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A市的时候,他们尚且度过了一段还算开心的时光。
毕竟是相识这么多年后,真真正正地以两个人的身份住到了一起。不像中学那样总是要躲着父母,也不像大学时隔三岔五才能在酒店一起待一个晚上。虽然出租屋狭小,但安置他们的感情刚好。
大概唯一让简雾有些难以忍受的,只有宋疏辞越发不加收敛的控制欲。
譬如同住一个家里,宋疏辞不让他碰任何的家务,再譬如查他手机,担心他联系以前的客户继续带家教,还有门口装监控,要求他出门不能太久。
宋疏辞甚至还把学校那套搬到了他身上,要求他每天汇报复习进度,抽背抽考这些更是成了日常。
一切的核心只有让他专心备考。
时隔多年再读“高三”的感觉实在是很不好受,加上A市的房租和生活成本都高,他也参加不了什么娱乐活动,打会儿手机游戏还会被宋疏辞不定时打电话查岗,运气不好就坑了队友。
大概他生活中最大的娱乐活动基本就只有和宋疏辞滚.床单这一件事。
可就连这件事,都要和他的日常学习捆绑上。
那个引起两人误会的震动玩具,在这时候更是派上了大用场。
宋疏辞拿它来作为简雾没能按时完成学习任务时的惩罚,最过分的时候让他戴着这东西背他抽背时没背出来的政治大题。
被气急的时候简雾骂过宋疏辞是不是要去搞字母圈,热衷学习的宋学霸先是表示了对这个全新领域的疑惑,然后在长达三十分钟的网络调研之后转身拿了根数据线过来,对他说你想试也可以试试。
气得简雾从此看到师生题材的小黄.片都要点一个踩。
绝大多数人都是有阴暗面的,只看隐藏的深浅。
认识二十多年,在一起六年多,简雾才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宋疏辞不加掩饰的阴暗面。
其实恐惧谈不上,因为不管怎么闹,宋疏辞始终不会真的伤害他。
但逆反也是真的。
不平等的关系下,是生长不出健康的爱情的。
*
上午十点,B医大附属中学课间操时间。
随着悠扬的音乐在操场上响起,小萝卜头们整整齐齐地在绿草坪上做着广播体操。
简雾照常会在这个时间出去溜达十分钟,以缓解久坐的疲惫。
但这一次比身体更疲惫的是心。
他已经挣扎了快一个上午关于要怎么和宋疏辞的爸妈电话道歉这件事。
昨天喝多了酒赌气一时爽,让宋疏辞把叔叔阿姨给他带的东西给丢了,但清醒过来他还是相当后悔。
毕竟他和宋疏辞再怎么闹,也不能扯到长辈身上。
宋疏辞的父母对他一向很好,从小到大有宋疏辞什么好吃好玩的,总是也会有他一份,他父亲去世后,更是受到了宋家夫妻的许多照拂。
除了他出柜那年,家里三个大人赌气,没给他过生日,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宋疏辞的父母总是会给他备一份生日礼物。
后来他和宋疏辞分手之后,换了手机号,也一直没再主动联系过他们,但宋家父母依然每年都会在他生日的时候带些东西给她母亲,还让他母亲代为祝福。
这样的长辈,他怎么都应当是感恩的。
思想斗争了半天,他终于还是做了个深呼吸,给宋家妈妈打去了电话。
对面是个干练的女声,饶是有了岁月的痕迹,依然显得精力充沛,“喂,谁呀?”
“许阿姨,”简雾有点紧张,“我是小雾。”
听到他自报家门,对面大概也懵了,愣了好半天才道:“小雾?”
尾音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惊喜。
还没等简雾回应,许绣女士又招呼着身边的大叔道:“老宋,别在那儿看电视了,快过来,小雾的电话!”
耳熟能详的影视剧背景音里,拖鞋的趿拉声很快由远及近,听见许阿姨叫来了宋父,简雾跟电话里的男人问好道:“宋叔叔。”
“小雾,真是你啊!”宋国川听到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先是惊讶地问候了一声,又乐呵呵地笑了笑起来,许绣在他身边道,“快把免提打开。”
老两口对着一方什么也没有的屏幕,露出了无比慈爱的笑意。
“你可好久没有给我们打电话啦,”宋国川问,“这是你的新号码吗,你最近过得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吗?”
“是新号码。”简雾听到他们关切的声音,一时也挺触动,甚至开始愧疚于自己这些年的断联。
“我挺好的,”他对电话里说,“你们呢?都还好吗?身体怎么样?”
夫妇俩的声音交叠道:“都好,都好,就是怪想你的。”
“我也想你们。”简雾脸上无意识地带上笑,跟他们寒暄道。
“想我们还躲着我们?”许绣说,“还没问你呢,大忙人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这个老东西打电话了?”
“谁敢说您是老东西啊,”简雾顺着打趣了两句,“许姨可是咱们小区的区花,永不凋零的。”
“果然还是小雾说话我爱听,”许绣笑道,“这几年你不在,我白头发都变多了。”
长辈依然温和亲近的态度,让简雾道歉的压力小了不少,见他们把话口绕到了正题上,简雾也没再转移话题,揣摩着措辞道:“叔叔阿姨,我……是有个事儿跟你们说。”
“怎么啦?”
“昨天宋——”
考虑到对面是宋疏辞的父母,简雾顿了顿,还是改口道:“昨天哥哥来给我送你们给我带的生日礼物……”
大概是太久没用“哥哥”称呼过宋疏辞,他的喉咙一时有些生涩,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我不小心给摔了,对不起啊。”
“啊?”
“叔叔阿姨,真的对不起。”简雾又道歉了一次,“是我不对。”
但他这次道完歉好一会儿,对面都没有说话。
简雾一时也有些慌,想着自己是不是伤到两位老人的心了。
他知道宋疏辞是不会主动和自己父母说这些事的,但他不知道宋家父母给他送的是什么,只是想着万一是很难买到同款的东西,瞒也瞒不住,与其拿一个个谎来圆,还不如坦诚点直接道歉。
这么看,是不是其实他还是应该瞒着的?
正在他微微内耗并且对昨晚冲动的自己进行谴责的时候,对面终于开口了:“小雾,你在哪儿呢?”
简雾没多想,只道:“我在学校啊。”
“哪个学校?”
听到这儿,简雾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您……”
许绣有些激动地打断他道:“你是回B市了吗?回来多久了?”
“快、快一年了吧。”
简雾这才反应过来,宋家老两口根本不知道他回来了,那礼物……
“小雾,这几年你不肯跟我们联系,给你准备的礼物,我都给你妈妈了。”许绣说,“我们不知道你回来了,所以也没让疏辞给你带过什么礼物。”
许大检察官粗粗一推测,就猜出了前因后果:“这礼物肯定是宋疏辞那个臭小子自己要给你的。”
简雾怔在原地,握着手机的手有些发白。
脑子里闪回的是他在读完所有贺卡之后跑下楼的那个夜晚。
春风和煦,连空气都很清新。
保洁人员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夜晚格外勤劳,深夜还对垃圾桶进行了清理。
硕大的垃圾桶里空空的,只有几片掉落的树叶。
新换上的黑色塑料袋在夜色里泛着光,像是一眨一眨的眼睛。
宋家父亲的声音还在耳边继续絮叨:“疏辞他见到你了?你俩碰上面了?这真是巧。你回来快一年,我们也没碰见过,他一从M国回来,就碰上你了,你们还是有些缘分的。”
简雾本能地想应两句,但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脑子里只有那晚宋疏辞丢了礼物他回头时,青年发红的眼眶。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怔愣,许绣杵了杵自家老头,压低声音道:“好了好了别提那臭小子了,小雾好不容易给我们打个电话。”
她批评完宋父,又换上关切的口吻对简雾道:“小雾,虽然你跟疏辞……没在一块儿了,但你对我们俩来说总是跟亲人一样的,我们看着你长大的,这几年你因为疏辞不愿意跟我们见面,我们也都理解,不过你要是什么时候想见我们了,随时来啊,阿姨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菜。”
许女士心肠软,刚说上几句就带了点哭腔,简雾最见不得人掉眼泪,也顾不上继续分析宋疏辞那晚的反应了,忙回神安慰道:“阿姨,您别难过,这几年我也不是故意不联系你们的……”
可他说着说着又觉得没什么底气。
他确实是故意的。
和宋疏辞分开之后他换了手机号,几乎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除了隔三岔五给他妈打个电话报平安之外,谁都不知道他在哪儿。
直到去年回B市,他也只是多联系了一个程仙。
他知道自己很拧巴,但他就是做不到像见自己的母亲那样去见宋疏辞的父母。
但他实在看不得宋女士伤心,没等脑子转起来,嘴先出声承诺道:“真的,阿姨,我就是太忙了,和哥哥没有关系,等……等过两天不忙了,我一定来好吗?”
他这话一出,许女士眼圈红得更厉害了,泪花都快泛出来了:“你得说话算话啊。”
简雾就差疯狂点头去哄人了:“嗯嗯,肯定算话。”
许绣又抹着泪让他发了八百个誓,让他一定要来参加两家的家庭聚餐。
简雾沉浸在浓厚的愧疚里,自然是什么都说好。
电话被挂断之后,简雾还有点小感伤,望着手机发着呆。
全然不知道电话那头的许女士飞速地抹掉眼泪,一瞬间换回自己素来干练的形象,给自家亲儿子甩了个电话:“你小子怎么越长大越怂了,送个礼物还要借我和你爸的名义?”
彼时宋疏辞正在背后默默围观某个在墙上贴小广告的男大学生,闻言道:“他跟你们打电话了?”
“是啊,说是把我们送的礼物摔了,可不好意思了。我跟他说那礼物铁定你自己要送的,跟我们没关系,让他千万别愧疚。”
宋疏辞:“……”
“我跟你说哈,”许绣继续道,“小雾刚可是答应等有空了咱们两家一起吃个饭,妈好不容易给你争取来这个机会,你可得好好把握。”
宋疏辞难得地惊讶道:“你怎么说服他的?”
“你也不看看我是谁,”许绣骄傲道,“谁跟你们爷俩似的,一天到晚说不出一句好听话。”
“……”宋疏辞沉默了会儿,又忍不住问:“他真答应了?”
“答应了答应了,”许绣说的仿佛是简雾答应要和他儿子结婚了,“你还信不过我吗?”
“总之你给我抓住机会,把人哄回来,知道没有?”许女士下达任务道,“我真搞不懂你们俩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什么矛盾能闹到四年不和好,还能搞得人家连带着你妈你爸一块儿疏远了。你好歹是哥哥,让着点弟弟不知道吗?”
“我们俩的问题……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的。”宋疏辞说。
“那怎么了?”许绣说,“你别在这儿给我犟,你就说你还喜不喜欢,喜欢就不要怂,你管人家还喜不喜欢你呢,你喜欢人家不就行了吗?你中学那会儿不是天天追人屁股后面表白吗,怎么现在反而畏首畏尾了?”
“行了,您别说了,”宋疏辞说,“我自己心里有数。”
许绣让自家儿子不温不火的态度闹得十分恼火,忍不住道:“就你这样,我也不爱搭理你,还有你爸,两个锯嘴葫芦。”
无辜躺枪的宋国川委屈道:“你说孩子就说孩子,骂我干嘛。”
“我骂你怎么了?孩子这样都是你影响的……”
听着父母在电话的那头开启了小型战.争,宋疏辞直接挂了电话。
那个在贴小广告的大学生刚刚贴好,对着墙壁拍了几下纸面,正准备转身,宋疏辞忽然在他身后开口:“同学你好。”
本就内向的娄溪吓了一跳,转头看见宋疏辞,观察着他一身装束,本能地把他认成了老师,忙道:“老师好!不好意思,请问是不能在这里贴传单吗?”
“这个我不知道,你得去问你们学校的相关部门。”宋疏辞的目光落在他贴的出租广告上,“你要出租?”
娄溪觉得宋疏辞有点眼熟,但是因着上回天太黑只是擦身而过,加上他度数高没戴眼镜,所以并未联想到那晚的事,听见宋疏辞要租房,他难得地外向了些。
“是的,我本来是租的附中一个老师的房子,不过最近考上外地的研究生了,所以准备提前退租,这个房东很好的,老师您感兴趣我和您说说?”
虽然娄溪明显没有认出他,但是宋疏辞是隔着老远就一眼认出了娄溪,所以才跟过来的。
闻言他点了点头:“行。”
见出租有望,娄溪当即热络介绍起来:“这个房子是房东自己也在住的,自己有独立的卧室,其他公共区域日常都是公用的,房子不算很大,不过日常居住也够了,您如果不介意和房东一起住的话,选这里真的很实惠,基本比同范围内的其他房子都便宜,您如果是在这边上班的话,通勤也比较方便,骑小电驴大概十来分钟左右。”
“和房东合租?”
“对,您别担心,我知道挺多人都不愿意和房东一起住,”娄溪忙解释道,“我一开始租的时候也有过这种顾虑,不过幸好我图便宜还是来了,不然也遇不到这么好的房东。房东人挺年轻的,平时也很客气,还会弹吉他,之前我考研压力大的时候,他还会问我想不想听歌放松一下。”
他攥着手里的一沓尚未贴出去的纸,看起来对未知的未来也有一点焦虑:“希望我去A市了也能遇到这样的房东。”
“你要去A市?”宋疏辞问。
娄溪点点头。
宋疏辞略有些欲言又止:“那你这个愿望可能比较难实现。”
“其实我也有心理准备,光是看了看房价我就已经快崩溃了,”娄溪叹了口气,不过很快又调整好表情,拿出手机推销道,“这样吧,要不我先联系下房东,带您去看看房子?”
“不用了。”
娄溪以为宋疏辞不满意,尝试挽留道:“老师您去看看吧,这个房子真的挺好的。”
宋疏辞掏出支笔,在他的广告传单上写了个手机号码。
“合同拟好了,直接拿给我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