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指针过十二点,游跃躺在床上,手里捏着游照清送他的那枚徽章,一下转过来,一下转过去。
他吃了药,正在等药效上来,自己就可以睡觉了。金属徽章在夜色里折射微光,游跃呆呆看着徽章,没有一丝睡意。
嘴唇破了个小血口,游跃忍着疼,小心地转个身,看到叶盛还躺在床上玩手机。
游跃:“......叶盛,怎么还没睡?”
叶盛:“玩会儿手机再睡,我还以为你都睡着了。”
游跃无奈,翻身平躺,默默叹一口气。叶盛问:“你以前和李先生认识吗?”
游跃一下清醒了,镇定开口:“不,不认识啊。”
叶盛还在打游戏:“噢,我看他的儿子那么喜欢你,李先生也很照顾你的样子,连包都帮你拿,还以为你们从前认识......”
“宝......小朋友不是也很喜欢你吗?徽章我们也是一人一个。”
说起小孩,叶盛感叹:“李先生的儿子真是我见过唯一可以称之为可爱的小孩,今天和他玩了一天,让我爱屋及乌地对我那狗嫌烦的侄子都没那么讨厌了。”
游跃笑起来。
[哥哥,这个......送给你......]
游照清举着草莓熊,期待又有些胆怯地望着他。可他还是被他拒绝了,小孩眼中的失望像潮水淹没他的头顶。
如果有一天叶盛知道他连名字都是假的,也会对他露出失望的表情吗?从前他要扮作李梦真,如今他要扮作游晓,好像做谁都好,就是不要做游跃。被套在不属于他的身份里,那虚假身份下的一切也都不属于他。
有路边的流浪狗看起来也想有个家,但是行人匆匆,没有人把它们领回家。
游跃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没有名字的流浪狗。
第二天周日游跃哪也没去,其他人都出门了,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写结业报告,写一会儿停一会儿,思路断断续续,令他心烦。一上午的时间,报告只写了三行字,他时而看放在桌上的徽章,时而在房里走来走去。
快到中午的时候,楼下传来门铃声。他以为是酒店送来午餐,到了楼下却发现不是别墅大门的门铃,而是外面院门的门铃在响。
他开门出去,见远门外停着一辆车,一名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门外,彬彬有礼地对他鞠躬:“游先生您好。”
游跃问:“你是谁?”
男人答:“我是张家管家,主人家想请您到家里共进午餐,现在正在车上等您,敬请游先生移步。”
游跃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是......小植吗?他现在在车上?”
张钦植已有一阵没有与他联系了。游跃犹豫片刻,打开院门跟随那男人到车边。那管家为他打开后座车门,游跃往里看了一眼,一时僵住。
坐在车里的不是张钦植,而是他的父亲——张仕杰。
游跃曾在老人家吴商记的寿宴上与张仕杰见过面,后来也偶尔在电视上看到过。张仕杰如今已是漓城首席行政长官,游跃没想到他竟然会亲自过来——接自己到家里吃饭?为什么?小植也会在家里等他吗?
三年多过去,张仕杰两鬓更白,面对游跃也依然是一副亲和的笑意不改。他拍拍身边的座位:“来,请坐。我猜你不会坐上陌生人的车,便亲自来接你。我也喊了耀通回来,小游同学,能否给我这个老家伙赏个光?”
听到开关门声音响起时,张耀通从沙发上站起来。他看到父亲走进来,接着是落后一步的游跃。当他看到游跃的时候,无声而无奈地叹了口气。
“爸爸。”张耀通低唤一声,“怎么把游跃也接来了?”
张仕杰目不斜视走过自己的大儿子身边,随手把外衣递给佣人,“小游现在也算是我们的半个家人了,他来漓城这么久,你们也不知道接他来家里吃顿饭。今天小游在,我就不说你了。”
游跃小声开口:“耀哥。”
张耀通笑笑,笑里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张仕杰亲切地邀请游跃:“午饭还要等一会儿上桌,小游,来,我们去书房聊聊天。”
张仕杰只与游跃说话,张耀通只好安抚地示意游跃:“去吧,我就在楼下。”
张耀通穿着简单朴素,与这富丽庄重的大宅格格不入。游跃听小植偶尔提过大哥在家里不受待见,但当他亲眼看到耀哥站在他自己的家里,却像一个透明人,内心还是十分难受。
他与张仕杰到了书房,张仕杰亲自为他斟一杯茶,请他坐下。
“过会儿钦植也该到家了,他本不在漓城,我喊他几次不回,一听说你来了,就马上要赶回来。”张仕杰笑道:“我这做父亲的,说话一天比一天不中用啰。”
游跃问:“小植最近很忙吗?”
“他没告诉你吗?”张仕杰坐在书桌后,端详游跃的表情,仿佛在猜测他内心所想。“前阵子他突然找我,说要去澳大利亚考什么潜水员证,我不过是说他几句异想天开,他就与我大吵一架,离开了漓城。我以为他都与你说了。”
游跃“噢”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了。做一名潜水员有什么异想天开的?不过在他的印象里,虽然小植从小做什么都很优秀,但他并不喜欢父母为他安排好的一切。自从上了大学以后,小植就再也没有碰过小提琴了,小植说过,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这项乐器。
张仕杰忽而换了个话题:“小游,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在漓城吗?”
游跃垂眸答:“您是首席行政长官,总会有办法。”
张仕杰笑起来,而后叹一口气:“想当年云济拜托我帮忙找你,差点就要让我封锁整个漓城,我还从没见过他那样,为了找你,就像魔怔了......不过更让我想不到的是,我的两个儿子竟然都为了你,做出偷天换日这种疯狂的事!我实在是很好奇,你这小小少年身上究竟有什么魔力,让这么多人为你赴汤蹈火?”
游跃说:“他们只是想救我的命。”
“钦植从小脾气倔,当年他非要去新加坡念书,我随了他;他让我别再管他,我也随了他,随便他去哪玩,花多少钱;结果他现在告诉我他要去做潜水员——先不说海里危险,这个职业的前途在哪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我想了解自己儿子的近况,结果,我就查到了你。多神奇,我的儿子瞒着我谈恋爱,还是和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我真的很想知道假如我继续这样放养自己的儿子,他还能做出多惊人的事情出来?就像他的哥哥那样......甚至比他哥还让人大跌眼镜!”
谈及自己儿子的时候,张仕杰平静的外表终究还是破裂开一条缝隙,流露出些许怒意。游跃却不受一丝干扰,面色漠然地坐在那里。
“他们没有做什么惊人的事情。”游跃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是张仕杰太大惊小怪。
张仕杰有些出乎意料。他随之改变态度,好声好气地与游跃说:“游跃,我们为人父母的心情,你现在还不一定懂得。我对待他们兄弟二人的教育方式从来都是有商有量,你以为我对他们很严厉吗?实际上他们从小到大,我一句话都没有凶过他们。耀通为人木讷,他不喜欢交朋友,我从来不说他;我安排他到圣文伦中学做老师,他要去三流学校,我也不拦他;钦植呢,你的事情他瞒了我和老李三年,把我们几个大人耍得团团转,我也不怪他。但是现在他要离开这个家,他要自毁前程,你说我这个做父亲的怎么接受?我眼睁睁看着他走上和他哥一样的路吗?”
张仕杰已可谓与游跃推心置腹,他今天请游跃来家里的目的,游跃也明白了:他希望自己也能劝劝小植,让小植留下来传承家业,而不是跑到那劳什子大海礁里玩水。
可游跃却在这片刻里走神了。他想起自己备考大学的那段时间,白天他在学校上课,晚上耀哥在家里支起个小白板给他补课,两人常常一讨论题目就讨论到半夜,偶尔甚至会有争论。张耀通在教学时就像换了一个人,为了能够让游跃掌握解题的多种思路,有时游跃已经睡下了,他还在灯下埋头念念有词地解题。
他也想起小植坦言说想成为一名潜水员的时候,自己表示支持他的那一刻,小植脸上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们只是想做一些喜欢的事情而已。
游跃正要开口,门外响起急促脚步声。
“小植!你先冷静点......”
书房的门被用力打开,张钦植一身黑衣,风尘仆仆站在门口,张耀通没拉住弟弟,只得站在门边。游跃不自觉起身,张仕杰微皱起眉:“钦植,你太不稳重了。”
张钦植冷冷开口:“我说过了,有什么话冲我说,不要打扰他的生活!”
张仕杰深吸一口气:“你现在对待你的父亲就是这种态度?”
张钦植怒道:“我要去哪里、想做什么都是我自己的决定!你——”
游跃忙拉住张钦植,小声道:“小植,别这样。”
他一开口,张钦植浑身怒张的刺瞬间软下,只梗着脖子不说话。父子俩臭脸相对,还是张仕杰先调整好表情:“既然都来了,就开饭吧。”
张钦植认真道:“他不在这吃饭。我现在带他走,再见。”
张钦植攥住游跃的手就要把他拉走,张仕杰啪一声放下手里的茶杯:“钦植!你又要胡闹什么?!”
张仕杰起身从书桌后走过来,不悦看着自家小儿子:“你与游跃既然是恋人关系,我请他来家里吃顿饭又怎么了?我不明白你们一个个为什么都是如临大敌的样子,既然你喜欢游跃,早在三年前就应该把他带到我面前!当初可是吴老太太亲自与我约定下你们的婚约,难道我还会反对你们吗?”
张钦植不耐烦道:“你们定的是我和‘李梦真’的婚约!少跟我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让我和游跃结婚,最好再让游跃为我生下孩子,这样我就会留在漓城,哪里都不会去了,你不就是在想这种事!”
张仕杰怒道:“你这样心性不定、固执己见,再不成家,如何能立业?”
张钦植面色冰冷:“游跃不是你用来绑住我的工具,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站在你面前的是人,不是你想操控就可以操控的物件!”
眼见张仕杰听到这话脸色全变,已快气到要摔东西,游跃也没想到小植在面对自己父亲的时候这么不留情面,想来小植心中多年积怒已久,他担心张钦植太动肝火,小声劝:“好了,好了,小植......”
张钦植拉着他转身就走,张仕杰扬声道:“耀通,还不拉住你弟弟?!”
张钦植听了这话反身回来抓住张耀通,冷笑:“无视我哥这么多年,这种时候又想起他了?哥,你也跟我走。”
两人被张钦植一左一右拽下楼,张仕杰气到血压都快升高,正要喝住他们,又见管家匆匆过来:“老爷,李云济先生前来拜访,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来这么快?张仕杰转念一想,就知道李云济在游跃身边安排了人。他只好说:“请人进来。”
三人刚到玄关,面前大门打开,李云济裹着一身寒意走了进来。
游跃愣愣看着他,李云济神情冷漠,目光落在他被张钦植紧紧牵住的手上。
张仕杰清清嗓子:“云济,我正要请你一起来......”
李云济抬起手,轻轻一抚游跃唇上不明显的小伤口。众人不言语看着他的动作,张钦植如同一只被侵犯领地的年轻狮子,蓦然抓紧游跃的手。
“他们对你做什么了?”李云济温声问游跃。
张仕杰脸色铁青。游跃避开他的手:“......我们只是聊了几句。”
李云济彬彬有礼道:“那么我们就可以好好聊聊了,各位。钦植,你介意松开游跃的手吗?他看起来有点疼。”
张钦植马上松开游跃,游跃的手已经被他攥红了。游跃覆住自己微微发疼的手,他看一眼眼眶发红的张钦植,又看看沉默不语的张耀通,最后对上李云济深黑的眼眸,像一片没有波澜的冰冷大海。
“我......我不想聊了。”游跃面朝李云济,垂下眸小声说。
张钦植没有看游跃,他一下握紧拳头,又松开了,像是握不住什么东西,只得被迫放弃。
李云济笑笑:“那就走了。”
张仕杰勉强笑道:“午饭都准备好了,不如吃完再走?”
李云济:“一顿午饭而已,长官先生就不要为难小朋友了,他们都有自己的想法,何必硬要他们做不喜欢的事?”
张仕杰面露嘲讽:“当然,我怎么会让他们做不喜欢的事?我只是得知小儿与游跃相恋已久,感情甚笃,希望他们早日结成正果罢了。更何况,这还是吴老太太当年亲自牵线的一桩美事!”
李云济神态自然地低头问游跃:“游跃,你想和钦植结婚吗?”
游跃感到难堪,他不知道李云济为什么要当众问他这种问题,他很想瞪李云济一眼,但又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么做。李云济是笃定自己说不出“想”这个字吗?他为什么知道自己不想?为什么总是对一切都胜券在握,装作一副谦虚的绅士模样,实则傲慢到不可一世,如此令人讨厌......
“我不想。”
张钦植的声音清晰,落地有声。游跃略茫然地抬起头,张钦植正看着他,一眨不眨。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张钦植对游跃说,“就这一次......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