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冯局没有立即回复, 谢嘉弈双手叉腰眼中狡黠拿话激对方:“就是,冯局,都这个时候了, 您还向着犯罪嫌疑人, 什么关系呀, 您这是不是不太合适?”
冯局抬起头望向对方,明显眼神不悦,却还是刻意压低嘴角强自保持缄默。
“哎哎哎各位,”许星柏感到事态走向有些奇怪,抬手示意中止:“我们才是一边的啊?冯局, 我们不是想要刻意逼迫您自爆,现在和殊赫有关系的人在短时间内非正常死亡,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查一查。虽然我们初步认为是参与了殊赫的心理咨询导致,但还是得调查一下,给死者和殊赫都有一个交代。”
冯局转过脸望向许星柏,眉头紧锁——
漂亮的话冯局听过太多, 他清楚知道这是对方明知自己能听懂其中的绵里藏针而故意说的。
“算了。”谢嘉弈有些生气,转身就朝门口走,边走边道:“又不是我家的事, 反正我们同事有危险我是报也报过了, 提醒也提醒过了,冯局宁可维护犯罪嫌疑人都不愿意重视基层员工的姓名,我回家呀,我害怕。”
“其实我也觉得...”许星柏跟上谢嘉弈, 转身又看看身后坐在办公桌前的冯局, 也有了些努气:“没人保护,我们自己保护。”
“呀——”眼看谢许二人是真的动了气, 冯局抬起手准备阻拦,忽然想到对方根本看不到背后自己的动作,只能无奈的喊:“这不是话赶着话,说到这里了么!”
谢许二人已经走到门口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行了行了我告诉你们。”冯局无奈的叹了口气,拿起手机:“我先打个电话。”
电话没有接听,冯局叹了口气,扬扬下巴示意两人坐下,自己也跟着坐在沙发边,几次开口又闭嘴。
谢许二人对视一眼,看到冯局的状态便猜到殊赫身份复杂。
不是卧底不是线人,难不成真的是哪位高管的继承人?
“殊赫的身份很简单,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复杂。”看到谢嘉弈明显往什么阴谋论上靠,冯局终于开口:“去给我泡杯茶去。”
普通工作日的一个中午,夏日余烬的风随意的吹拂,空气里满满的树叶的味道,窗外人声车声不断,没有什么紧迫要做的事。
是个听故事的好天气。
谢嘉弈和许星柏胳膊贴着胳膊,感受彼此身上的问题,靠在沙发上望着冯局,等待一个故事。
冯局举起杯子看到自己不过满杯底的茶叶,而许星柏给谢许二人几乎是三分之一都是茶叶,顿时两眼晶亮有神,看看对方又看看自己——
许星柏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昨晚没睡,有点困。”
冯局从柜子里取出两包可以即食的西洋参和海参等贵价零食收拾了一堆抱在茶几上,这才轻轻吹拂着茶叶:“你们有没有听过十年前的见义勇为人民英雄殊勇?”
“十年前?2014年?”那个时间还没有现在的抖音和小地瓜,最火的视频社交软件也就是大眼仔,谢嘉弈下意识点击大眼仔app搜索殊勇的名字。
然而时间过去很久,现在再去看,只有一个见义勇为人民英雄的tag。
“当时是发生了什么吗?我现在去查,只有几条微博。”谢嘉弈继续:“我如果只搜索名字,提示是不被显示,明显是被刻意隐藏。”
冯局点头,喝了一口茶:“那件事,当时引起了见义勇为救不救的社会话题。”
说到这里,冯局回到办公桌前,在电脑上敲击几下,随即打开面对谢嘉弈的电视显示屏:“当年就是这段视频。”
视频是来自一位桥边钓鱼的市民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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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跳河自杀啦,救命!”
视频的开头是,休假回老家的冯局经过乡间河道,看到一群人围在桥边不知道向下在看什么,本能的下车询问。
被打扰钓鱼的市民将手机的摄像头对准冯局,其他市民拉着冯局指着下面正在河里扑腾的女孩:“那个女娃娃跳河自杀啦!”
冯局扶着桥边扶手向下望去,果然看到一位长发女孩正在河里扑腾。
想也没想的,冯局直接脱掉上衣,一手撑着扶手直接跳下桥,朝女孩游去。
濒于危险之际的女孩沉浸在恐慌之中,眼看冯局朝自己游过来,扑腾的更加厉害。
就在冯局即将碰到对方的胳膊时,对方借力直接搂住冯局的脖颈,借着将冯局肩膀压入水下之际,女孩上半身跃出水面获得了新鲜的空气。每当冯局挣扎想要将其带离时,只要碰触到对方,对方生存和恐惧的本能总会挣扎,不仅无法救助,甚至冯局几次都被牵连下坠。
冯局整个人几次被压在水下无法呼吸,力气正在消耗,然根本没有救到人甚至这样还会搭上自己的命。于是冯局挣扎逃离对方的胳膊,距离女孩远了些,只是远远看着对方等待女孩力气耗损一些。
旁边有人开始指责:“咋还不救人呢,咋见死不救呢!”
眼看女孩比刚刚的动作缓了些,冯局这才朝对方游去,从后方勾住对方的脖颈,尽管女孩还在挣扎,却也是勉勉强强将其带上岸。
脚踏实地的感受令冯局在极度紧张之后格外的珍惜。
“你没事吧,需要去医院吗?”
毕竟是年轻人,女孩坐在地上摇摇头,还沉浸在自己的心情之中,任谁说话都不答复。
直到这里,都是非常常见的落水救人的故事。
冯局看到女孩没有什么问题,便起身离开了此地。
而钓鱼者和其他村民一起,善良好奇的将女孩围起来:“孩子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吗?”
女孩低着头抱着腿:“我活不下去了。”
“咋了?你才多大,能发生什么事活不下去了?”
“孩子,你是受了什么委屈?”众人本能的关心:“半个村子的人都在这,我们给你撑腰,谁欺负你了?”
“我不想上学,我妈非得让我去上学。”
众人短暂的几秒。
“我就不爱上学,我就想在家里。”女孩认真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不喜欢学校。”
该怎么劝解。
“孩子,你不懂,上学是你现在的主业,你不上学你干啥呢。”
“瓜娃,你现在父母还愿意给你保底,学习是最简单最幸福的事,日子还长着呢。”
“矫情啥,刚才人家那人救你,你还把人家搂到河里,人家都不想救你,要不是我们喊,最后才把你带回来,你一句谢都没有,人家浑身沾着泥一句话没说走了。你这娃我说就不懂事,赶紧回去——”
“我们说你都是为你好,别矫情了,该干啥干啥去——”
除了最初的担心之后,听到女孩寻死的理由非主流,众人也没有了关心,反倒是向面对自家不努力的孩子,直白的斥责。而农村的长辈,斥责起来又是夹枪带棍,什么戳心往哪说。
原本希望有人站在自己这边,帮着自己说话的女孩,抬起头——
周围的叔叔伯伯婶婶,如此嫌弃的指责自己,没有一个人理解自己。
在学校学习无望,想努力都不知道往哪里努力的茫然和无助。
在家里父母看见自己就心烦,可自己做错什么的茫然和无助。
自己所见之处,是百无聊赖连手机都玩不了的四面楚歌,是就算熬到十八岁也是吃苦打工,也是吃苦把自己赚来的钱分给孩子。人生,世界,又有什么期待之处呢?
不,这些大人是苦到习惯苦到发傻,才会选择继续吃苦。
而自己,既然无法抵抗这个世界,那就及时止损,不玩了!
上初中的孩子,哪里懂什么心理环境。
刚刚险些丢命的是自己,此时却无人在意,甚至——
“真是的,要不是因为我,我这一个早上的鱼全跑了!”
“就是的,我早上四点起来摘的菜,现在全被踩了!”
“你是哪个村的?”
怎么自己的存在就是错了?
女孩站起身,呆呆愣愣的从岸边又折回桥梁,站在桥梁之上——
就在众人怎么也想不到未成熟的思维方式真的难以置信——
从感情上来看怎么可能有人在刚刚被救上天刚刚给了一次分享其他账号获得继续玩的资格主动选择结束游戏,可是从理智上来看对方真的重新站在桥梁上再次跳河。
咋就这么轴呢?
众人愣了几秒。
但毕竟是一条生命。
人群再次喧哗求救。
“这娃真是,糟糕的很——”
“怎么了怎么了?”殊勇提着从镇上买的生日蛋糕经过,正看到河里扑腾的女孩,下意识跑到人群中询问。
殊赫应该是长得像妈妈一些。
殊勇的个头不过一米六五,小小的脑袋,瘦瘦的身体,因为常年体力活所以膝盖总是弯曲着,整个人走路动作有些诙谐,尤其是当他为了避免手里的蛋糕被碰坏刻意抬起手提着,双腿膝盖弯曲着小跑过来,更觉得像个卡通人物。
“孩子太任性,不想去上学就跳河了。”
“真是的,这都第二次了。”
“嗨,孩子么。”听到此情况,殊勇并没有苛责孩子不懂事,而是脱掉上衣将生日蛋糕包起来,来来回回在桥边走了几步,选择一个看起来不危险的地点,跳下桥梁过去就他。
像是在人群中下放了一个善良药剂。
他的话令众人醒悟,大家纷纷四下寻找:“拿绳子,谁有绳子——”
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正是一天之中最热最容易犯困的时间。
殊勇靠近女孩。
然而女孩本能的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殊勇直接被压在水下,整个脑袋被淹没在水下,刚开始还在用力的双臂游动,但很快,人的力气和水中的阻力相比,实在是太渺小。
殊勇没有救助的经验,也没有力气,更没有转头就走的自私。
他太善良了。
“绳子绳子——”第一次绳子下来的时候,女孩看准时机超绳子游去,这才给了殊勇呼吸的机会。
殊勇向后游去,将抓取绳子的机会让给女孩。
——那个,比他儿子还小一点的女孩。
傻孩子,什么事能比活着更重要。
今天做了一件好事,回家,儿子应该会更开心吧。
然而力气总会用尽的一刻。
老天像是在开玩笑。
女孩第一次没有抓到绳子,两次跳河也耗尽了她的力气,扑腾了几下,每次都是手指即将抓到绳子,涟漪却将绳子推的更远。
女孩再次放弃了。
她松开双臂,仰起头,不再挣扎。
却成功的浮了起来。
而身后不远处的殊勇,却成了陪她渐渐走向死亡的同伴。
殊勇力气逐渐消失,每一次都是直直坠入河中,徒留双臂举起。
众人的心悬了起来。
“先救他,他快没力气了——”
绳子被拉起来,朝殊勇丢了过去。
听到上面人的呼喊,一直浮在水上的女孩却陡然来了求生的意志,用力游向绳子。
唉——
在场的人能做的,只有叹息。
生命没有高低之分。
生命也没有优先级之分。
却都是先救能救的。
殊勇就在水下,和桥上的众人就隔了一层水面。
听到众人的呼喊声,他用尽力气想要游出水面——
就差一点点。
就那么一点点。
“快快快——”
没有人能够忍受亲眼看到一个生命消失在面前的残忍。
一时之间的催促,是说给已经抓住绳子的女孩,也是说给殊勇。
再坚持一下就好。
但上天不会给你再坚持的力气。
殊勇,被留在了那条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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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
随着电视关闭,周围的光亮逐渐亮起,窗外院子里的蝉鸣继续,谢嘉弈这才发现身上又是一层薄汗,他望向冯局。
此时的冯局和视频中的冯局相比,除了白发增多,还有明显松弛的皮肤,以及疲惫复杂的眼神。
“殊赫不是我们的人,但是我们一直把他当做我们的人。”冯局叹息一声。
“小谢我老了,胆子也小了。”冯局说着叹了口气,抬起手颤颤巍巍指了指胸口:“这一辈子我自己都记不清我看过多少双失望的眼神,我也记不清我到底给多少人带去伤心的消息,我现在害怕了。”
“我无数次的后悔,是不是老天当时提醒我了,却被我忽略了。如果我当时不着急回老家,我留下来听听女孩到底有什么困难,或者我直接送她回家,这样就不会有之前的事情发生?”
“对于殊赫,我们于心有愧的。”
谢嘉弈明白。
可以从工作上,从事实上说明,殊勇的死亡是意外。
从良心上来说,强制转移对方主线方向导致对方的死亡,真的可以置身度外马?
“等警方抵达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了。”冯局叹息:“太阳烤着我们每个人的后背,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就连那个姑娘也在旁人的搀扶下回家,只剩下钓鱼的人站在树下等着我们的到来。”
“我抱着殊勇的衣服,里面的蛋糕已经被烤化,根本看不出里面的样子。等我来到殊勇的家,迈进门的时候——”
“殊勇的老婆端着碗正准备吃饭,而殊赫小小的,坐在客厅看电视。看到我进来询问是不是殊勇的家,殊勇老婆以为我是找他有事,热情招呼:他出去给娃买蛋糕了,你先坐着等一等,没吃饭呢吧,我去给你盛一碗,吃了再说。”
“殊赫穿着背心坐在小板凳上,后背少年的肩胛骨已经突显,听到我是来找殊勇,转身很期待的朝我笑:叔叔,你找我爸爸什么事?”
“我——”
冯局从殊勇的衣服里,取出那个已经化掉的生日蛋糕。
“今天河边有人自杀,殊勇去救人了。结果,人救上来,殊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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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们几个人,就决定将殊赫当自己的孩子资助。这么多年,我们看着他从中学到大学,这孩子真的很争气。从上大学开始,就说自己打工赚学费,再也没有让我们操过心。后来我们听说,大学转系到了心理学,参加了很多活动,毕业之后就和师兄自己开心理咨询中心。”
“这么多年,我们一直联系都挺好——直到去年年底的时候,说准备在咱们这里开分店。我们就说着帮帮忙,别让英雄的孩子流血又流泪。”
谢许二人听完,望着窗外空荡荡的天空,呼吸着夏末清新的空气,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
——自己这么怀疑殊赫,可真该死呀。
许星柏却忽然开口:“这些,和殊赫作为嫌犯有什么关系?”
现场气氛陡然降至冰点。
冯局默默闭上眼睛:“我的意思是,希望你们在请殊赫协助的时候,最好是有证据再申请,嘴唇一张一合,害的可能是一个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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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冯局办公室出来,谢许二人沿着走廊朝办公室走去。
本想说回家休息,结果知道了殊赫的过去之后,反而迫不及待想要重新认识他。
但实在是无法再继续,已经超36小时没有睡觉的谢嘉弈连走在路上,就已经是踩着棉花一般的晕晕乎乎。
大脑感觉还在肩膀上,但是就是无法调动,直接死机,只能关机重启。
谢嘉弈给赵荔打了电话,却没有人接听。
在微信群里问了林海和赵荔关于雯雯的尸检报告什么情况,半天也没有人回复。
许星柏看到没有回复,跟着猜测:“能是午休吧。”
谢嘉弈没有多想,只是在微信群里发消息:“收到消息给我打电话。”
等到两人工作暂停,望向彼此的时候才都吓了一跳,眼袋已经濒临悬崖的恐怖,是到了半夜不需要化妆都可以参与万圣节表演。
谢嘉弈结结实实冲凉,闻着身上好闻的沐浴露香味,回到办公室打开空调,倒在行军床里,用被子将自己裹成粽子:“你不睡觉——”
许星柏举着手机看信息,刚准备回应,已经听到谢嘉弈的呼吸沉重而均匀,轻手轻脚的离开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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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打工人,连睡一顿饱觉都违法。
电话铃声陡然响起,将谢嘉弈直接吵醒。
他转过身,脑袋垂在床沿,低头看地上的手机,显示已经是下午五点。
下意识吓了一跳。
谢嘉弈以为自己看错了,重新坐起身将手机怼在两眼之间,看到确实是下午五点,更加想死。
微信里密密麻麻都是单位流程的信息,甚至还有一场不清不楚的小瓜洽谈会。
但就是没有赵荔的信息。
现在这个时代,失联是非常严重的情况,尤其是自己这种工作来说。
谢嘉弈不由得有些担心,一边穿衣服一边给林海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