁聿走得近,偶尔也会有女生拜托自己将礼物带给他。
虞景也不是没有接过。
那些包装精美、看起来价格不菲的东西让虞景隐隐觉得压力巨大,他不忍心辜负她们的心意,即使和自己其实并没有太大关系。
他接过的第一次是一个玩偶挂件,也是唯一一次。
当时陈岁聿的脸色很不好看,甚至称得上冰冷,他冷冷地扫了挂件一眼,没什么语气地开口,问虞景:
“什么意思?”
虞景心里陡然生出一股不安,只好很快开口,向陈岁聿解释道:
“是我放学的时候她给的,说希望你会喜欢,如果不喜欢的话扔掉就可以,当时她—”
“扔了,”陈岁聿淡声打断他,他没有再看挂件一眼,只是垂眸,目光平直地看向虞景,叫他的名字,“虞景。”
虞景踌躇不安地与他对视。
“以后不要做主替我收任何礼物。”
“那很麻烦。”他这样说道。
从那以后,虞景再没有替陈岁聿收过任何礼物。
时间转回现在,陈岁聿眉眼淡淡地扫了虞景一眼:
“饿了?”
虞景慌忙地将视线挪开,转移到陈岁聿拿着菜刀的手上,一边摇头,一边却说:
“有点儿。”
杜波手里拿着两瓶啤酒走进来,笑着逗虞景:
“往清汤锅里再放点儿硬菜,本来就牙疼,我怕我弟再吃不饱。”
“已经好了,”虞景反驳他,“我脸都不肿了!”
杜波凑过来盯着虞景,然后突然伸出食指往虞景脸上戳了一下,看着刚才还很硬气的人一下子龇牙咧嘴起来,杜波乐呵呵地笑了:
“拉倒吧,你现在充其量也就是半个馒头。”
虞景觉得杜波烦人得很,躲开他坐回电脑桌前继续打起蹦蹦来。
等到八点,春节联欢晚会开始,磅礴的歌声传来,杜波抄起酒瓶灌了一口,扭头看电视:
“这演员挺眼熟啊,演过什么来着?”
虞景伸着脖子往电视上望了望,也觉得那个和尚很眼熟,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忽然“啊”了一声:
“张无忌!”
他立刻转头问杜波:
“是不是《倚天屠龙记》里的张无忌?”
杜波也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
“好像还真是。”
“是吧是吧,”虞景跟找到知音一样,饭也不吃了,“你说为什么张无忌不取周芷若呢?”
杜波却“嗯嗯啊啊”了好一会儿,终于憋出一句:
“因为吧,这个周什么若…她是个坏人!”
陈岁聿在一边眼皮都懒得掀:
“别理他,他根本不看电视剧。”
…
吃完晚饭,虞景拉着陈岁聿出去放烟花。
他还是带着那顶小红帽,显得脸特别小,天空全是偌大盛开的烟花,虞景一手拿着一根仙女棒,笑呵呵地在黑夜里画8。
陈岁聿把地陀螺点燃,虞景缩在他后面不敢往前,生怕旋转的地陀螺会飞到自己身上。
“不会飞的,”陈岁聿鼓励他,“你自己试试。”
虞景小心翼翼地拿着打火机走上前去,回头犹豫地问陈岁聿:
“哥你别骗我啊。”
在火焰触碰到引线的瞬间,地陀螺轰然炸开,在地上飞速旋转几圈后猛地从虞景眼前窜到天上。
“我靠!”虞景被“咻”的一声吓了一大跳,连心都差点儿飞出来,回过神后都想哭了,“这就是会飞吧!”
陈岁聿在一边笑了,黑发黑眼在夜里扎眼得要命,语气散漫地为自己开脱:
“质量问题。”
没过多久,杜波也出来了,扛着两大箱烟花,在零点来临的时候点燃,同一时刻,盛开的烟花将夜空照亮,耀眼得让人如临白昼,电视里隐隐约约有祝福声传来,三个人仰头,安静地看着同一片天空。
灿烂的烟花经久不息。
虞景有些冷了,搓着手指往掌心吹气,靠在陈岁聿身上,眼睛弯弯地说:
“哥,新年快乐啊。”
陈岁聿拉着他的手塞进大衣口袋,掌心可及是虞景冰凉的肌肤,恍惚间似乎能听到血管跳动的脉搏声,一下又一下。
但陈岁聿没有在意,他只是仰着头,目光沉静地盯着闪烁的天穹,平平淡淡开口:
“新年快乐。”
2.
13年初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杜波谈恋爱了,二是虞景成为了一名艺术生。
前者略写不谈,虞景学艺术这个事情他自己其实也没想到。
那时候他刚写完数学作业,坐在陈岁聿身边,觉得无聊,就掏出素描本出来画画。
上面是画了一半的陈岁聿的手,虞景想自己可能有一点儿轻微的手控,他不露声色地扫了陈岁聿一眼,就握着笔画起来。
偶尔没有思路了,就往陈岁聿那儿看一看,在虞景再一次将视线落在他手上时,忽然看见陈岁聿抬手打了个响指。
“在画什么?”陈岁聿松松靠着椅背,问他。
虞景连忙把本子往自己跟前带了带,生怕陈岁聿看见了一样,头摇成了拨浪鼓:
“没什么,随便画画。”
他对上陈岁聿没有移开的眼睛,增强说服力似地点点头,说:
“真的。”
可下一秒,陈岁聿却开口,平静的声音犹如一声惊雷,砸在安静的卧室之中。
他问虞景:
“想不想学艺术?”
虞景先是怔愣两秒,然后难以置信般睁大眼:
“我吗?”
陈岁聿觉得他这个问题很傻:
“不,是我。”
虞景脑子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填满,但很快又清醒过来,他没忘自己拮据的处境,和老王的谈话仿佛只发生在昨天。
他也觉得有些麻烦:
“但是我没钱。”
“钱不是问题,”他的顾虑对陈岁聿来说并不是什么问题,养虞景不难,在虞世茂的家里,他接虞景走的时候陈岁聿就已经做好准备,现在要的只是他的一个答案。
“但是…”当虞景踌躇不定时他会沉默很久,像是在不停地权衡,陈岁聿等到他权衡结束,可虞景却回以他又一个问句。
“我应该怎么报答你呢?”
虞景没什么钱,又没有什么本事,他想,如果陈岁聿是个投资商,那一定是眼光最不好的那一类。
他用上了“报答”两个字,隐隐约约将两个人的关系剖白开来,立于天平两侧,天平摇摇晃晃,最终偏离一侧。
他们的关系是不平等的,虞景早早意识到这个事情,陈岁聿对他很好,但事实无法更改。
但夜晚的陈岁聿很温和,对虞景十分包容,他的回答是:
“不用报答。”
“你可以有更好的人生,”这是陈岁聿的家庭不曾给予他的东西,“有权利”“有机会”的可能性没有降临到自己身上,陈岁聿就想,也许虞景能有。
回报实在是太过虚无缥缈的词,就像陈岁聿原本收留虞景,也不是为了从他身上索取什么,虞景不是其他的用以投资的物品,陈岁聿只是希望他好好长大。
这回虞景沉默的时间比之前要长。
久到陈岁聿以为虞景睡着了,但虞景只是偏着头,整个人缓缓靠向陈岁聿,依偎在他身边,头发柔软,低声道: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陈岁聿认为,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要难回答许多。
因此陈岁聿也沉默了一些时候,靠在他身上的虞景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暖意,清淡的香气将陈岁聿包裹、环绕。
他闭上眼,任由自己沉溺,许久,才摸了一下虞景的后颈,说: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开学一周以后,陈岁聿带虞景坐上公交,历经近一小时的车程,到达一片商贸中心。
虞景跟在陈岁聿身后,看他推开一扇灰木漆大门,店名是用白砖拼出的“燃烧”两个字。
里面没有人,零散的画架随意摆放着,舒缓的钢琴曲流淌而过,虞景盯着墙上各式各样的画作,忍不住走上前去,头仰起来,对陈岁聿说:
“是康定斯基。”
陈岁聿是不知道康定斯基是什么人的,他微微点了一下头,正准备说什么,楼梯上传来慢悠悠的脚步声,虞景抬头,和扶着栏杆的漂亮男人对上了视线。
这人只将目光短暂地停留在自己身上片刻,转眼就笑着看向了陈岁聿。
“来了?”
陈岁聿“嗯”了一声,朝虞景说道:
“温燃,你的老师。”
虞景闻言,朝温燃点了点头:
“温老师。”
“不用叫老师,我和你哥差不多大,叫哥就行,”温燃走过来,扶着虞景肩膀,开口却是对陈岁聿说的,虞景发现他吐字很轻,嗓音听起来很舒服。
“陈岁聿,”温燃叫了陈岁聿一声,笑意吟吟地看着他,“我帮了你这个忙,你准备怎么报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