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虞景回到家的时候是傍晚,一切后事处理妥当,该解决的都已经解决。
只有难以解决的虞景和不知所措的生活,他在楼下望着自己住过一年多的房子,说不上来自己那一刻是什么感觉。
好像突然一瞬间,一切都变得空荡荡了。
虞景对所谓的“家”没什么感情,事实上,虞景更愿意承认自己是鸠占鹊巢的外来客,虞既远带着他住进来,半年以后陈岁聿独自搬走,因果关系如此显然。
但他又实在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所以只能回到这个地方。
虞景晃悠着走上三楼,看见对门蹲了个疯子,一看见他,便傻乎乎地笑起来。
“死人了!死人了!”疯子的嘴咧开,露出尖利发黄的牙齿,门牙的位置空空荡荡,看起来很可怕,他留着凌乱的长发,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冲上来的虞景大声吼叫。
疯子住在他家楼下,伤过人,听说小时候摔坏了脑袋,常常幻想自己是个警察,又或者园丁,拿着剪刀就往人头上呼。
虞景很怕他,以前总会让虞既远走在前面,自己则趁其不备跑上去,生怕晚了一步疯子就追上来。
但虞既远死了,虞景不得不独自面对无人看管的疯子。
他双手握紧,贴在裤缝边上,掌心全是汗,故作镇定地从疯子身边走过。
“死人了!死人了!”
疯子瞪着双眼看向虞景,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扯着嗓子冲他喊,虞景直视前方,刻意忽略着疯子的动静,迈开步子,心里却高高悬起,不住地打着擂鼓。
下一秒,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脚脖子。
疯子像一只疯狗一样扑过来,扯住虞景的脚,整个人扑倒在地上,目光黏腻冷毒,犹如一条毒蛇。
他还是在喊:
“死人了!死人了!”
虞景整个人剧烈地抖起来,他咬着牙抓住扶杆,被拽住的那只脚用力朝疯子踹过去。
他下意识开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能是在喊“救命”,也可能在骂“滚蛋”,楼梯上厚厚的尘土被扬得高高的,虞景闭着眼睛,带着赴死的决心,两只脚毫无章法地往疯子身上踹——
“啊”的一声惨叫。
疯子痛叫出声,手松开虞景去捂住自己裆部,虞景连看都不敢往后看一眼,连滚带爬地跑回家,然后“咚”地砸上了门。
房门隔绝外界的所有声响,虞景靠在门上,胸膛剧烈起伏,好一会儿,才脱离般滑了下去,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虞景头上全是冷汗,他无法想象如果自己少了点儿运气,没能阴差阳错把疯子踹开,自己是不是就要去找虞既远了。
他有些难过地想,安稳地活着对自己来说好像永远都是件很难的事情。
房间没有开灯,天已经全然黑了,只有窗户照进来一点儿月光,所以只能看见靠坐在门背后的瘦弱人影缓慢地屈起双腿,膝盖贴近胸膛,靠近心脏的位置。
再然后,他伸出双手,手臂环过小腿,以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势,将自己圈住,头久久垂着。
一阵穿堂风吹过,雨应声而下。
2.
在确定家里停电停水后,虞景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祸不单行,又或许是墨菲定律,管他什么的吧,总之虞景坐在漆黑又寒冷的房间之中,心里很绝望。
他甚至都不知道去哪儿交水电费,即使要去,下楼虞景也不敢。
无非是发烧感冒,最差不过进ICU,虞景也不是没有经验。
几天的疲惫在死里逃生后迸发,虞景不太想回自己的卧室,那个房间太小,没有光亮的时候很容易让虞景想起关住自己的暗室,让他觉得恐慌,窒息如影随形。
他穿着外套,躺在沙发上,往身上搭了两床被子,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是周三,陈岁聿推开教室后门,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了。
复读班是单人单桌,每个人都憋着一股气想要证明自己,高高的书堆在桌面上,几乎没人关心其他人。
但陈岁聿前桌的女生听见声音,转过身小声道:
“回来了?”
陈岁聿“嗯”了声,也没看讲台上的老师一眼,拿出资料,熟练地翻到标记处,掏出笔,单手撑着头,开始往下做。
一天就在这样无知无觉中飞快地过去。
吃晚饭的时候,班主任在门口晃悠了圈,叫陈岁聿的名字:
“陈岁聿,来一趟办公室。”
前桌的女生往外面扫了眼,给陈岁聿传递情报:
“肯定是问你志愿的事,今年好几个尖子都想留在江城,老班憋不——”
“秦小丽,”老班打断她,“要不你一起来?”
陈岁聿没应秦小丽的话,放下笔走了出去。
进了办公室,老班靠在办公桌上,伸手去摸保温杯:
“家里都处理好了?”
“差不多了,”陈岁聿神色平静“嗯”了一声,回答道。
老班拍拍他的肩膀:
“有什么事儿都跟老师说,不要有负担。”
陈岁聿脸色还是淡淡的,说“好的老师。”
老班满意地点点头,接着话音一转:
“还有不到两百天就高考了,怎么,有目标了吗?”
没等陈岁聿回答,老班就继续说:
“我看邹名俊他们啊,都想留在江城,江城再好也赶不上北市啊,要我说啊,你们年轻人还是得多出去看看,你说是吧?”
陈岁聿和老班面对面站着,整个人从始至终都很平静,听老班说完,陈岁聿点头:
“我知道。”
他开口的语气也很稀疏平常:
“我准备去W大。”
“可以可以,”最好的苗子保了一个W 大的名额,老班满意了。
他想到去年陈岁聿填志愿的事,心觉可惜,不由得多说了几句:
“本来去年你的分数也稳上W大的,结果整成那样,谁都没办法,你妈那个人是有问题,但你既然选择了复读,就安安心心地…”
他说得上头,陈岁聿规规矩矩站着,敛下眼皮,看似耐心,实则什么也没听进去,按照老班的德行,还得再讲个好几分钟。
所幸有人打断了他:
“虞景的哥哥是不是在你们班?”
老班点头,指了下陈岁聿:
“就他,有事儿?”
来人眉头拧着,问陈岁聿:“虞景今天一天都没来学校,你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吗?”
陈岁聿很轻地蹙了下眉:
“我搬出来了,没和他住在一起。”
“搬出来?”
老班适时小声补充:
“重组家庭,虞景是男方的孩子。”
那人了然,隔了两秒,又说:
“那你等下回去看看虞景,这孩子一天都没来学校,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陈岁聿眼中有细微的不耐,但还是没说什么,冲那位老师点了下头:
“我到时候去看看。”
3.
陈岁聿在楼下看到房子一片漆黑的时候,是真没想到虞景在家。
他抱着试试的态度开了门,进屋的时候被冷得一颤,碰到墙上的按钮按了一下,没有任何反应。
陈岁聿又按了两下,房间依旧漆黑一片。
应该是停电了。
他懒得去想为什么停电了不去交电费,极大可能是因为虞景根本不知道去哪儿交。
陈岁聿打开手机电筒,走到虞景的房间看了眼,床铺上空空荡荡,只有角落里立着一只小熊。
他的目光不作停留地从小熊上扫过,确定房间里没人以后便关上了门。
说不定是出去吃饭了,又或者去了网吧,陈岁聿并不关心,虞景不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儿,该回家的时候总要回家。
他转身准备离开,经过客厅时余光突然瞥见沙发上有个黑影动了一下。
轻轻一晃,在黑暗中仿佛错觉。
陈岁聿凝眉,将手电往沙发上一扫——
那里躺着一个人。
厚重的被子像一座山丘,突出在沙发之中,身影蜷缩在被子里,呼吸轻得让人难以察觉。
陈岁聿走近了,将手电的光照在这人脸上,垂眸冷淡地扫了眼,轻而易举地确认这是虞景。
是有房间不回,偏要睡在客厅的虞景。
虞景应该是很冷,往身上堆了两床厚棉被,黑发蓬松,头陷进枕头里面,只露出半边脸,挺翘的鼻尖被压得皱起来,睡得很熟。
陈岁聿没有开口,也没有挪动手电筒。
光线依旧直直打在虞景脸上,他还是没有醒。
过了一会儿,陈岁聿俯下身,推了推虞景的肩膀:
“虞景。”
虞景依旧没有反应。
陈岁聿觉得有点不对劲,离虞景近了点儿,拍了下虞景的脸,才发现他的脸烫得吓人。
虞景在发烧。
“虞景,醒醒,”陈岁聿神色凝重了些,托住虞景后颈,掌心摸到的全是汗。
他揽住虞景将人从被子里挖出来,大概是动作太大,虞景眼睛迷迷糊糊睁开了一条缝。
他没认出来是陈岁聿,脑子浑浊一片,只是下意识觉得冷,便往陈岁聿怀里钻,语气含混,呼吸之间气息滚烫:
“太冷了,开灯吧。”
陈岁聿也不知道冷和开灯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关联,虞景现在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他怀疑虞景已经烧了起码一天。
“好,开灯,”陈岁聿面无表情地敷衍他,另一只手摸到毛毯盖在了虞景身上,然后抱着人起身,干净利落地摔上门,疾步下楼赶向医院。
夜晚的医院很安静,陈岁聿带着虞景前往急诊科,完成问诊、办理住院、输液等一系列步骤后已经是凌晨,虞景躺在病床上,还在睡着。
中途倒是醒了一次,这次虞景似乎清醒一些了,认出来床边的人是陈岁聿,哑着嗓子叫他:
“哥,我渴。”
陈岁聿不想和一个病人掰扯称呼的问题,于是沉默着接了杯温水,虞景只喝了一小半就说不喝了,脑袋疼,倒过去很又睡着了。
他还是没有退烧,陈岁聿很清楚地看见虞景嘴唇上干燥的裂口,烧红的眼尾几近脆弱。
他的手臂也很瘦,透着病态没有生气的白,陈岁聿又想起刚刚打针的时候,青色血管贴在虞景薄薄的皮肤底下,针扎进去的时候看起来触目惊心。
似乎在这一刻,陈岁聿才意识到,虞景和自己并不相同。
十五岁的陈岁聿孤僻、冷漠,已经会为了既达目标采取隐蔽的手段,天真几乎不可见。
但十五岁的虞景不一样。
虞景是在糖罐子里长大的病小孩儿,身体羸弱,但从来不缺爱。
因此骤然丧失一切会害怕,手足无措,既不能保护好自己,也没有让别人放心的能力。
陈岁聿没什么表情地将目光落在虞景苍白的脸上,随意地想——
虞景看起来是如此可怜,很需要被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