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真的死讯被最大程度的压了下来。除了李家内部,外界几乎无人知道这件事。为了减小影响,悼念仪式在李家主宅进行。
到场的人除了李云济,季若亭,白萱,赵森和李叔,还有平时与主家亲近的旁支。所有人穿着黑衣,佩戴白花,几乎没有交谈。李家的长辈都疼爱李梦真,平辈也无一不与李梦真交好,这场简单的葬礼上,有人的悲痛没有生息,有人哭得脱力。
午餐准备得简单,大家都没什么胃口,白萱因精力不济已被送回房间休息。席间李云济放下餐具,开口:“我有件事要与大家商量。”
其他人都抬头看向他。李云济把接游跃进家门这件事以及之后的安排简单讲明,也说明了理由。
“明年三月就到奶奶的九十岁寿辰。”李云济说:“无论如何,至少让老人家在寿辰上开开心心的。”
众人一时说不出话。李云济的大伯李清平揉着眉心,第一个开口:“云济,你也太大胆了,你知道老人家寿辰那天会有多少人来祝贺吗?”
李云济:“我会以奶奶年事已高为由,尽量减少来宾探访。”
李清平的大儿子李拙始终安静不言。有人问:“云济,那孩子现在在这里吗?”
李云济说:“李叔,带人进来。”
游跃已经在门外站了十分钟。
十分钟前他正在房里翻看李梦真的学习课本,李梦真的字飘逸灵动,游跃尝试仿了几个字,但他的字一笔一划,他仿不来李梦真的字。
然后李叔就敲门进来,带他到楼下餐厅边等着。这一周他连房间都很少出,每天除了给哥哥的主治医生打电话确认情况,游跃就是在学习,看书,学做李梦真。
游跃低着头站在餐厅门口,他换上了干净的白衬衣和长裤,头发也修剪了。之前他的头发太长了,都快挡住眼睛。
李叔低声道:“头抬起来,背挺直。”
游跃抬起头站直深呼吸,双手松开放下。李叔敲了敲餐厅的门,带着游跃走进去。
游跃一进餐厅,有几个人就下意识从餐桌旁站了起来,呆呆看着游跃。李云济眼看着游跃向自己走过来,他的手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很快握紧手指,镇定下来。
“他,他是......”
李清平的小儿子李岚几步冲到游跃面前,抓住他的肩膀震惊看着他。游跃肩膀都被抓疼了,他不敢乱动。
他在李梦真的生日视频里见过这个人的脸,李梦真把切好的蛋糕给他,叫他“岚哥”,结果蛋糕上的巧克力片撞掉了,李岚揪着李梦真,说笨蛋小真,你赔我的巧克力。
李岚死死盯着游跃看了几秒,胸膛起伏。他松开手后退几步,神情都恍惚了。
游跃听到有人颤声开口:“太像了......”
李云济站起身,游跃站在他身边,所有人看着这个画面,皆是一脸的荒谬和难以置信。
“事情就是这样。如果各位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就按照自己的想法继续下去。”李云济说:“伯父,你们现在与奶奶住在一起,还请你们安顿好奶奶,不要让她起任何疑心。”
“烦请在场各位告知其他亲属,此事无论如何不可外漏,以免传到老人家耳朵里。无论谁问起,只有一句[小真出国念书]。”
宴席散去,李云济一个人坐在餐厅。他燃起烟,李叔端来一杯热茶放在他的面前。
“云济,你最近太累了。”李叔说:“上楼休息一下吧。”
李云济恍若未闻,不知在想什么。他问:“他学得怎么样了?”
“他”是指游跃。李叔答:“基础有点薄弱,学东西比较慢,得多花时间。”
李云济掐了烟,起身往楼上去。游跃在李家人面前露了个面就回到了楼上,李云济推开他房间的门,游跃转过头见是他,马上站起身,像是想朝他走几步,看见他的表情,又没敢动。
李云济来到书桌前,看着桌上摊开的弟弟的课本,右边放着一个空本子,上面都是游跃模仿李梦真写的字,仿得半点不像。
李云济说:“不需要你仿他的字。”
游跃把本子盖起来,小声答:“好的,对不起。”
“刚才那些人都认识吗?”
“认识。”游跃把手背到身后,偷偷地一个个伸手指:“您的妻子季若亭,您的伯父李清平......”
李云济打断他:“现在开始,把你当作李梦真。”
游跃把手指握起来,低头看着地毯,重新伸手指:“小真......我,我的嫂子季若亭,我的大伯父李清平,大伯母严乐晴,堂哥李拙,李岚......”
游跃把十个手指都伸完了,他很紧张,说错了两个人的名字,李云济没再让他说下去。
“整整一周,连名字和人脸都记不住。”
李云济的声音很冷。游跃脸色发白:“对不起,我会记住的。”
他见李云济没说话,抬起头看向男人,鼓起勇气:“明早之前......我一定会全都记住的。”
李云济与他对视两秒,有些许烦躁地转过脸。他很少情绪外露,沉默片刻后,李云济朝外走,看也不看他。
“跟我来书房。”
游跃端坐在书房椅子上,腰背不自然地挺直。他的面前放着两份协议,赵森和另一名律师站在旁边,李云济坐在他的对面。
赵森在一旁对游跃讲解协议的每一条,但游跃其实没有听得太仔细。赵森温声提出他需要暂时与在读的学校和亲朋好友切断关系、伪装出远走他方的情况,游跃说:“可以。除了哥哥,我没有亲朋好友。”
赵森说:“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还需要您尽量待在这个家里,减少非必要的外出,不知您是否接受这个条件?”
这其实相当于软禁。不让游跃外出,用牺牲他的自由来换取稳妥行事。
游跃却没怎么仔细想就点头:“我接受。”
李云济看他一眼。该说他是愚笨还是大胆?协议一签,就代表他自愿被关在这处宅子里,随他们这群陌生人摆弄。
但李云济也不在乎。他无暇去顾及一个小孩的心情。
事实上对游跃来说,抛弃曾经灰暗的人生不是什么难事,现在竟有人愿意救他的哥哥,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双方签好协议,晚上游跃独自在卧室里,抱着李家的家族谱系和视频照片一遍遍地看。直到时钟指向一点,游跃放下纸笔和平板电脑,拿起睡衣去浴室洗澡。
仅仅是一个卧室就比他曾经在福利院住的房间大了。那个房间能睡下二十个小孩,而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游跃还不太会用淋浴,也不敢用别人家的浴缸泡澡,草草把自己洗干净就出来了。夏园坐落飞鸿区的山顶,从窗外看去,可见远处的大海,海上光点闪烁,山下一圈圈公路的亮光交错。
游跃第一次俯瞰这片富裕之地繁华的城市夜景。
他怔怔看了一会儿,漓城八月的夜风潮热,游跃被风吹得回过神,忙关上窗户,关灯爬上床。明天六点半就要起床,他要上专业课,礼仪课,还得学大提琴。李梦真从小就学大提琴,早就考过大提琴十级。
游跃不敢去想自己能不能做到,事到如今,他拼命也得做到。他蒙上被子闭紧眼睛,催促自己入眠。
别害怕,别害怕。游跃把脑袋埋进被子,自我催眠似的不断默念。他又开始在脑子里一个个背李家人的名字,背英语单词,回忆今天一整天在餐桌上吃过的菜肴,都是李梦真爱吃的。
游跃在思绪混乱的糟糕状态里睡着,他没睡安稳,混乱地做梦,一会儿梦到小时候在福利院的生活,一会儿梦到哥哥在他眼前出车祸,车被撞飞、翻滚,砸在地上,血从破碎的车子里涌出来,淹没他的脚。
游跃从噩梦中挣扎醒来,蜷在床上难受地喘了会儿,背上都出了冷汗。他坐起身,余光却瞥到黑暗之中,一个人影立在卧室的门口。
“!”游跃吓得倒抽一口气,上半身一下后仰,脑袋“咚”地撞在床头。
人影晃了晃,一步步朝他走来,走进单薄的月光里。白萱披着身睡衣,身形瘦挑,摇摇欲坠如风中叶,铺头散发,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床上的游跃。
游跃头疼都顾不上,他吓得不轻,僵在床上差点以为自己生出幻觉:“请问......您有什么事......”
白萱停在床边。
“你的目的是什么?”白萱漠然道。
“什么......目的......”
“为什么偏偏是你出现在那里?”白萱死死盯着游跃:“怎么可能就那么巧?小真一出事,你就出现在云济面前?”
游跃无措地跪在床上,白萱冲过来抓住他的胳膊,游跃不敢反抗,被狠狠拖下床,没站稳差点跌倒在地上。白萱紧紧掐住他的手腕:“这是不是你的阴谋?是你害死了小真,对不对?!”
佣人被动静吵醒,匆匆跑进来哄劝白萱,白萱抓着游跃不放,指甲陷进游跃的手臂肉里,疼得游跃冒汗。
“妈!”季若亭从主宅赶来游跃住的卧室,上前几步扶住白萱。这阵子他都带着孩子住在主宅,李云济今晚赶回了公司,他听到白萱半夜去了副宅的消息时头都疼了,他也连续几天没睡一个好觉。
白萱终于放开游跃,呜咽地哭。佣人抱住白萱,扶着她离开卧室。季若亭看一眼游跃,游跃面容苍白,睡衣乱七八糟,手腕被抓出了血痕。少年光着脚站在浅淡的月色里,脚踝瘦得突出。
季若亭说:“妈情绪不好,请你体谅。”
游跃点点头,手腕上的伤口疼得很,他说不出话,也不敢说。季若亭叫来一位年轻的女佣:“拿医疗箱来处理一下。”
他吩咐完了,临走前站在房间门口,转身看向游跃。
“做好你该做的。”季若亭淡淡开口:“不该做的、不该想的,全都别起心思,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