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社区街道,一个清瘦的男人穿着普通,独自提着一袋刚买的新鲜菜从菜市场出来。穿行过狭窄道路拥挤的人群和车流,他回到自己居住的低矮楼房前。
男人停住了脚步。
张钦植穿一身黑色运动外套和长裤,戴一顶鸭舌帽,站在居民楼的入口处阴影里。他不知等了多久,看见男人的时候,皱着的眉头更深。
“哥。”张钦植低低唤了声。
男人走上前,面色瘦而憔悴,看见张钦植时却是笑着的,开口声音温和:“还以为你不愿意叫我哥了。外面热,上去吧。”
张耀通如今的家又老有小,客厅背光阴暗,除了简陋的家具,满屋子都是书。张钦植跟着他踏进屋里的时候,内心一时涌上难以忍受的感觉。
他的哥哥为什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窗外阳光热烈,张耀通打开客厅的灯,弯腰从沙发上清出一块地方给他弟弟坐,又要去给他倒水。
“别忙了。”张钦植生硬开口。
张耀通于是停下脚步,站在杂物和书堆之间局促的空隙里。
“小植,对不起,哥哥又让你失望了。”张耀通微低着头站在张钦植面前,明明是哥哥,在张钦植的面前却像个做错了事的弟弟。
张钦植说:“你辞职了,为什么不和家里说?”
张耀通无奈答:“我想家里应该没人想听到这个消息。”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又辞职!”
“我没法做老师这份工作了。”张耀通说,“这两年里,我每天看到讲台下一张张孩子们的脸,就想到那个被换掉成绩的孩子。”
张钦植不说话了。张耀通笑了笑,说:“我总是在想,那孩子现在在做什么呢?是不是依旧在一个不够好的学校念书,明明是个聪明又努力的孩子,却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而我却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无能为力。”
“哥,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不公正的事情......”
“是,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不公正的事情。”张耀通无奈笑笑,“只有我走不出自己的心魔。对不起,哥哥真的很没用。”
不。张钦植倔强地盯着杂乱的地面,心想,不是这样的。
“那个被换成绩的人,我想办法调查过他。”张钦植说。因为与李家的保密协议,他无法对自己的哥哥说出实情,只能道:“他......受到了资助,后来也进入不错的学校念书,听说正在备考医科大。”
张耀通的眼睛亮了一瞬:“真的吗?那很好......很好,他会考上的。”
“哥。”张钦植说,“和我回家吧,不做老师就不做老师,就算不工作了也好,我......我不想你过现在这种生活。”
张耀通愣了一下,随即神情平静下来。他温柔地把手搭在张钦植肩上,摸了摸弟弟的头发。
“好硬的发尾。”张耀通笑,“还是这么倔,不听爸妈的话,一个人跑过来找我。”
张钦植甩开他,没好气地:“你就听爸妈的话了?”
“小植,哥哥早就让爸妈失望透顶了,他们想要的,我都给不了。”男人垂着头,如喃喃自语:“有时候,我希望你不要再让爸妈失望,但有时候,我又希望你还是你,不被任何人的期待裹挟。”
张钦植捏紧了拳头:“你又要丢下我离开了吗?”
“小植,对不起......”
“你这样做除了折磨你自己,毁你自己的前程,还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张耀通垂着手站在愤怒的弟弟面前,低声答:“小植,你一定不要学我。”
张钦植后退一步,转身拉开门,离开了这个狭小的房子。他快步下楼,铺天盖地的阳光涌上来,将他身后无尽的黑暗抛却。
两年前,李家为了庆祝李梦真考上圣文伦中学,邀请李梦真的朋友们到夏园聚会,张钦植也是其中之一。那天张钦植站在人群欢闹的草地上,看着远处站在餐台边的李梦真。
李梦真最喜欢热闹,这场聚会他是主角,他本应站在人群的最中心做最耀眼的那一个。但今天不知为何,李梦真没有和谁打闹谈笑,只独自站在人群的边缘。
张钦植走过去。李梦真听到脚步声回头,见到是他,露出一个笑容:“小植,来吃东西吗?”
他看得出来,这个笑容有一丝勉强。李梦真有心事,在这个本该庆贺的好日子里。
所以张钦植直接开口问了。
“你的联考成绩是你自己考的吗?”他盯着李梦真。
他看到李梦真的脸一秒钟就白下去了。李梦真愣愣站在他面前,一时间手足无措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钦植冷冷开口:“你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
“不、不是我做的。”李梦真煞白着脸,紧张地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人群,转头小声答:“我也是这两天才知道这件事......我之前真的以为是我自己考上......”
“那你现在去让你的家人把成绩换回来。”
李梦真涨红了脸。这个向来开朗可爱的少年此时此刻在张钦植面前像个被欺凌的可怜孩子,眼中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换不回来了。”李梦真说,“成绩公示,通知书也发了,要是这个时候换回来,所有人都会说我们家做了手脚。”
“所以你眼看着你的家人毁了另一个人的前程?!”
“我——”
“怎么回事?”
白萱来到两人面前,看到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的李梦真。她抽出手帕给李梦真擦眼角,把人半搂到怀里,带着些怒气地皱眉看向张钦植,尽量客气地问:“小植,我怎么看到你对小真发火?”
李梦真挣开白萱:“没有,我们只是在聊别的事情。”
张钦植面无表情看着这对母子,一言不发转身离开。李梦真在身后叫他,他没有再回过头,径直离开了夏园。
张钦植兀自冲出居民楼,站在人来车往的街边,污水从他脚下的沟槽流过,太阳明晃晃地在他头顶灼烧,他感到胸腔里有一团火在冲突地打转,无论如何都排不出去。
手机叮地响一声。张钦植烦躁地捋一把头发,拿出手机点开,是游跃发来的消息。
[小植明天下午练琴吗?]
接着又跳出一条。[买了新的咖啡豆,我们可以一起试试味道#笑脸#]
焦躁的火忽而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彻底平静下来后的冷。
是的,他没有资格愤怒,更没有资格谴责任何人。他不过也是个知晓秘密却不敢说出口的懦夫罢了。张家,李家,都是在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掠夺他人,被改变了命运和未来的游跃如今却又正被他们环绕左右、控制左右,这是多么荒唐可笑的一件事。
他无法面对游跃。
张钦植打字回复:[明天我有事,许老师会来给你上课,你自己好好练。]
他发完消息就收回手机,沿着长街独自离开。
日落后,城市华灯升起。随着夜生活开始,酒吧里逐渐热闹起来。一楼舞池音乐轰鸣,拐角楼梯通向的二楼却是声音被层层隔离后的安静。
包间的门打开,李云济走进来。房里几人立刻站起身,其中一男人被安保围在中间,额头顶着一片红肿局促不安地看着李云济。
李云济走到沙发坐下,对那人说,“请坐。额头怎么回事?给他弄点冰敷来。”
那人忙摆手:“不不,不用。”
那人不敢坐,安保在一旁道:“老板,他就是当年红十字会大釜区学校的副校长,我们已经问清楚了,让他亲口跟你讲。”
安保高大魁梧,朝那人稍一抬下巴,那人就老老实实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满头大汗道:“大老板!这件事真的不能怪我!是邱复找到我,让我把游跃的考试试卷全都销毁,把游跃初中三年所有登记过的考试成绩也改了,就为了这件事,我只能把当年一部分试卷存档都销毁......”
李云济:“邱复给你什么好处?”
那人讷讷,一旁安保道:“老板,他原本被提到大釜区教育处做行政副部长,但海杉和邱复出事后,他就被调回了红十字会大釜区学校。”
李云济挺有兴趣地“哦”一声,“原来是前部长先生,是我们失礼了。”
男人抹汗:“不敢当,不敢当。”
安保提醒他:“把该说的都说完。”
此人应是被教训过,对安保格外畏惧,唯唯诺诺点头:“还有,还有一件事,也是邱复让我去做的,他让我......散播游跃、咳,不好的传言......”
李云济的神情已渐渐冷了。
“那些说游跃和男人出去开房的传言是你散播出去的?”
“是邱复让我这么做的!我当时也不想这样,我觉得太......太下作了,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游跃反抗了邱复,从他的手里逃出去了。李云济只花几秒钟就想明白了原委。游跃会想尽办法躲着邱复,不会再让他得逞,而他也无法再光明正大地把人骗走,所以他恼羞成怒,不仅销毁了游跃的初中考试试卷,篡改游跃的成绩,还让游跃身败名裂,断了他进入所有好学校的可能。
那段日子,他是如何度过的?李云济的思绪忽而岔开了。
他会委屈得掉眼泪吗?李云济若有所思地靠在沙发上抽烟,脑海里出现游跃哭泣的模样。他哭的时候,有人会抱着他安慰,帮他度过困境吗?当然,这个人大概只会是他那个叫做谢浪的哥哥,他们相依为命,情同手足。
李云济站起身,踱步朝门外走去。那人伸长脖子望着他:“请问,这位老板......”
李云济挥挥手,不欲与他多言。
“你不适合教书育人。”李云济随口扔下一句,“换份工作吧。”
他离开了包间,安保关上门,送他从电梯下地下车库。李云济坐进车,看着车外沉沉的夜色,莫名地就想起季若亭对他说过的话。
[李云济,你知道吗?当你掀开真相幕布的那一天,就是你失去一切的一天。]
他应当是个冷静且靠逻辑行事的人,但不知为何,他在此时此刻再次回忆起这句看似荒诞不经的一句话,却忽而生出一种奇妙的因果感受。
他似乎就要接近真相了。与此同时,他也无端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离他远去,消散。
那是一步一步走向孤独境地的预兆感。
手机突兀地响起,李云济偏过头,看到来电显示是李拙。
他接起电话,李拙沉静的声音响起:“云济。”
李云济答:“是我。”
“奶奶不太行了。”
李拙的声音一下远,一下又拉近回来。
“我们在医院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