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洲东北部大西洋沿岸的冬天漫长得像一个没有尽头的雪世界。每当游跃清早起床,就看到街上又是一片白皑皑的雪,雪若下得厚了,李云济就会出门去铲雪,铲出条路才能把车开出门,送游跃去大学学习。
游跃的研学之行进行得还算顺利,课业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繁重,就是最开始时一茬又一茬的小组研讨和展示让他颇费劲。身处一众自信、优秀、口语流畅的同龄人中间时,所有人都在自然而然地发表看法、思想碰撞,只有他的局促紧张和口语短板暴露得不留情面,课上了一个星期不到,他已经一天三顿都想逃避现实,回国不想继续了。
但他最终都没有回国。李云济每天都陪在他身边,早上送他去学校,有时中午也来学校与他一起在食堂吃饭,有时与他的教授朋友一起过来,和他聊今天的学习内容。每当这时就会有一起研学的学生也凑过来聊天,有李云济坐在身边的时候,游跃会轻松许多。
下午下课,李云济就过来接游跃去吃饭,吃完饭后游跃通常会自己去图书馆或者实验室,如果游跃学得累了,李云济就开车带他出去玩。或许是因为不是独自一人,身边有李云济这样一个安定可靠的人随时相伴,游跃在初来乍到时满心的焦虑也渐渐被抚平,直到他能够慢慢地适应。
李云济教游跃一个方法,如果他能够用英文对自己这样一个医学门外汉阐释清楚那些新学的知识点,那么他就可以算是学会了。起初游跃阐释得磕磕巴巴,讲几句就要拿起文献焦头烂额地看,李云济撑着下巴坐他对面听,看着他那努力到涨红了的小脸,埋头在文献里翻找笔记的模样,简直百看不腻。
圣诞节期间,所有大学都放假。从繁多的学业任务中进入短暂的休假,连游跃也难得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床边已没人了。
他以为李云济出门去办事,谁知下楼见李云济就坐在餐厅看报纸,桌上是准备好的早餐。一看就是在等他起床吃早饭。
游跃早就心有疑惑,自从来到波士顿,李云济就再没回国,一直在这间公寓与他同住。虽然白天也会出门,但再没有在国内时那样忙碌到天天不见人影。
是不是公司经营情况不好了?游跃坐到李云济身边,偷偷看他手里的报纸,试图从上面看出点金融现状和市场发展情况,还没看两眼,李云济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生日快乐。”李云济把视线从报纸移到游跃脸上,见他懵懵的表情,一笑:“该不会连自己的成年生日都忘了吧?”
差点忘了,今天原来是圣诞节。游跃也笑:“谢谢哥哥。”
“有什么心愿?”
“没有,现在一切都很好。”
“那我就擅自帮你决定今天的日程了。”李云济随手翻一页报纸,说:“我向你的同学和老师们发出了生日会的邀请,有不少人都愿意来参加。我原本打算就在家里办,没想到有这么多人要来,所以我把生日会的地点定在了查尔斯河边的一家酒吧。放心,我包了场,今晚的生日现场上也不会有酒。”
游跃呆呆看了李云济几秒,终于反应过来:“不......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了。”
“为你过生日有什么麻烦?”
“圣诞节大家都放假了,而且外面还下着雪。”游跃局促道:“一个生日而已,让大家顶着这么大的雪为我过生日......”
李云济逗他:“那怎么办呢?酒吧已经订好,邀请也都发出了,还有那么多人高高兴兴地说要来,难道我现在告诉他们生日会的主人不想办?”
“呃,不。”游跃疑惑地吃一口荷包蛋,问:“他们是真的自己愿意来的吗?”
“难道是我威胁绑架?”
“我没这么想。”
“我问过了。班上很多人对你印象很好,但以为你不爱与他们来往,没想到你过生日愿意邀请他们。正好下雪哪也去不了,放假留在波士顿的就都说要来。”
游跃忙道:“我没有不爱与他们来往。”
李云济“嗯”一声:“我说游跃同学只是语言沟通不太顺畅,一紧张就更说不出话,希望他们以后多多体谅。”
游跃默默把荷包蛋吃掉。
“谢谢哥哥。”
游跃知道自己之所以没有因为陌生的环境、被太多不熟悉的人和文献压到喘不过气,只是因为李云济在他身边,仅此而已。所有生活、人际甚至心理上的困难,无形之中都被李云济解决了,他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只需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应该为此而安心。也的确如此,他很安心。但是偶尔有时候,莫名的空无和疲惫仍裹住了他,就像它们从未离开过一样。当夜深人静李云济躺在他的身边,温暖的怀抱像舒服的被子包住他;当他们坐在餐厅一起进餐,李云济开车送他上下课。
当雪落在发梢上时,李云济抬手过来轻轻挥去雪子,随着那安静温柔的目光落下,雪的冰冷也被指腹的温度融化了。
在无数个瞬间里,游跃却无法控制地如同一个局外人,站在界线的这一端,看着另一端的李云济和“自己”。
然后心中一个声音轻轻地说,那都不是给你的。
生日会定在晚餐时分,游跃算好时差,出发前给谢浪打过去一个视频电话。不一会儿视频电话接起,画面晃半天,终于出现谢浪的脸。
在他锲而不舍的远程“指导”下,谢浪已经意识到并学会了把手机随身放在口袋里,在游跃的视频电话响起时把手机拿出来,按下接听键,并把手机屏幕对准自己的脸。
游跃对手机挥挥手:“谢浪,现在早上几点了?”
谢浪慢吞吞答:“六点。”
“你猜今天是什么日子?”
“不知道。”
游跃有点难过,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笑着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今天起我就十八岁了,你可以对我说一声生日快乐。”
谢浪似乎没听明白,只望着他。游跃想这次就算了,等明年生日再让他祝自己生日快乐吧。
“我待会儿就去参加生日会了,有同学和老师为我庆生。虽然要是你也在就好了......谢浪,你记不记得以前每年我过生日,你都带我去餐馆,点下一碗长寿面?”
谢浪“嗯”一声。游跃知道他是没听明白,只是单纯的回应自己。但他依旧说了很多以前的事情,直到李云济过来敲门,告诉他该出发了。
游跃与谢浪道别,收拾好东西后与李云济一起出门。正如李云济所言,所有留在波士顿没回家也没出去玩的学生几乎都来了,以及一些已经与家人团聚过的当地学生也来了。
生日会现场布置得很漂亮,中央放置一个多层蛋糕,大家甚至给游跃准备了惊喜:所有人纷纷举着“祝游跃十八岁生日快乐”的光牌和横幅从黑暗中显身,然后游跃就被眼花缭乱的礼物淹没了。
这是游跃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过这么热闹、被人簇拥的生日。他成为众人的焦点,人们把礼物塞给他,祝他生日快乐,拉着他一起合影,要和他唱歌,去舞池跳舞。游跃应接不暇,他的心脏咚咚地跳着,他很高兴,他一直想和班上的同学好好认识一番,为了交朋友也好,为了小组作业也好。还好在如此人多混乱的情况下,李云济时而出现在他的身边,在他不知如何应付某个社交场面的时候帮他轻轻一接,而后若无其事退开,转身与老师们聊天。有时候,穿过喧嚷的人群,游跃会与李云济遥遥地碰上视线。
短暂的视线相交让游跃的脑海里无缘由地出现一个于他而言十分熟悉的画面。那段同样热闹的视频录像,同样是蛋糕,气球,热闹的人群,还有......英俊高大、面色温柔的李云济。
[笨蛋小真,生日快乐!]
[哥!你看,我多给了你两颗蓝莓,你说我是不是很爱你?]
[云济,你就让你弟亲一口吧!]
[就是啊,让你弟亲一口吧!]
“游跃!我真羡慕你有这么好的哥哥!”
游跃猛然回神,周围的人邀着他大声笑道:“要是我家里人给我办这么豪华的生日会,我发誓三个月内再也不跟他们作妖了!”
哥哥。
可他根本不是他的哥哥。
“游跃?”
李云济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高大的身影挡去光,将他与人群隔离。
大手抚上他的脸,李云济俯身靠近他,注视他的眼睛:“累了吗?”
游跃怔怔抬头,刚想说不,李云济已经揽过他,对围在身边的青少年们说:“我想起来他的那块蛋糕还没吃,他应该饿了,你们先玩。”
大家听话地让开路,李云济带着游跃离开,一路走出了酒吧。
圣诞夜的街头空寥,大多店面都关了,只有偶尔的行车与路人来往。夜里下小雪,李云济把游跃的帽子拉起来戴好,端详他:“是不是嫌吵了?”
游跃摇头:“不吵,热热闹闹得很有趣。”
“你怎么总是有心事的样子?”李云济笑着捏捏他下巴,“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让你弟亲一口吧!]
在起哄声里,李云济无可奈何俯身,李梦真踮起脚抱住他,在他脸上用力亲了一口。
游跃紧掐自己手心,让残余难以挥去的画面从自己脑子里消失。他对李云济说:“我当然很开心。”
“嗯,毕竟你这么受欢迎。还有人想邀请你跳舞。”
“可惜我不会跳那种......双人舞。”
“只是最简单的交际舞罢了。”
游跃被李云济握住手,接着被拉过了腰。下一秒李云济已经抱着他在雪地上转了一圈。
“哥!”游跃差点栽李云济怀里,脸红了:“我、我真不会。”
李云济稳稳地托住他,一挑眉:“这不是跳得很好吗?你看,只需要抓住我的手,然后动脚,就可以了。”
微光寥落的路灯下,细雪落上两人的发尾和肩头,游跃被捉着跳了几步,忙乱地怕踩到李云济的脚,又怕两人一起撞路灯上。李云济被他逗乐,转一圈后干脆把人直接抱离地面,站定了。
游跃撑住李云济的肩膀,人差点被转晕了。李云济抬头望着他,声音平和:“好了,笑一笑吧。”
游跃止住喘气,怔怔看着李云济。
“做这些事情,也就是想看你笑一下。给个面子?”
游跃好像听到从没听过的话,他愣了片刻,不知所措地笑了一下:“哥哥......说什么呢。”
李云济这才把他放地上,“好,进去吧,外面冷。”
可一阵又一阵的心跳已经淹没了游跃的耳畔。
别跳了。伴随心跳的耳鸣袭来,游跃有些眩晕。
这些都不是你的。
所以别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