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餐桌上很平静。李君桐像忘了昨晚听到什么,埋头安心吃自己的早餐。游跃吃着的时候抬头看一眼李云济,恰好李云济也看向他。
“看我做什么?”李云济问。
游跃问:“昨晚睡好了吗?”
“和平时一样。”李云济答。“我上午要去趟医院,一起吗?”
游跃马上点头:“要。”
两人吃过早餐后出发,到医院时,李拙过来接他们,“你哥哥正发脾气呢。”李拙笑着对游跃说。
游跃吃惊:“他都能发脾气了?”
“倒不是对医生大吼大叫。做复健的时候,病人浑身就没一处不疼的。他犟着不肯动,医生也拿他没办法。”
三人到了康复科,隔着一层大玻璃,可以看见楼下一层的复健区几位医生护士围着坐在轮椅里的谢浪,正在哄劝他起来再动一动。
游跃顺着楼梯下去了。他来到谢浪面前,大家为他让开位置,谢浪看向他,目光渐渐集中。
“谢浪,你累了吗?”游跃拿来纸巾,擦擦谢浪额角的汗。他接过护士手里的水果切,插起一块喂到谢浪嘴边:“给,你喜欢吃的青提。”
谢浪静静看他一会儿,张嘴把青提吃了。一旁护士说:“总算肯吃了,刚才水都不喝呢。”
游跃接过水杯,给谢浪喂水喝。谢浪喝了几口,游跃把水瓶放到一边,对他说:“谢浪,今天的复健量完成了吗?要是没有完成,就再努努力吧,我在旁边陪着你。”
李云济和李拙站在高处的玻璃窗外,看着游跃很近地与谢浪轻言细语。过一会儿谢浪动了下,其他人上前来把他扶起,谢浪抓着扶手,在辅助装备的帮助下沿走道缓缓行走,游跃亦步亦趋跟在身旁。
李拙:“怎么一脸不高兴?”
李云济转过视线,不再看楼下:“你哪里看到我不高兴?”
李拙一笑,没有接这话:“今天找你来是有事想和你说。”
“大伯的?”
“不。”李拙摩挲下巴,难得露出不确定的神情:“我想,应该是关于游跃的。”
“什么叫‘应该’?”
“来我办公室说吧。”
李拙转身往外走,李云济又看一眼楼下,游跃走在谢浪身边,兄弟二人的身影贴在一起,游跃抬起头,不知在与谢浪说些什么。
平时都没见过他这么多话。
来到办公室,李拙反手关上门。他打开办公桌上自己的私人电脑,示意李云济坐。
“我翻看了他电脑里所有的视频和照片,其中有一个视频让我很在意。”李拙点出一个视频,对李云济说:“不太雅观。”
李云济:“你放。”
李拙点了播放。视频画面显示是一个普通的宾馆房间,视角面向床,大概是放在电视机的位置,但位置偏矮,不正,应该是卡在了电视机旁边的某个角落或是缝隙里。
视频里出现两个人,但画面没有拍到两人的脸,只能从身形判断出一个是肥胖的中年男人,一个是清瘦年纪小的少年。那少年还背着书包,两人面对面站着不动,李云济才发现这个视频没有声音。
“这个男人是邱复。”李拙说。
李云济凝神看视频。邱复开始拉扯那个少年,少年一开始还有些无措,没有抵抗地就被拉到床上去了。接着邱复压上去,少年开始反抗,邱复被少年踢打了几下,扬起手给了少年一耳光。
邱复开始打那个少年,他下手很重,即使隔着无声的视频,李云济也看到少年单薄的身躯都被打到晃动,然后蜷曲。邱复身形肥大,完全挡住了那个少年的整个上半身,只看到男人身下一双挣扎的腿。
李拙按下暂停。他指向画面中的一处:“看这里。”
他把画面放大,偷拍摄像机的画质不好,放大已快成模糊的一堆方块。但李云济依然看见了。
少年被粗暴地提起上半身,他的校服上衣被拽起,露出一截很瘦的腰。那截腰很白,因而显得腰上的胎记很红。
李云济盯着画面里那一点模糊的红色,半晌不发一言。
李拙取消暂停,视频继续的下一秒,少年被邱复踹飞出去。邱复起身整理衣服,朝画面外走过去。
然后视频就停止了。
几秒的沉默后,李云济开口:“那一脚是踢到肚子了?”
李拙说:“我反复看了很多遍,的确就是踢在了脾脏所在的位置。”
李云济的第一个想法是,果然不是被篮球砸的。
“确认是他吗?”李云济问。
“父亲只是个观众,邱复和海杉又都死了。”李拙说:“这件事你只能问游跃本人。”
“他已经不止一次没有对我说实话了。”
“不愿说出实情的原因有很多。”李拙关上电脑,“至少他是个好孩子。”
李云济接过李拙递来的烟,靠在椅子上抽烟。
身形相似,穿的是红十字会大釜区学校的校服,横过侧腰的红色胎记,位置和形状都如出一辙。
至少符合流言中的一部分描述。游跃的确是与一个中年男人——邱复走进了宾馆,进入了房间。从视频里看来,游跃是自愿与邱复走进房间的,而直到被邱复上手才开始反抗。
烟燃尽了,李云济站起身,漫不经心道:“我想起来,芯片已经送来医院了?”
李拙愣一下,答:“送来了。”
“今天就给游跃打进去吧。”
李云济说得温和,却没有给任何人回绝的余地。他离开了办公室,李拙无奈,但还是拿出手机联系芯片公司的技术员,让他们尽快赶来医院。
走完一段长长的步道,谢浪已是疼得一身汗。游跃扶着他到沙发上坐下,拿来毛巾给他擦汗。
“谢浪,你做得真棒。”游跃很高兴,笑着与谢浪说话:“你一定要再接再厉,按照医生的话每天按时复健,不可以偷懒。”
谢浪注视着游跃,视线始终随着游跃的移动而动。他的胸口在微微起伏,疲惫和疼痛令他的呼吸变重。在步道上走个来回,他苍白的脸上竟还浮起点血色。
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不像从前那样总含着笑,自谢浪失忆后,这双眼睛看任何人都没有多余的情感。只是随着游跃到来的次数增多,谢浪就越频繁地把目光放在游跃身上,长久地不挪开。
“嗯。”
游跃拿过水杯调整一下吸管,递到谢浪嘴边。谢浪张嘴要喝,游跃像只反应慢很多拍的小熊,吓得一下缩回手,睁大眼睛看着谢浪。
“你刚才发出声音了吗?”游跃小心问。
谢浪还张着嘴,也看着他。
一旁护工笑道:“他刚才嗯了一声,回应您了呢。您以后要常常来,一定有助于他加快恢复。您在的时候,他不仅动起来很卖力,连反应都比平时多很多。”
游跃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把吸管递给谢浪喝水,等谢浪喝完了,他摸摸谢浪的脸,“谢浪,你什么时候能想起我呢?你叫我游跃,让我听听看吧。”
游跃有意识地在对谢浪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比如要他想起自己,要他说什么话,要他努力复健。谢浪一直专注地看着他,好像真的在认真地听他说的话,记下他的要求。
谢浪在医生的指导下扶起谢浪的手臂,托住他的大臂,一手握住他小臂轻轻抬起、放下。谢浪的身体在车祸中多处受伤,他每天都要活动一遍身体各处的关节,但这一般都是医生和护士来做,而不是动作不太标准的游跃。
谢浪微低着头,唇抿着,这是他忍耐疼痛时的神情。
“疼。”谢浪又开口了。
游跃轻轻放下他的手臂,好奇问他:“我要是每天这么折腾你一遍,你会不会很快就会正常开口讲话了?”
谢浪不吭声了。游跃又笑起来,他觉得傻乎乎模样的谢浪实在是太少见、太难得了。
“游跃。”
游跃愣一下,忙从沙发上起来。他看见李云济从楼上下来,这才看一眼时间,惊觉已经过去有一会儿了。
“我待太久了。”游跃歉意地上前,“要回去了吗?走吧。”
他不舍的表情实在藏不住。开心也是,笑也是。
李云济从来到玻璃窗前到走下楼来,他甚至感到在这短短的一段路程里所看见的游跃的笑容,比他从去年来到夏园至今的还要多。
“跟我来。”李云济对游跃说。
李云济走在前面,游跃跟在身旁。两人从康复科穿行而出,坐电梯上楼,进入一个几乎没有人的楼层。透过巨大空明的玻璃窗,游跃看到阳光被过滤后清凉的光线,繁茂的树木遮蔽蓝天。
两人进了一个空荡荡的病房,李云济到床边坐下,让游跃到自己面前来。
“知道你和桐桐被绑架那天,为什么我那么快就找到你们吗?”李云济说。
游跃摇头。李云济托过他的手腕,把他的手腕攥在手心。他的动作太自然了,游跃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妥。
“我在桐桐的身体里植入了一枚生物芯片,这样无论他在哪里,我都能追踪到他的卫星位置。这枚芯片平时我不会去管,只有在我认为桐桐进入了不安全的情景时才会查看。”
李云济看着听得有些懵懂的游跃,耐心地对他说:“现在,我要在你的身体里也植入这样一枚生物芯片。”
游跃花了好几秒理解李云济的话,他依旧茫然:“为什么?”
李云济笑笑:“为了你的安全。”
游跃想抽出自己的手,但他被攥紧了,无法挣脱出来。他开始感到紧张:“我......不需要这个,哥哥。”
李云济:“如果你又出事了呢?”
“我会小心的。我会尽量不离开夏园,出门也只来医院。我......我也可以把手机紧急联系人设置成你的电话号码。”
“这里虽然是家里的医院,但医院里有太多外人,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安全。”
“我......”
“如果你可以只待在夏园,哪里也不去,包括医院。”李云济的手牢牢地握住游跃的手腕,他注视着游跃的眼睛,那目光如同要把游跃圈在原地:“我可以考虑放弃芯片这个选择。”
游跃着急道:“不,我们说好了,我可以定期来医院的。”
李云济手上的力度加重。“你的哥哥恢复得很好,有这么多人照顾他,你可以和他远程联系。”
游跃被攥得有点疼了。他感到眼前的李云济变得有点陌生。他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医生说,我多来见谢浪,他会恢复得更快。”游跃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迫,但他仍然固执地拒绝了李云济。
他看起来很紧张,还有几分不理解和无措,但那股骨子里的倔强又冒出来了。在此刻李云济的眼里,这样的游跃尤像一棵褪去了静谧外衣的幼年植株,每随着阳光和雨露往上窜一寸,就剥脱出鲜活生动的内里,在广袤的森林中不为人知地笔直向上,奋力长大。
这样的游跃,让他感到非常的——吸引视线。
“那就只能选择我的方法了。”李云济说。
游跃不明白地看着李云济:“为什么?”
“你有什么疑问?”
“我再次出现风险的概率很低,你却投入这么高的成本,你......”游跃低声说:“你获得的回报就降低了。”
李云济从游跃口里听到一种很新奇的说法,勾起嘴角重复一遍:“回报?”
游跃垂着眼眸站在他的面前,那双漂亮的眼睛,半分不张扬、不明快,它们总是沉静而含着一抹无法化去的忧郁。这不符年龄的郁郁本应带来沉闷和无趣,但时间越久,李云济就越无法从游跃身上得到任何沉闷或无趣的感受。
游跃是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门外响起敲门声,游跃一动,李云济就拉过他,几乎把他拉进怀里。
“请进。”李云济说。
李拙带着医生和技术员进来,见两人这种亲密姿势,见怪不怪。游跃看着他们拎着一个箱子,打开箱子,里面全是他没见过的仪器。
游跃想后退,李云济搂过他的双腿,好像没有看见这群人,放低声音继续回答游跃的疑问:“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只注重利益的商人吗?”
游跃不安地看着这群人拿出一个枪械般的医疗器具连上线,朝他走过来。他已经无心去与李云济讨论,只想推开李云济:“我不想打这个。”
技术人员和声道:“别紧张,只会在你背上有一点点灼热的刺痛感,一秒钟就打进去了。”
身后不断传来摆弄器械和插线的声音,游跃挣脱不了李云济,他无计可施,“我真的不想打,我……我肚子痛,哥哥。”
他的双手按在李云济的肩上,想推开又不敢真的用力,请求又求饶的语气令他听起来就快像是在撒娇,这对李云济而言够新奇的。
李云济把游跃抱到自己腿上坐好,抬手解游跃的衬衫纽扣:“靠着我就不紧张了。游跃,看我。“
游跃僵硬地坐在李云济腿上,男人的怀抱温暖,好闻的气息是致命的。李云济褪下他半边衬衫,游跃的肩瘦白,从脖颈到背的弧度单薄而美。他被李云济一手握住腰,面对那双深黑的眼睛,他几度感到自己快要被吸进去了。
他究竟为什么要对自己这样?
一点酒精擦拭在游跃的肩背上,接着仪器的枪口抵在那处皮肤,医生说:“请不要乱动。”
滴一声响,游跃背上一小块皮肤像被电击了一下。他浑身一颤,李云济抱稳他,手掌放在他上腹的位置覆住:“好,我们完成了。是不是不痛?”
热麻的感觉只是一瞬而过,游跃的肚子也没有痛。他不回答李云济,李云济为他拉上衣服,他呆坐几秒,起身到旁边站好,低头自己扣扣子。
医生与技术人员离开后,游跃也走向门口,拉开门。门刚开到一半,李云济的手覆上来,连同他的手一起按住门把。
“生气了?”男人站在他身后,温和地询问。
游跃看着自己被覆上的手,闷闷答:“没有。”
“我担心又把你弄丢了。”李云济的声音充满了礼节的温柔与距离,落在游跃的身上却是隐性的不容抗拒。“希望你可以理解我的心情。”
不。游跃心想。你只是把我当作一个可以随意处置的对象,就像你对待除了家人以外的任何人。
没有否定的权利,挣扎和惧怕都是无用功。在李云济的眼里,自己和一个会说话的物件有什么区别?
游跃的余光看到墙角的一面镜子。他的注意力不受控制地转向那面镜子。在光线不够充足的镜子的世界里,他看到李云济和一个少年站在门前,少年望向镜子,整洁的衣衫,白皙挺拔的身体,那张脸庞,从眼睛到嘴巴。
多像小真就站在他的哥哥的身前。
李云济想要抱住的、想要哄慰的——
那道似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