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没必要再回来做肿瘤的,”简雾望着茶几说,“我爸都走了那么多年了,人不能一直困在回忆里。”
“我倒也不是因为困在回忆里才去做肿瘤的。”宋疏辞瞥了他的后脑勺一眼,“只是那段时间……太迷茫了。”
他说:“你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我觉得我明明选了一条在功利主义上十分正确的路,可走到最后,却发现自己想要的都没有得到。”
简雾垂下眼睫,回应了他一句:“可能因为人生不是打游戏闯关吧,没有什么一通百通的攻略。”
“你知道吗简雾?”宋疏辞突然伸了只手,从背后搭上了他的肩。
“嗯?”简雾任由他搭着,也没把他抖落下来。
宋疏辞说:“我那时候总梦见我们俩吵架,尤其是梦见你骂我的那些话……”
简雾茬他:“这么记仇?”
宋疏辞只是笑:“后来越来越觉得,你说的对。”
他俩吵了那么多架,但真的称得上简雾骂宋疏辞的,其实只有一回。
那会儿他三战复试结束,没拿到offer,两个人本来是约着出去吃顿饭散散心,却因为简雾的复试争辩了起来。
A医大的复试流程是先组内轮转考核,再接面试,导师们大部分都会在组内轮转考核的时候就会选好自己想要的学生,面试就是走个流程过场。
简雾那会儿跟着另外两位报同一个老师的学生同时进组,导师给他们布置的考核任务是让他们结合课题组的方向自选角度,写篇英文综述,自主进行课题设计,再动手进行初步的实验,两周之后进行汇报。
完成这件事其实没那么难,难就难在大家都很卷。
综述文献越插越多,课题设计越来越高端,每天在实验室熬到一点之后才走,简雾那几天都没怎么和宋疏辞说上过话。
宋疏辞总问他要不要帮忙,但老师明确强调过要独立完成,所以简雾也从来没让他插过手,最后熬了两周,简雾做了非常漂亮的汇报,收获了很多的好评,但最后还是输给了同组的另一位学生。
简雾虽然有些郁闷,但他不是输不起的人,也说服自己接受了现实,可宋疏辞不服气,私底下找了同在那个课题组的同学打听情况。
简雾吃着饭,就听宋疏辞和他讲:“他的课题设计是花了两千块钱找他们组里的大师兄写的。”
彼时尘埃已落定,就算得知了这些猫腻,其实也改变不了什么,简雾不喜欢纠结已经过去的事情,听到这儿也只是“哦”,可宋疏辞却冲他道:“别人都知道要找人帮忙写,当时我说了多少遍,我可以帮你写帮你改,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呢?”
简雾认识宋疏辞很多年,但那一刻,他却觉得眼前的人很陌生。
“你知道这是破坏规则吗?”他问宋疏辞。
宋疏辞说:“你遵守规则,可和你竞争的那些人呢,你能保证他们都遵守吗?”
“所以就可以因为提前预设别人会作弊,然后自己先破坏规则吗?”简雾说。
宋疏辞反驳他:“你能不能不要那么轴,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我们老板自己的孩子参加科技比赛都让我帮他写的本子,你是我男朋友,我帮你写怎么了?”
简雾很意外:“你帮你们老板的孩子代写?”
“写一次两千,你不是说房租快交不起了吗?再说谁不知道这种科技比赛说是中学生的比赛,其实都是硕博生代写的,”宋疏辞说,“你别那么较真行吗?”
“这是较真吗宋疏辞,”简雾说,“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学这个专业吗,你这对其他参加比赛的人公平吗?”
“我顾不上别人了,”宋疏辞说,“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咱俩要怎么在A市把日子过下去。”
简雾不能理解:“你的原则和理想呢?”
宋疏辞反问他:“原则和理想能帮你考上研吗?能帮咱们交房租吗?”
漫长的岁月,和生活中新的困扰与烦恼,往往会导致人关注的重点改变。
简雾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宋疏辞开始变得很功利。或许是因为被家里断了生活费,生活上的拮据最容易驱使人放弃原则,成为金钱的奴隶,又或许是他选导那年被鸽之后,象牙塔外的规则,对他的三观造成了强烈的重创。
简雾看着他,沉默很久,才说:“宋疏辞,你都快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子了。”
他说,“如果是我的存在给了你经济压力,让你变成了这样,那我现在就回B市,你自己在这儿,补助应该够你用的,不需要你去放弃原则。”
宋疏辞做了个深呼吸:“简雾,我从头到尾,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为了咱们俩更好的未来,为了咱俩能不要再异地,能一直在一起。你指责我,那你呢?你有真心地想考上,想和我待在一起吗?从复试结束到现在你每天都说要回去,你为咱俩在一起这件事努力了吗?”
“我还不够努力吗?”简雾神色有些痛地蹙了下眉,“我这一年为了你考这个破研究生我都快抑郁了,可我就是再努力,我也不能放弃原则,让你来替我作弊。”
“宋疏辞,”他说,“别让我对你失望行吗?”
这是简雾第一次觉得和宋疏辞在大方向上的观念相左。
在宋疏辞心里,所有东西都可以为他和简雾在一起这件事让步。但简雾觉得,宋疏辞不该为了他变成这样。
这场争吵,最终以宋疏辞回绝了卢礼诸让他帮忙给孩子写本子的要求结束,后来两个人也没默契地再提起过这件事,直到今天。
“现在想,那时候我确实太急了。跟昏了头似的,什么道理都不讲了。”宋疏辞自嘲地笑了下,“所以你是因为这件事觉得我很功利,觉得我来解剖系也会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而不会考虑其他老师是吗?”
简雾拿筷子戳了戳碗里的饭,把碗放在了茶几上,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我也不知道你后来……有没有把你的理想找回来。”
他说着说着,忽然降低了音量,“但我还是相信你的。”
听到后面那句,宋疏辞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以至于搭在简雾肩上的手也有些失控,力道下意识地就加重了。
简雾显然也感觉到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感受着宋疏辞紧握着他皮肉的手指。
约莫半分钟后,宋疏辞才松开他。
简雾揉了揉自己的肩,听他声音有些低哑地开口:“毕业之后,我拿了几个高薪的offer,卢礼诸也说如果我想留在A医大,应该也可以,但我考虑了很久,还是重新试着去找了找胃癌方向的PI,申请了博士后。也算是破釜沉舟吧,想换方向,重新开始,不要那么功利,像你说的那样,把理想找回来。”
简雾垂着眼,“嗯”了一声。
宋疏辞继续道:“我博士方向不是肿瘤,转这么大其实会比较难,但是没想到居然拿到了H大的offer,当时就觉得也算是……命中注定吧。”
简雾安静了好一会儿,问他:“你在M国过得好吗?”
“凑合。”
他说:“那边压力也很大,不过下班比较早,因为我住的地方治安不好,晚上留晚了不安全,所以我们老板三令五申天黑前必须从实验室离开,不然出了事儿他不负责,就不像读博那会儿熬到十二点了。”
简雾说:“也算是因祸得福。”
“最开始还是很不习惯的,担心自己工作的时间会不会太短了,不过可能是你把我甩了之后我想开了,自己的心态变了,没那么着急出数据了,松弛下来,反而结果更好。”
“还说你不记仇。”简雾先是怼了他一句,才顺着他的话接道:“有时候就是会有一种心里通畅了,遇到的事情也会变得顺利起来的感觉。”
他们聊天的整个过程里,宋疏辞始终坐在简雾斜后方的位置,简雾全程都没有回过头,宋疏辞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听到这儿,他睨着简雾的侧脸,笑了一下:“对。”
简雾没察觉他的视线,继续道:“我们跟学生也会这么说……快就是慢,慢就是快。”
“有道理,”宋疏辞带着点调侃的口吻往前凑了凑,“我要跟你多学习,简老师是有大智慧的人。”
简雾踢了他一下:“你少来。”
“我这都是真心话好不好。”宋疏辞说。
简雾又问他:“那你会不会觉得来这边……没什么发展空间?”
“怎么没有发展空间,我现在是主任,以后还能当院长、校长。”宋疏辞开玩笑。
简雾夸张地“噢”了一声,“我要去告诉凌院长你觊觎他的位置。”
“说,今天就去说,”宋疏辞陪他逗,“顺便告诉他你就是我的未婚妻。”
“谁是你未婚妻。”简雾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腿。
“疼!”宋疏辞装成一副西子捧心的模样。
“活该。”简雾横了他一眼。
“嗯,我活该。”宋疏辞压了半天没压住嘴角,闷笑了好一会儿,才缓了缓正色下来。
他看向简雾:“其实如果不是B医大,我可能也会选择一所类似的学校吧,这个世界上,有人要在顶端发光发亮,也需要有人回来建设中层不是么。”
“很多东西我没办法改变,很多规则我也必须服从,”他说,“但现在我在B医大,至少我可以保护解剖系,让它朝着大多数人觉得满意的方向去发展。至于我个人的发展……可以为此适度让步。”
简雾沉思了一会儿,“在利己的大环境下做一个理想主义者是很难的。”
“嗯。”
简雾看向宋疏辞:“但是很酷。”
“你这算是在夸我吗?”宋疏辞问。
简雾偏开头道:“我在夸一个十八岁填完高考志愿和我说‘理想万岁’的小孩。”
理想主义或许不小心被铜臭味污染过,但所幸照耀着六便士的永远是月亮。
宋疏辞凑近他,在他耳边说悄悄话:“那我是不是不该告诉你,凌院长其实给我批了一千万的启动经费。”
简雾瞪大了眼睛。
“所以你放心,”宋疏辞拍了拍他的腿,“不要有什么压力,觉得我回来就是为你牺牲了什么。”
“……这次我是有备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