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又输了。”
游跃郁闷地放下游戏机,巴巴去看李君桐的“战况”。他们在联机玩一个拼装竞赛游戏,玩家要比赛拼起一个东西,每一关都会给出不同的东西,限时内让玩家记住这个东西的所有部位,然后原样拼出来。不仅限时拼不出来会输,拼错次数超过限制也会输。
游戏的难度在于,随着关卡越难,给出的东西就越复杂,要拼起来的零件数也越多。现在他们玩到第三十二关,竟然要拼出一个有三百多个零件数的机械转盘,而给玩家记住这个转盘原貌的时间只有半分钟。
游跃玩到三十多关已是头顶冒烟,他看着李君桐一个个把零件复位,手指灵活地动作,只花了两分半钟就把转盘拼出了原貌。
游跃真诚发问:“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
李君桐打游戏时也没有表情,答:“我记性好。”
“感觉已经是超人级别的记性好了。”
李君桐抬头看游跃:“超人?”
游跃点头,崇拜地说:“桐桐像个小超人。”
李家很少有人知道,年幼的李君桐记得在他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他记得生父生母的名字,记得自己从前的家庭地址,生父疾病发作的时候如何砸坏了家里的每一样物件;生母又如何在一次次疲于照顾家庭和工作奔波之间最终崩溃,哭着把他送到了夏园。那天是个晴朗的天气,他闻到夏园满园的绿植花香,生母在离开之前,说了五十三遍对不起。
之后他就留在了夏园。夏园中的每一个人,每一只猫狗,虫鱼和飞过的鸟与蝴蝶,他都记得。爸爸和何医生带他去医院做测试,问他很多问题,让他辨认大量不同的卡片。他看到爸爸看向自己的目光含着惊奇,并问了何医生一句话:这孩子不是各方面都非常优秀吗?
何医生说:可他几乎不开口说话。根据生母和其他亲属的描述,对外部刺激也缺乏正常反应。
爸爸说:他可能只是性格喜静。
何医生说:别捣乱了你。
后来他又被带去做了很多测试。再后来爸爸就没有再让他做测试,把他带回了夏园。
“从今天起你需要接受长期的治疗,何医生每周都会来看你。”
李云济对李君桐说:“在治疗的过程里,你只需要学会一件事。”
“你要学会忘记。把不重要的、没有意义的记忆从大脑里删掉,不要让记忆成为你的负重。”
游跃做完手术的那天下午,李云济与李拙在办公室里有过一段对话。
李拙在听到李云济的话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李云济没有重复,他靠在桌边平静地看着李拙。李拙静了几秒,那一瞬惊讶的表情已经消失了。
李云济对他说:这次的绑架事件应该是伯父做的。
李拙问:“你的依据是?”
李云济:“桐桐听出了绑匪的声音。他说他曾经在伯公打电话的时候,听到电话对面就是这个声音。”
半晌后,李拙才低声开口:“......你确定桐桐没有记错?”
李云济说:“你知道,桐桐不会记错。”
关于桐桐的治疗方案,李拙也有所了解。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连白萱都不甚清楚桐桐的真实病情,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这个小孩仅仅是患上了儿童自闭症。
“......所以,你要查下去吗。”李拙低声道。
“我的人已经从那群绑匪身上审出了眉目。”李云济说:“没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我不会对你提起。李拙,伯父的行为已经触犯了我的底线,但你,我始终视你为我的亲兄弟。我不期待你会站在我这边只希望你可以给我一个答案。”
李拙取出一根烟递给李云济,李云济接下。他又取出一根,兀自点了,一向挺拔的身躯此刻流露出些许疲惫。他垂眸静静抽烟,看着桌上摆放的自己的主任名牌。
他已经做了七年的脑肿瘤医生了。
“有件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李拙声音微哑:“七年前父亲把小昀一家送出漓城,那时候的我什么也做不到,用尽手段也找不到小昀。是你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帮了我一把,帮我一起找到了小昀。如果不是你,云济......或许直到小昀病死了,我都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李云济沉声道:“都过去了。”
“不。”
天光阴沉,在人的身躯上留下切割的光与影,目之所及都是斑驳与模糊。李拙的思绪短暂地远去了,来自过去的阴影如同每分每秒都在缠绕他,那是曾经对一切无能为力的自己站在他的身后,从未离开过。
“就算这么多年来,我治好了很多人。”李拙喃喃道:“可我永远也治不好小昀了。”
病床上的少年骨瘦如柴,苍白得像一片轻飘飘的纸。他的头发已经掉光了,少年好面子,见李拙的时候一定要把帽子戴上。但他两条手臂上青青紫紫的针孔痕清了,他每分每秒都头部剧痛,无法进食,也无法起身。
他正在李拙的眼前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倒计时。
“拙哥,我没想到......还能回到你身边。”沈昀已经瘦脱了相,他再也回不到从前那副灵动生气的模样,即使如此,他与李拙说话的时候,声音里仍是充满了亲近与爱慕。
“我好高兴......我真的......”沈昀因过度虚弱和无力而喘息着,他费劲地看向李拙在的方向,即使如今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说:“拙哥,你抱抱我。”
李拙环过沈昀的背,把少年抱进怀里。沈昀依恋地靠在他的臂弯,李拙吻过他青白的脸,吻用力落在唇上,传递战栗的力度。
别离开我。李拙感到自己的胸腔被一把巨斧劈开,狂风灌入,令他的胸口疯狂地鼓噪,撕碎他在心中重复了千万遍的“别离开我”。他该恨把沈昀赶出夏园的父亲、恨因经济负担而放弃治疗的沈昀的家人、还是恨来得太迟又无能为力的自己?
亦或是悲哀命运非要他们分离?
怀里的少年贴着他的胸口,好像听见了他无声的乞求和无助,抬起手摸摸他的脸。
“拙哥别害怕。”沈昀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没有一丝力气,却温暖得让他快要发抖:“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在夏园那几年......和你一起......”
“拙哥。”
少年的声音像徘徊不去的蝴蝶,一只一只停在李拙的脑神经上,一天比一天多,爬满了他的大脑。
[我走了以后,你要忘了我。]
[你一定要忘了我,继续你的人生。]
“云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李清平一脸荒谬的表情:“你是在说我让人绑架了那两个孩子吗?”
严乐晴也十分茫然:“云济,你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白萱和季若亭在此刻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李拙独坐一旁,垂眸看着手里的酒杯。
“根据我从绑匪手机里听到的所有你与他之间的通话录音来看,我想我没有弄错。”李云济平静地陈述:“奶奶寿宴后的第二天,你开始与绑匪联系,你让他们找机会绑走游跃和桐桐,告诉他们不要伤害小孩,但是要把游跃送上离开漓城的船。至于桐桐,你让他们制造出绑架是为了勒索钱财的假象,等我们给了钱,他们就可以把桐桐放了,然后带着钱远走高飞。”
“你之所以千方百计地想让游跃消失,是因为他与张家的联姻让未来家中的实权真正地落在了我的手上。张仕杰将竞选漓城最高行政长官,一旦他当选,我与张司长互惠互利,届时我必定会清理门户,不会让你李清平一家多拿一分好处,所以你必须要让这个假弟弟消失,至少破坏这场联姻。毕竟你的大儿子在婚姻一事从不听你的管教,而你的小儿子也早已与海家那小姑娘订了亲。你得不到的东西,我也不能得到——我猜,您是这么想的,对吗伯父?”
李清平难以置信地看着李云济,好像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让人听不懂:“云济,你是疯了吗?你是怎么能对着你的大伯说出这种话?”
李云济:“需要我放上录音吗?”
李叔走上前,把一部手机放在餐桌上。手机里开始播放录音,里面出现李清平和一个男人的对话。
“......到时候你就想办法放了小的,大的那个随你们怎么处理,只要不要再让他出现在漓城。”
“这不是......您亲侄子的儿子和弟弟吗?这——”
“照我的话去办,钱先打到你的账上。放心,只要小的不出事,不会有人找你们麻烦。”
“老板,不是我们贪心,您家亲侄子可是有自己的安保公司的,要我们做这亡命事,还像从前那么给可不行!”
“定金一倍,事成后再给三倍......”
李清平伸手按断了通话录音。他冷冷道:“这又是你从哪弄来的假声音?”
李云济说:“李叔,把伯父和那些人的银行交易流水也拿来。”
“云济!”李清平勃然发怒:“这些流水凭证你想作假多少张都可以!你要是想把莫须有的罪证栽赃在我身上也是轻而易举,我只是非常困惑,为什么你要对你的伯父做出这种事?伯父平时究竟哪里得罪了你?我早就退休了,如今只是在医院做一个挂名院长,实权全都交给了小拙,我每天守在你的奶奶身边照顾她,一刻也不敢放松地看护她,我所做的这一切又是哪一点惹到了你?!”
严乐晴开口:“是啊,云济,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伯父平时那么疼爱桐桐,怎么可能让人绑架他?”
李云济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
他耐心有礼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聊聊伯父和这群人结识的渊源。”
听到这话时,李清平瞬间变了脸色。
“根据那群人提供的证据,以及我冒昧地通过一点手段查证了您的通讯工具,大概在十年前,您加入了海杉和邱复的‘社交圈’。”
李清平猛地起身:“你翻了我的手机?你什么时候去了我家?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你竟敢——”
李清平的话音戛然而止。他终于反应过来,缓缓转头看向独自坐在一旁、始终不发一言的自己的亲儿子。
“小拙......是你做的?是你听了他的指示,翻我的个人隐私?”李清平的脸色非常可怕:“你们两个是中了邪吗?”
“中邪?”李云济一笑,那笑却没有入眼,全无温度:“我想,应该是选择聚众亵玩未成年、并将这种行为拍摄录像上传到网络上供同类人‘欣赏’的您,才更像中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