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游跃醒来时是在自己卧室的床上。
闹钟已是早上八点,他忙撑着酸软的身体去洗漱。游跃进了浴室一照镜子,发现自己的嘴唇有些红肿,睡衣下是一片被吻出的红痕,从脖子一直到下腹都有。
等到游跃下楼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他平时没这么磨蹭。他把衬衫一直扣到最上面,下摆一丝不苟地扣上大腿扣,面色还有些微红,阿梅过来和他说话,他都垂着眸不敢看人。
到了餐厅,李云济正坐在桌边看报。他见游跃进来,放下了手里的报纸。
“有咖啡喝吗?”李云济神色如常,平静地看着他。
游跃没有走近他,小声答“有”,然后去料理台前磨煮咖啡。李云济就看着他清瘦的背影,细碎的黑色发尾与严谨收拢的衬衫衣领之间露出一点白净的皮肤,在谁都注意不到的衣领边缘的位置,露出了一小片红痕。
李云济镇静地解开一颗衣领扣,调整了坐姿。早餐端上,游跃也煮好咖啡,端来一杯给李云济。李云济接过咖啡,两人手指一触,游跃顿一下,咖啡差点从杯子边缘洒出来。
“小心烫。”李云济接过咖啡,自然地放下。游跃全然没有他的镇定自若,只能僵硬地坐下,埋头吃自己的早餐。
一顿食不知味的早餐结束,李云济示意游跃坐着,不急上楼。
“李叔,让人把他的行李收拾一下,中午之前我带他走。”李云济对李叔说,然后转头对一脸震惊慌乱的游跃说:“带你换个地方住,怎么了?”
游跃这才回过神,忙让自己冷静:“怎、怎么突然要换地方?去哪里住?”
“我和市区里一所中学谈好了,每周下午学生放学后,他们的实验室可以借给你,老师过来教你。”李云济说,“学校离夏园太远,我在附近有一处公寓,之后你就住那里。”
游跃这才反应过来。
报考漓城医科大的考试中有做实验这一环节,而从未正经进过实验室的游跃之前几度担忧自己该如何是好,无论把理论和实验操作流程背得如何滚瓜烂熟,实操还是完全不一样的。
没想到李云济已经都为他办好了。游跃松了一口气,心中感激:“谢谢哥哥。”
李云济挑眉看他:“还这么客气?”
游跃红了脸,低头没有说话。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李云济从报纸下又抽出几张纸,一支笔,放在游跃面前。游跃一看,是医科大的特招申请表空表。
“现在重新写一份吧。之前写过的内容你应该都记得。”李云济对他说,“我看着你写。”
他知道原来那份申请表被撕毁的事情了?男人看上去平静自然,看着他的目光温和,既没有要问他事情原委的意思,也不催促他。
他会怎么对待季先生?游跃的脑子有些乱。又让季先生来与他道歉吗?那他需要向季先生道歉吗?昨晚他刻意引诱了季先生的丈夫,行不轨之举,季先生那么讨厌他,他又如何面对季先生呢?
可是,这既是一场没有爱的婚姻,也是一场没有爱的出轨。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是飘渺的浮华,终有彻底破碎结束的那一天。
游跃看着眼前的申请表。
他只是想得到自己所需要的、想要的。
游跃拿起笔,从头开始,在姓名那一栏写上自己的名字。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他必须得到,仅此而已。
写完长长的申请表后,李云济亲手收起他的表,放进了包里。佣人们很快收拾好了游跃简单的行李,李君桐穿着睡衣站在副宅门口,看着大家把游跃的行李放上车。
“游跃去哪?”李君桐问。
李云济抱起儿子:“游跃要备考,爸爸给他换个地方住。”
“我也换。”
“怎么,你要备考小学部?”
“对。”
李云济笑起来。游跃走出来,李云济把李君桐放下,小孩望着游跃,游跃却出于某种隐秘的心思,都不太敢直视小朋友的眼睛。
李云济:“桐桐每个周末都能见到游跃小叔,这样可以吗?”
李君桐没那么固执,本质是个没什么欲求的小孩,好脾气答:“可以。”
游跃站在楼梯下,对李君桐挥挥手:“桐桐,那我走了。”
李君桐也对他挥手。游跃坐上车,车离开夏园,驶向山下。
公寓在临飞鸿区另一片城区的繁华市中心,从贫穷的大釜区到远离人烟的夏园,在这之前游跃其实没有见过漓城真正的繁华之所。但当他跟着李云济坐上电梯,看着电梯外的高楼大厦,心中却少有惊叹激动之感。
随行人有条不紊地将行李搬进公寓,游跃问李云济:“今天下午原本和小植约了练琴,可以让小植来这里练吗?”
李云济低头看他一眼:“可以。”
又说:“你们关系不错。”
游跃秉持着谨慎少言的原则,点头嗯一声,转头提起琴去琴房了。等他和其他人一起收拾好琴房和自己的卧室再出来时,李云济已经离开了公寓。
布置好整个公寓后,李叔就带所有人离开了。李云济没有为这个房子配置佣人,只让人定期上门准备餐食和打扫清洁,此外最常来的就是游跃的家庭教师。
游跃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窗外层层叠叠的楼宇和绿树,独处的静谧和自由令他整个人自在许多,他躺倒在沙发上,呼出一口气。
这是昨晚那场“交易”过后,李云济给他的甜头吗?游跃望着客厅的墙顶,呆呆地想。
下午张钦植如约而至。公寓的一切都比夏园小,两个提琴往琴房里一放,空间竟然显得局促了一些。但游跃的心情还不错,甚至抽空去给他们两人泡了一壶咖啡。
“尝尝看。”游跃把热腾腾的咖啡递给张钦植,“我自己磨的,哥哥都说好喝。”
张钦植接过咖啡道谢,疑问:“他为什么让你从夏园搬出来?”
“哥哥帮我找了一所学校的实验室,我搬到学校附近来住,以后每天晚上可以自己去实验室练手。”
张钦植没说话了,低头喝一口咖啡。阳光明媚的午后,两人在琴房练琴,休息时就聊聊天。没有时而进来关照的佣人,不用一个人坐在长长的餐桌前面对一桌佳肴,更不会面对一个偌大的宅子差点找不到自己的房间在哪。离开夏园住进市中心,让游跃生出一种终于回到人间的错觉。
太阳西沉时,琴房的门打开了。李云济按着门把手站在门外,此时张钦植正抓着游跃的手,费劲给他掰顺那几根不太灵活的手指。
两人同时转过头,张钦植放开了游跃的手。游跃下意识叫了声哥哥,李云济嗯一声,笑着看着他们两人。
“钦植晚上留下一起吃饭?”李云济问。
张钦植站起身,“不用了,我回家吃,谢谢。”
他弯腰收拾琴盒,游跃也站起来,跟着张钦植送到玄关门口,“小植,明天还来吗?”
张钦植换好鞋,看了一眼李云济。李云济抬手放在游跃肩上,依旧笑着:“小植自己还有学业安排,也没办法天天陪你练琴吧?”
游跃这才想起来,歉意地对张钦植道歉。李云济说:“我送钦植回去,你在家等我,晚上一起吃饭。”
李云济送张钦植下楼,车没有停进地下车库,就在路边。张钦植不太情愿,但碍于李云济主动提出,还是坐进了车里。
李云济亲自开车,路上自然地与张钦植闲谈:“令尊最近还是那么忙吗?”
张钦植坐在副驾驶,双手规矩地放在腿上,“嗯,很少回家。”
“看你和我家弟弟相处得这么融洽,大人们想必也都是放心的。”
张钦植放在腿上的双手握成拳,他拧眉道:“我和游跃是作为朋友在正常地相处,与家族强加的联姻没有关系。”
“当然,我很高兴游跃能拥有你这样的一位朋友。”李云济笑笑,随即自若地换了个话题,“对了,下午我外出办事时正好路过南清路中学,顺便进去看望了你的哥哥张耀通老师。”
张钦植猛然转头看向李云济。
李云济如同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继续道:“我有些个人私事想寻求你哥哥的帮助,但他似乎不太愿意见我。”
张钦植偏过头看向车窗外,声音绷紧了:“......他的性格原本就古怪,而且,他很久没回家了。”
“是吗?我倒是认为张老师性格正直,为人厚道。”李云济淡淡道:“当初听说张老师从圣文伦中学被下调到南清路中学,我很是吃了一惊。”
圣文伦中学是漓城最好的中学,而南清路中学则是除大釜区的学校以外几乎最差的学校之一了。张钦植的亲哥哥张耀通从前在圣文伦中学负责教学多年,为人低调,外界极少听到关于这位司长先生家的大儿子的传言,直到——
“我记得两年前小真参与过的那场高中联考,你的哥哥正是那场考试的纪律监察组组长。”
李云济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观察到张钦植的下巴抽动了一下。
“不到三十岁就坐到那个位置,未来可谓不可限量。”李云济温和道:“所以我一直很疑惑,为什么那年联考结束后,张老师就突然去了一个三流学校?”
张钦植生硬回答:“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没有问过。”
“我听到一些不好的传闻......”
“我哥没有做坏事!”
李云济收起遗憾的表情。张钦植也意识到自己着急了,嘴抿成一条直线。
李云济轻描淡写地说,“联考的纪律监察组需要核对每一个考生信息,并在考试结束后再次审核确认每一张考卷与考生对应一致。”
张钦植抓住车把手:“我要下车。”
“其实我今天我根本没有见到你的哥哥。”李云济平静道:“他已经失踪三天了,学校到处找不到他。你们没有联系过他吗?”
车停刹在路边,张钦植一脸震惊地转过头。李云济从文档里抽出两张纸,两张薄薄的纸,轻飘飘地落在张钦植的手上。
那是游跃和李梦真当年的高中联考成绩单。
张钦植的呼吸都停了。两张分数不同的成绩单,名字不同,照片上的脸却那么相似。明明只是数字上的差距,却宛如天堂和地狱之间永远无法丈量的距离。
[你好。钦......钦植。]
第一次亲眼见到那张与李梦真相似的脸时,张钦植以为自己掉进了一场噩梦。真实的力量撕碎了幻想和粉饰,那一瞬间他用浑身力气制止了自己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
[小植,麻烦你陪我一起练琴了。]
[对不起,陪我练琴很耗费时间吧?]
[小植,谢谢你陪我!]
与李梦真不同的是,游跃几乎没有真正开心的时候。他总是沉默地垂着眸,年少清亮的眼中含着一丝忧愁的郁色。而当有人走向他的时候,他又抬起头露出笑容。
一株竭尽全力在荣华富贵之地站稳生长的小草,连落下的眼泪都是静悄悄的。每当游跃轻声叫他“小植”,缠绕的噩梦就退减一分。
你还是在无光的夹缝里开始长大了。
这样的话,可以原谅我了吗?
可以原谅我们吗?
[爸!我做不了这种事......]
[你几岁了,还需要我来哄你吗?]
两年前漓城高中联考结束后的一个夏夜,张钦植听到从书房里传来哥哥和父亲的对话。他悄悄站在书房大门的门缝前,看到哥哥站立的背影,和书桌后父亲模糊的身影。
他听到哥哥激动的声音说,[怎么能对换两个孩子的成绩?就因为他们长得像?]
父亲说,[这是李家请你帮的忙,你帮不帮?]
[这孩子是大釜区的,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困难才考过线,李梦真想读好学校有那么多方法......]
张钦植听到朋友的名字,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现在这个就是最好的办法。]
[爸——]
[耀通,我知道你的脑筋有时候不变通,我让你坐上这个纪律监察组组长的位置,就是希望你成长。]
[......我做不到。]
[你一次又一次让我失望。]父亲冷漠的声音响起。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教出你这种儿子。]
阳光落满张府前院的青草地,张耀通拖着行李箱,独自穿过草地,走向大门。
张钦植从家里追出来,[哥哥!]
他跑到哥哥面前,兄弟两人面对面站在阳光下,阴影无声拖长。
[你从圣文伦中学辞职了?]
男人脸庞瘦削清逸,闻言努力挤出一个笑,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是,我想换个工作环境,以后就不住家里了。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荒废学业,要继续好好念书。]
男人转过身,拖着行李箱走出大门。张钦植睁大眼睛瞪着哥哥离开的背影,泪光滑过他的双眼。
[你要逃走了吗?]张钦植忽然提高声音。
男人的背影一顿。然而渐渐的,那身影一点点塌下去,而后缓缓地继续一步步离开。
张钦植强忍住哭腔,对哥哥的背影发怒:[如果你逃走了,我绝对不会去看你的!]
哥哥走了,消失在了他的眼里,仿佛也从这个家里消失了。父亲如同没有这个儿子存在过,所有人都忘记了他的哥哥,他沉默、瘦削、有些微微佝偻背的高个子的哥哥,在父亲面前总抬不起头的“没有上进心”的哥哥,只有站在三尺讲台上,才会生出光辉的哥哥。
无论他考试成绩好坏,都会给他买好吃的哥哥,带着一个他们都心知肚明的秘密,从这个家逃走了。
“......别告诉他。”
李云济挑眉:“什么?”
张钦植苍白着脸,手死死攥成拳,向来冷淡高傲的声音里竟有一丝恳求:“这件事,请暂时不要告诉游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