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们厮混了一整个夏天。
15年开始,江城再一次进入了大建设时代,此起彼伏的施工声昼夜不分,总吵得人睡不着觉,但巨大的轰鸣声成为他们最好的掩饰。
对视是任何事发生的开端,很多时候他们只是坐着,明明上一秒虞景手里还握着画笔,下一秒他就仰着头,和陈岁聿吻在一起。
陈岁聿的手顺着虞景的脊背,抚过他的每一寸肌肤,虞景身上哪里都很白,稍微用点力就会红成一片。
夜晚通常在陈岁聿的房间度过。
只是有的时候闹得太凶,床单一塌糊涂,陈岁聿就只好将半睡半醒的虞景抱到他原本睡的房间,在施工声中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这一年的陈岁聿和他的室友一起,成立了一个小型游戏工作室,在互联网的浪潮中,成为中国游戏事业争先恐后的野心家之一。
要是不在家,他们白天就会去杜波的网吧,杜波这几年靠陈岁聿挣了不少,每次见他都跟见到财神似地,两眼冒光。
他们最近在忙着开发一款新游戏,似乎是一个经营类游戏,虞景是不太懂的,他在游戏这方面的天赋向来寥寥,唯一坚持下来的也只有一个《蹦蹦》。
想到这个,他问陈岁聿:
“你们没有考虑过把《蹦蹦》做出来吗?”
一边debug的陈岁聿闻言,看着虞景面前的屏幕,小人手里的卷轴已经变成十六级,但升级仍然遥遥无期。
“你很喜欢这个游戏?”
虞景点头,积分榜首页被自己霸榜的快乐陈岁聿是体验不到的,但这样的成就感对虞景来说很有意思,他看着陈岁聿像是思索了一下,又问他:
“不觉得无聊吗?”
“还好吧,”虞景也思考起来,眉尖微微蹙起,慢慢地说,“但不是所有人玩儿游戏都是冲着通关去吧,可能他们只是需要打发时间而已。”
他的话倒是给了陈岁聿一点儿启发,最初设计《蹦蹦》demo的时候陈岁聿也只是觉得无聊,他坐在星际网吧里,在日复一日中消磨光阴。
后来看虞景无聊,他让虞景玩儿《蹦蹦》的同时,又把代码做了更改,关卡的数量趋于无限,结局未定,很大原因是他自己也没想好。
只是觉得有个东西让虞景消磨时间也不错。
这时候的他没有做出任何承诺,刚刚起步的小公司,不可能把游戏的定位设置在“打发时间”上,最重要的是吸引眼球。
但陈岁聿的行动比言语诚实,在忙碌的间隙,他独自完成了《蹦蹦》的后续改进,闲来无事,又往里面加了一个彩蛋。
只是有没有面世的可能,一切还是未知数。
游戏的事情不可能是全然顺利的,虞景偶尔听陈岁聿打电话的时候说到,遇到的困难很多,他没有办法做任何事,除非陈岁聿很需要一个插画家。
陈岁聿放下手机,点燃一根烟,含在嘴里很慢地吸了一口,靠在栏杆上,任由烟雾飘散在夏日的夜里。
火星明明灭灭,虞景悄悄走到他身后,然后猛地揽住陈岁聿肩膀,伸出手把烟拿走了。
陈岁聿习以为常,任由虞景夺走,眉眼倦怠,微薄的眼皮垂下,眸色与黑夜融为一体。
虞景也学着他的样子,含在嘴里吸了一口,下一秒,整个人就被呛得不行,偏过头猛地咳嗽起来。
他听见陈岁聿轻声地笑了,面子有些挂不住,便嫌弃地把烟扔进垃圾桶:
“这个东西有什么好抽的。”
虞景掏出口袋里的薄荷糖,蓝色包装纸反射出镭射似的光,含在嘴里散烟味:
“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他们两个人贴得很近,似有似无的薄荷味飘过来,让陈岁聿有些心痒。
他草草回忆了一下,随口道:
“初中吧,记不清了。”
然后他伸出手,食指挑起虞景下巴,眉梢懒懒上扬,平缓道:
“宝宝,吃独食啊?”
虞景被他看得脸热,手掏了两下口袋,没摸到,只好眨了眨眼:
“身上没了,你要吗,要的话我去——”
“不用,”陈岁聿倾身过来,低头吻上虞景,淡薄的烟草味铺天盖地袭来,在虞景晕头转向时,模糊地低声说了句,“你的给我就行。”
……
2.
最近巷子外又来了一批施工队,每天总有不修边幅的工人三五成群地蹲在路边,汗涔涔地,盯着来来往往的路人。
虞景路过时通常都走得很快,那些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总让人不舒服,偶尔有人朝他搭话,虞景也没有停下来过。
这一天是个例外。
陈岁聿在网吧加班,虞景有东西忘拿,回家的时候突然被蹲在路边的一个男人叫住了。
那人看起来年纪四五十的样子,胡子拉杂,一双眼睛在太阳底下亮得吓人,穿着身脏兮兮的深蓝色工服,像是施工队里的工人。
虞景轻微地皱了下眉,绕开他继续往里走。
“哎。”
男人又喊了他一声,蹲在原地,剌着嗓子问虞景:
“你认识陈岁聿吗?”
虞景蓦地停下脚步。
对上他有些防备的目光,男人笑了笑,发黄的牙齿看得虞景一阵反胃,他没说认不认识,只是盯着男人:
“你是谁?”
“这里面,施工队的,”男人指了指工地那边,点了根烟,目光透过烟雾落在虞景身上,“不用怕,我又不做什么,只是陈岁聿的一个亲戚,听说他住在这里,随便问问。”
他的语气听得虞景很不舒服,眼神也是,像一条粘腻的爬虫,让人周身不适,虞景没理会他的话,回去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往旁边绕了一圈才回到出租屋。
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这个男人像是一种不详的征兆,他的出现,会打破现在的一切和谐。
虞景没和陈岁聿说男人的事情,没多久,他的高考成绩出来,稳稳够上W大的分数线,如期填完志愿,一个月以后,通知书寄到了出租屋。
虞景当时拿着录取通知书,整个人膨胀得像一只正在摇尾巴的小狗,抬着下巴对陈岁聿说:
“说到做到。”
陈岁聿坐在沙发扶手上,长腿松散岔开,抄着手,专注地看着虞景,仿佛时间因此定格。
也是在这个暑假,虞景又一次接到了章玉宁的电话。
那边照例关心了一下他的生活,并对他所取得的成绩表示祝贺,虞景淡淡地说了“谢谢”。
而后章玉宁再一次问起虞景的打算,问他想不想出国:
“这边的艺术教育资源比起国内,毫无争议地要更好些,你来了这边,不过是学业上,还是生活上,妈妈肯定都能帮——”
“不用了,”虞景少有地觉得疲乏,以前做梦都想听到的话,如今从章玉宁嘴里听到,他竟再也没有任何波澜,甚至觉得好笑,“说这些就没意思了,我在这边挺好的,您到底想干什么,直说就行。”
章玉宁似是被噎住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踌躇着开口:
“是你外公,他特别想看看你,说要是你能过来,那以后家里的东西,都留给你,但他不是还有个不争气的儿子……”
虞景闭着眼睛,脱力般靠在沙发上,已经听不清章玉宁在说些什么了。
只是有一种巨大的荒谬自心底缓缓升起,让虞景自嘲地笑了起来。
难怪啊。
那边的章玉宁大概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虞景连口都不愿张,抬手按断了电话。
他在沙发上躺了很久,然后起身,走到陈岁聿的房间,看着他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按动着,冷然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屏幕上,听见自己的声响,问:
“谁的电话?”
“韩二楼的,说他要出国了,”虞景随口胡诌道,然后长腿一跨,面对面地坐到陈岁聿的腿上。
他看着陈岁聿:
“能亲一下吗?”
陈岁聿一只手还放在键盘上,另一只手下意识扶住虞景的侧腰,闻言眉梢微微一挑,逗他:
“不能。”
虞景就凑上前,语气像是很低落,情绪不高的样子:
“能吧。”
陈岁聿眯了下眼睛,按住虞景的肩膀,不让他靠过来:
“怎么了?”
“没怎么,韩二楼出国了,舍不得,”虞景再次把韩二楼搬出来,当作挡箭牌,又轻车熟路地表明心意,说起情话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陈岁聿不知道他为什么又聊表心意,虞景是这样的,感情充沛,善于表达,高兴很明显,失落也是。
但这不妨碍陈岁聿因为他对韩二楼的不舍耿耿于怀。
他没什么语气地“嗯”了声,就着姿势把虞景抱起来,走向卧室,平静道:
“让我听听你有多舍不得。”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虞景都不再敢在陈岁聿面前提韩二楼三个字。
3.
所有一切本来应该都是朝着这个方向发生的,虞景以为。
他和陈岁聿一起上了同一所大学,每一天几乎都在见面,陈岁聿的课程很少,偶尔会陪虞景一起上课,还被老师点起来回答过问题。
在15年的尾巴,陈岁聿在校外租了一套房子,他们再一次回到江城的相处模式,有的时候虞景醒来,听见陈岁聿敲击键盘的声音,觉得这一辈子这样过去就好了。
但只是他以为。
所有的不详都是因那个蹲在路边的男人而起,在接到他的电话时,虞景确认这一点。
他听见那头沙哑粗犷的声音,对自己说:
“我叫陈胜南,是陈岁聿的爸爸。”
所有的事情,从那一刻开始,地覆天翻。
在虞景翻来覆去失眠的一周以后,他再一次接到章玉宁的电话,这一次虞景没有马上挂断,只是很悲哀地对章玉宁说:
“你能不能帮帮我。”
他再一次向章玉宁求救。
这年的江城冬天冷得要命,虞景和陈岁聿围在家里吃了一顿团圆饭,然后虞景坐在那里,对陈岁聿说他要出国了。
陈岁聿本来在看手机,听到他的话以后很慢地抬起头,长长地看了虞景一眼。
过了很久,陈岁聿点了一支烟,问他:
“什么意思。”
虞景讨厌烟味,眼睛被烟熏得发红,烟雾呛到喉咙里,他偏过头咳嗽了很久,直到眼泪都咳出来了,才说:
“我妈让我过去,她说那边更好发展。”
他的声音在抖,但两个人都没发现,陈岁聿手里的烟一口没吸,全部变成一截一截的烟灰落到地上,许久,陈岁聿才嗤笑一声:
“原来你还有妈啊。”
他索性把烟头按灭,随手扔在地上,嘲弄的目光像掺了冰霜,平直地看向虞景:
“什么时候计划好的?”
“这个月,”虞景没看他的眼睛,低着头,但吐出的字很清晰,“我明天就走了。”
他没有听见陈岁聿说话,沉默难捱得让虞景几乎窒息,他也说不清到底是哪里痛,只是觉得呼吸不过来,喘不上气,心脏像是死了。
“所以呢,你是在通知我?”陈岁聿抄着手,至始至终都盯着虞景头顶那个小小的发旋,像是看见了四年前的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孩儿。
虞景没有回答他。
这时候说任何话都没有用,因为结果如此昭然,陈岁聿望着他,就难免会想,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在那个雨夜,或者更早的时候,自己会不会伸出援手。
他想了很久,最后得出结论,还是不要了吧。
在那个沉默如飓风的寒夜,陈岁聿最后一次叫虞景的名字,他看起来仍旧没多少表情,也没多少感情:
“虞景,你想好,走了就别回来。”
虞景听得懂他的意思。
他要是走了,他就和陈岁聿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不管是兄弟,还是情人,还是任何其他可以描述亲密关系的,都没有了。
他不要虞景了。
最后虞景走的那天,陈岁聿没有去送他,他听见虞景所有的动静,包括最后那一声轻得不能再轻的关门声。
啪嗒一声,尘埃落定。
陈岁聿坐在书桌前整夜,觉得自己其实是不难过的,心脏只是麻木了,也不疼,像是不存在一样。
他后来想,为什么自己这一生都在不被选择,大概也不是因为别人,一切源于他自己。
或许他才是原罪。
客厅里漆黑安静,像是化不开的黑墨,陈岁聿走到玻璃柜旁,手肘碰到了虞景装糖纸的玻璃罐。
咚的一声,玻璃罐碎了一地。
里面的那些被叠成心形的糖纸倾泻满地,陈岁聿站在原地看着,而后蹲下身,拿起一张起来。
那上面有字。
每一张上面都有字——
“今天天气很差,药好苦,哥非要我喝。”
“偷亲陈岁聿,他没发现。”
“好想哥啊,他什么时候回来。”
“快快毕业吧,去见陈岁聿。”
……
陈岁聿最后想,可能虞景也是喜欢过自己的。
但他不敢再相信了。
有电话进来,是负责游戏策划的室友:
“聿哥,蹦蹦这边的尾已经收完了啊,你看什么——”
“算了,”陈岁聿打断他。
那边显然一头雾水:
“什么意思?”
陈岁聿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是苦的,干涩得像枯萎的林木,他盯着遍布一地的糖纸,语气疲惫地重复道:
“放弃《蹦蹦》吧。”
没几年,一个名为《鲸振》的游戏公司横空出世,风头一时无两,数不清的粉丝涌入官方频道,在最末尾,2015年初春的日期处,看见了它的第一条博客——
“《蹦蹦》将永久停止发售。”
【作者有话说】
上卷到这里就结束啦~明天开始重逢的部分(*-*)
江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