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济让人把白萱送回了主宅。他让游跃回房睡觉,游跃见他脸色,不敢多问,听话地点头。
“今晚你听到的话,就放在心里。”李云济对游跃说。
游跃迟疑看着李云济:“其实你可以选择不让我知道。”
“你不是小孩了,有权知道这次绑架的真相,以及......这个家里,谁对你怀有恶意。”
游跃问:“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李云济一笑,那笑扫去了星点他脸上的阴霾。他随手捏一捏游跃的脸,觉得他很可爱的样子:“然后你就可以跟我说,我去收拾他们。”
游跃也笑笑,未把这话当真。
他转念又想到方才白萱崩溃的场景,他笑不出片刻,默然垂下眸:“嗯,哥哥晚安。”
李云济:“晚安。今晚我也会睡在这里。”
游跃转身上楼梯,他感觉到李云济就站在身后看着自己,接下来他不打算去睡觉吗?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是难过,愤怒还是悲伤?还是......依旧平静无波,如同今晚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
游跃刚拐上楼梯,迎面就与李君桐撞上。李君桐穿着睡衣,抱着腿坐在最高一层台阶上,见他走上来,安静地看向他。
游跃捂住嘴,怕自己发出声音让李云济听到。他放轻脚步上去,朝李君桐伸出手,李君桐把一只手给他牵,游跃一路做贼般把李君桐牵回房间,关上房门。
他问:“怎么坐在台阶上?”
李君桐答:“好吵。”
游跃给他拉上被子:“对不起,吵醒你了。”
李君桐平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被子外,漂亮的大眼睛望着房顶。游跃躺在他旁边,小声说:“桐桐,奶奶今晚说的话都是气话,你别当真。”
“我知道。”李君桐答。
游跃:“你知道奶奶说的是气话?”
“我知道奶奶不爱我。”
“怎么会?奶奶一定爱你,只、只是......”
“奶奶只爱小叔。”李君桐也侧过身面对游跃,稚嫩的嗓音,平静的语调:“奶奶看着小叔的照片哭,吃饭哭,睡觉哭。”
听到小孩这番话时,游跃感到胸中涌起一股沉闷的酸苦之意。明明不是他失去了至亲,他在这世上连血缘亲人都没有,可他却为他人的痛苦而动摇。
这样的情感在李云济的眼里是累赘吗?游跃越来越频繁地思考自己在李云济心中是怎样的形象,他可以拿出多少来与李云济交换,得到抑或是失去。
“你是什么感觉呢?”游跃问李君桐。
李君桐说:“爸爸说,我喜欢怎么样都可以,我想要什么都会有,所以我不用不开心。”
“那桐桐想要什么?”
李君桐与游跃很近地挨着脑袋,月光悄悄落进房间,洒在他们的枕边。李君桐被他问住,老实回答:“不知道。”
游跃笑了笑。
“如果有一天,你有了真正想要的东西,或许你就会有新的感受了。”
“什么感受?”
游跃想了想,答:“像普通人一样的感受。”
因为想要得到而付出一切,为追逐目标而孤独和疲惫,为不可得而惶然与懊丧,为得到而狂喜,为想要更多、欲望不可终而辗转反侧,尝尽悲欢喜怒。
“妈妈。”
时年未满十岁的李云济抱着作业站在父母的卧室前,望着这扇紧闭的房门。
他忘记把写完的作业给父母签字了,现在是晚上九点,大人应该还没有睡。
他敲敲门,又唤了一声,还是无人应答。作业明天就要交上去,李云济没有多想,抬手按下门把,推开了门。
他听到奇怪的声音,接着随着门轻轻地推开,他见到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他看到在自己的爸爸妈妈平时睡的那张大床上,爸爸和大伯把妈妈夹在中间,妈妈匍匐在床上,三个人赤条条、白花花的身体交叠。他看到男人病态涨红的脸,肥厚膨胀的肉体压在纤瘦的女人身上,掐着女人的脖子,那一层层白色的肥肉在古怪地抖动,随之而来是动物一般的叫声。
李云济握着冰冷的门把手关上了门。他沿着长长的、无人的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放下作业,坐在自己的书桌前,他阵阵眩晕,冷汗从脖颈落下。
接着他从桌前站起身,进卫生间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精光。
他吐得昏天地暗,胃酸反流食道,咽喉都在灼烧。那一夜李云济滴水未进,直到李叔进来看他是否好好睡觉时发现他已经脱水,急忙把他去了医院。
那夜他躺在医院的床上,父亲和母亲站在床边关切地询问他,他们穿戴整齐、体面,头发一丝不苟。可李云济晕晕沉沉间看去,仍只能看到他们赤裸苍白的肉体。
“云济,你怎么样?”父亲关切地抚摸他的额头。
病房的白灯刺眼,李云济闭上眼,偏过头。
别碰我。他满脑子只有这一个想法。他空荡荡的胃又开始泛酸。
好恶心。
李云济再也不靠近父母的卧室了。他拒绝李清平来到自己的家,连带对李拙和李岚也冷漠起来。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李拙和李岚都不明白李云济为什么对他们态度转变,这种状态直到李云济长大后才逐渐恢复原状。李拙和李岚对那些龌龊事并不知情,可怜的伯母也被蒙在鼓里。
李云济无法忘记那天晚上看到的母亲脸上涨紫的痛苦表情。他在无人的地方拉住母亲:“妈妈,晚上我们一起睡吗?”
白萱少见大儿子主动这样问自己,笑道:“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要妈妈陪睡觉?”
李云济没有回答,又问:“你爱爸爸吗?”
“今天怎么净问怪问题?”白萱说:“爱,当然爱。”
李云济注视着母亲美丽平和的脸庞,他从中不能再找出一丝痛苦的表情了。他无法理解,十岁不到的年纪,只感到此事棘手无比。
他说:“如果你要和爸爸离婚,我也不会伤心的。”
白萱终于皱起眉,面露不悦:“我为什么要和你爸爸离婚?听谁瞎说什么了?”
李云济愣愣看着母亲,他感到一切都怪异至极。
他的母亲不愿意脱身吗?
她不愿意保护自己吗?
“我不想他们伤害你。”李云济在面对自己柔弱的母亲时,还是选择了坦言:“妈妈,我都看见了。我希望你和爸爸离婚,等我长大了,我会保护你的。”
他说出这番话,以为母亲会松一口气。但他看到母亲露出可怕的表情,她伸出双手钳住他的肩膀,那双手臂那么瘦弱,却钳得他一动不能动,肩膀锐痛。
“你看见什么了?”母亲变了一张脸。
“你什么都没看见。”母亲几乎凶狠地对他说:“忘了你看到的一切,不许对任何人说这件事。我不会和你的爸爸离婚,我很爱这个家,我也爱你。我过得很好,不要再说这种话。”
冷月清辉下,院中最后一盏小灯也熄了。李云济仍坐在院中,手中的烟燃了又熄,已不知过了多久。
父亲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就已经病了,药物和纵欲毁了这个男人。在外人眼里,他的父亲事业有成,家庭和睦,是个完美的男人。
但当他站在父亲的棺椁前,看着鲜花簇拥下父亲平静安详的脸,在众人的哭声之中,他一滴泪也落不下来。
[......如果有人试图弱化或是斩断这层联系,那么一定会产生生理上的本能抵触和不适。]
他竟在此时不合时宜地想起游跃的话。李云济兀自一笑,把燃尽的烟彻底按灭。
他必须承认这种抵触和不适是存在的。只不过在一年又一年的时光里,它们已经从心理的位置内化进了生理上的厌恶,再受一层日积月累炼化的理性包裹,从此不再显于人外。
夏园主宅,白萱拉开酒柜,拎出一瓶酒。她挥开想要劝阻的佣人,砰一声把自己关进房门。
酒落入杯中,白萱微微颤抖的手拿起酒杯,把酒一饮而尽。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头痛贯穿大脑,但她已经不在乎了。
她嫁入李家三十多年,具体多少年?她已经不记得,也不想去记了。从小她的父母就教导她,家是最重要的,家是维系和稳定一切的单位。
她也谨记此条,忠实地履行着这一准则。她爱她的丈夫,爱她的孩子,为了他们,她可以付出一切。
[小萱,这位是我的大哥李清平,你也来叫声哥。]
[小萱,我爱你。]
[小萱,来这里,别害怕......]
[不,不,我不想这样,不要这样......]
白萱被她的丈夫牵到丈夫的大哥面前,他们站在自己面前,慢慢脱下她的衣服,白萱恐惧地抱住自己,挣扎着逃脱了。
[小萱,怎么不听话了?]
[别这样,别这样对我,我爱你,我只爱你一个人......]
[我也爱你,我永远爱你。我希望你也和我一样快乐,这样不可以吗?]
白萱哆嗦着手指抓住酒杯,又饮尽一杯。来自过往的丈夫的声音像一道道魔咒在她的脑海里徘徊,加剧她的痛感,连带记忆中的触摸、温度和气味,都令她一同倒胃起来。
不可以。最初她反复对丈夫这样说。她是他一个人的妻子,是不可以被分享的。但在经受丈夫长期的冷落和忽视后,她在一次又一次的崩溃中妥协了。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的世界只有你和孩子,可不可以不要伤害我?]
[我是在爱你,小萱。我们都会很爱你,不会有人伤害你。]
[相信我,你一定会非常、非常的快乐。]
是这样吗?
这也是爱的一种吗?
她的丈夫说得没错。那的确是无与伦比的“快乐”,如同直接打进大脑神经深处的强烈刺激和幻觉快感,只要尝过一次,她就被拖入男人给予她的无上肉欲的天堂,她可以在其中忘记一切,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身处何方。
然后......然后当她不在天堂的时候,她就坠入地狱。在每一个平静的白天,每一个安静躺在丈夫怀里的深夜,每一次面对她的孩子,她的家人。
她在极度的作呕感和飘飘然的快乐之间徘徊,没有中点,没有缓冲。每当她感到痛苦已经具象化成为一块巨石压迫她的神经,恶魔就温柔地伸手包裹住石头,将它们藏于黑暗。
“妈妈。”
她的儿子站在他面前,用还稚嫩的声音对她说:“我不想他们伤害你。”
“等我长大了,我会保护你的。”
那一刻,她优秀的完美无缺的儿子的声音与她脑子里丈夫念下的咒语重合了。
[小萱。我们都会很爱你,不会有人伤害你。]
白萱甩开李云济,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对待她无辜的儿子,她应该满含纯洁高尚的爱意。
但此时此刻,她只感到恨之入骨。
为什么要发现这个秘密?
为什么当着她的面说出来,让她又一次意识到自己不在天堂,仍在地狱?
她明明已经很快乐了。她为了这个家,已经付出了她的一切。她没有犯错,她的人生在无波的海洋中平稳地前行,她一切都很好,所有人都爱她。
白萱醉得浑浑噩噩,她摸索抓过床边的玉佛像吊牌,冰冷的玉石抵在她同样冰冷的额前,清醒与沉沦片刻不停地在她的身体里交织作响。
“我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已经骗过了你自己。”
她的孩子站在她的面前,那双注视她的眼眸如同冰山漆黑的底部。他怎么能那样看着她?他怎么能不接纳自己的母亲?
小真就从来不会那样看她,她最爱的孩子,却已永远离她而去。
她所求只是想要一份爱。但直到如今,最后一份也没有了。
她已被剥夺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