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的眼底一片浑噩,不知听不听得见了。
他摸索着伸手进怀中,召动法器,欲作垂死挣扎。
白翎无奈道:“你还在坚持什么?在阳关的时候,一有危险,他就抓你过去当肉盾,你忘了吗?最初的斩月可不会这样吧,仔细想想啊是非道君,忘川渡劫之后,你效忠的还是原来那个人么!”
“是与不是……你分得清?!”
是非咬牙大喝,祭出了方圆弈台。不过此物被损毁太多次,已经无法单独使用了,必须配合玄天炉。
白翎奇怪道:“我当然分得清啊,种种迹象都表明他变了个人,被旧河郡的石像冒名顶替了,你分不清?”
白翎见玄天炉出现,止往话头,稍稍皱眉。
出乎他意料,刚才已经把积蓄的所有力量转移给是非了,此人依然能苟延残喘——境界到达大乘期后,是非的外表仿佛稚童,尚有自控之力。
可惜了,只差一点!
差一点,就可以把是非变成无法自主的婴儿了。然而,是非发现修为暴涨之后,犯下了修此道者的通病。
许多以前由于境界差距算不了的事,现在都可以卜算,他当即要一睹为快,预知后事如何!
玄天炉吐出密密麻麻的符篆,強化方圆弈台。
晶莹的命线像触须一般,从是非的指尖伸出,试图拽住自翎,对他的结局一探究竟。
是非的境界迈入大乘,命线居然成了实质,如同抽打陀骡的鞭子,约束万物沿着既定的路途运转演变。
自翎发动“神行术”,闪避之余,不禁想起了在太徵心境中经历的旧事。
那时的是非为他与裴响算命,浑身摸爬滚打染出来的市井气,对谁都察言观色,笑脸相迎,即便位列三圣,仍将姿态放得极低。
若说展月非斩月是换人的缘故,是非又因何与从前判若两人呢?
白翎出神之际,不慎被命线划开了胸襟。怀中的芥子袋掉出来,登时被命线扎破。
白翎呼吸一滞,伸手欲捞,又被缠上。他不得不闪开,不料益善盂明晃晃地飞出袋口,嘭的一声,在空中变成了一个大胖小子。
器灵显形,穿着红肚兜,头发只留着脑门儿上一撮,跟寻常人家挂的年画娃娃一个样儿。
他冲玄天炉猛吸一口气,把炉口狂喷的灵符全吸进了肚子里,对方喷多少、他就吸多少。
白翎头回见识益善盂的器灵,甚至没想过这家伙懒出泡儿了还能有灵。不过,益善盂专存无形之物,和装有形之物的瑶池鼎相对,用来吞玄天炉的灵符恰如其分!
炉子见状急了,也“砰”地现了形,是个穿花瓣儿襦裙的小姑娘,生气地叫道:“我辛辛苦苦炼的符,吐出来!你快吐出来!!”
命线席卷,益善盂急得直挠头。虽然灵体不会被实物所伤,他没什么好怕的,但其他往下掉的同伴还没醒呢!
益善盂对着落下的法器们张嘴:“噗噗噗噗噗——”
强化灵符如蝗虫般飞出,倾泻在坠落的法器上。终于,大家都被唤醒了。宝光外泄,白翎注意到,有不少符融入了被禁锢在地面的碧落幡。
幡面闪过一抹幽光,白翎立即放出了一缕灵识,隔空轻唤:“醒醒!”
其他法器先化为了器灵。
空中响起接连不断的砰砰声,瑶池鼎摇身一变,成了一位知书达礼的少年管家,广袖一挥,把源源不断的命线收入袖口。
观火宝钿则是位火眼金睛的仕女,环顾左石,飞至驾鹤道君身前,敛衽行礼。
她很快又变回了朱红的花钿,贴在驾鹤额心。驾鹤眼前的白绸粼粼融化,令她得以视物。
驾鹤扬鞭向是非挥去:“老贼受死!”
是非情急之下,抄起方圆弈台格挡。方圆弈台却知没有玄天炉的增益,接此击必碎无疑。
棋盘在是非手里坏了太多次,实在忍无可忍,化成了器灵。
霎时间,驾鹤的雷鞭结结实实抽在了是非身上。她运了十成十的力,且有观火宝钿加持,威势撼天动地。
是非口中鲜血狂喷,满天的命线齐齐断灭!
益善盂扒在白翎肩头,缩成了一个肚子圆滚滚的不倒翁。
他一边嚼嚼嚼一边说:“我还有符没吐完,你要不?”
白翎冲倒地的是非一场下巴,道:“都给他。”
“好吧!”益善盂听话行事,将最后的符篆尽数喷出。
玄天炉急得乱转,可她百年如一日的“忠诚却不大聪明”,眼看是非伏地不起,居然也对他吐起了符篆:“好东西,都给你——”
众目睽睽之下,是非被蜂群般的灵符团团围住,修为急速攀升。
他缓缓离地,飘在半空,这一次,终于被推上了身躯无法承受的境界。
人们亲眼目睹,符群越缩越小。其缝隙中,伸出一只稚童的手,向天空摇摆。
他像溺水了一样,努力地往上抓,不知想抓住什么。
一个老叟飘着小碎步,来到白翎身侧。
是两不疑的器灵,作为太徵的本命法器,静静望着故人落得应有的下场。
灵符四散,一个小孩掉下来。
他仍在缩小,已是强弩之末,风中残烛。白翎纵身上前接住他,没让他在心爱的玉板上摔成泥。
是非天灵盖放光,阵阵闪烁着。
他完全是孩童的面庞了,神色却如痴如醉,好像老人回光返照,极力留恋着世间的一切。
陨落已成定局,而他再未挣扎,耗尽最后的每个须臾,向上天求索。
泪水从他眼角滑下,男孩忽然满面悲哀,似因目睹的未来饱经风霜,也仿佛洞明了过去。
白翎把他平放在玉板上,望着他头部的光明渐趋微弱,不知是非在生命的末尾时刻,是否印证了关于老祖的真相。
垂死的是非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他说:“原来如此……费尽心思窥视天命的人,终将被天命玩弄!白翎……白翎!”
他颤抖着伸手,想让白翎靠近。
雷声阵阵,电光隐隐。
白翎无声地吐息一次,道:“你还想说什么?”
“日落星移……双月……悬天!”
是非抬起的手掉下去,砸在玉板上。当他说出最后一个字,玉板上的是非道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死婴。
白翎沉默,不明白这个普天之下最能勘破宿命之辈,遗言何解。
按理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非一定要他听的话,是什么意思?
日落星移,双月悬天。
难道太阳被射落之后,天上会有两个月亮?
白翎立即想到了展月和斩月。他甚至从“星”字想到了自己,毕竟他道号叫“见星”。
但这样说的话,“日”又是谁?难道……是道号“还阳”的师弟吗?
两不疑的器灵飘过来,面色凝重地蹲在是非身边。
白翎正欲飞身离去,到塔顶解救裴响,却被器灵唤住。
两不疑道:“见星真人,是非的身上……有我熟悉的东西。你帮我掀开他看看。”
“啊?”
白翎用剑尖一拨,让是非翻了个身。松垮的太极马褂像是襁褓,把泛青的婴儿裹在当中。
两不疑挥动灵气,吹拂着他,直到把婴儿脑后的绒发吹开,露出一个黑痣。
说是痣,显得有些大了。
白翎又望了塔顶一眼,道:“有什么问题吗?”
“这……稍等。”
老叟以手覆在死婴颈后的黑痣上,少顷,一物从血肉深处剥离,落进了他的掌心。
竟然是一根契进骨头的长钉,灵台枷!
白翎意识到了此事暗藏玄机,屈膝半跪,道:“他身体里怎么埋着这个?他……我知道了。”
联系起以前的疑惑之处,白翎脑海中灵光一现。
他翻出了是非的芥子袋,用力攥碎,想找到更多证据。没想到,这个执掌道场与神教近千年的人,随身之物寥寥无几。
两个海螺掉出来,其中一个不知为何摔碎了,又被仔细黏好。另一个倒是崭新,挂着手工的小叶子吊坠。
还有一物,挂着木刻的小月亮。白翎将其抓起,果不其然,此乃是非曾用于追随斩月脚步的罗盘。
罗盘不曾损坏,指针仍在转动。
可是,指针一直在转,片刻不停。
白翎皱眉道:“是老祖藏起来了,所以指针一直转么?不对,藏起来的是活石人啊……”
“恐怕从忘川渡劫之后,指针就不曾停过,因为真正的斩月仙师,已经葬身于霁青河中了。但,是非判断不了。他就算看着一直转动的指针,也想不通是为什么。”
两不疑负手而立,叹道:“当年被颠倒心神的,是他。”
白翎目光下移,落在是非的尸首上。
他对旧事的认知,全部源于太徵的回忆,可是太徵的记忆一定对吗?全都对吗?
因为展月淹了旧河郡,且身上有诸多钉孔,所以太徵在极度的悲恸之下,认定他是被颠倒了善恶爱恨的那个。
但现在想来,展月的钉孔是被两大叶家禁锢所致。
是非本想告诉太徵,自己中了叶忘家的绝招,欲向她求救——没想到此招无解,太徵在癫狂之下决定大义灭亲,永绝后患,对他痛下杀手。
于是,未出口的真相永远没能出口了。
三圣决裂,是非也明白自己失去了判断是非的能力。从那之后,他选择了绝对地信任、听命于展月,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唯有此人绝对正确,永远正确。
可惜他同样判断不了,斩月到底还是不是斩月了。
一道惊雷劈裂天幕,直击塔尖。
眼前的景象与千年前重叠,依然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尖塔,塔顶有人渡劫。
教徒和修士们见证是非陨落,人心涣散。灵气不再凝聚,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在罗盘的表面绽开。
白翎放下此物,将它和一好一坏、两个海螺搁在一起,都置于是非身边。
青年回身对驾鹤道君说:“前辈,你们都自由了。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驾鹤道:“说!”
“外面这个鬼样子,还有很多人在路上。可不可以拜托你去接他们?修真界最后的人,都在往道场赶。”白翎说。
驾鹤怒道:“他们是凡人,跑来道场找死吗?不好端端地待着干什么!太阳都被射掉了,他们怎么活?”
白翎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驾鹤骤然意识到了什么,道:“你……”
她张了张口,飞遁南去前掷下一句:“本尊且信你一次!”
白翎转向偃鸣道君,说:“也麻烦您帮个忙。接下来,在场诸位都是我与‘展月老祖’大婚的嘉宾,务必请他们一个不落,都好好看着,见证我与‘老祖’成婚。”
偃鸣困惑地皱起眉,不过侧首清唳,挥出无数鹤羽,将广场围住。
教徒和修士们挣扎喊道:“你们要干什么?!”
白翎笑道:“说了——请各位入席,见证我的人生大事啊!”
他飞身而起,在所有人的注视中,登上塔顶。雷霆和暴雨似将世界隔绝,苍茫的天地间仅剩他们两个。
白翎一眼看见了师弟。
数不清的捆仙索间,缠着一个人影。那些锁链不是捆着他,而是直接穿过了他的四肢与躯干,就像千年以前,旧河郡的两大叶家对活石人做的那样。
裴响面色苍白,双眸紧闭。
他连脖颈处都被锁链穿透,以保持着抬头的姿势。
剑修的黑衣比以前更深重了,像是被浸透,与他冻雪一般的皮肤对比强烈,偏偏神色静寂,俊美的五官宛然如昨。
“……阿响?”
白翎的心怦怦直跳,低唤一声。
那人没有反应,不知是不是把他当成了幻觉。
白翎下意识地退后半步,少顷,一剑斩断诸多仙索,快步跌跪在裴响身前,扶住他面颊喊道:“阿响!”
顾不得眼前人有无回答,白翎把他紧紧拥入怀中。
浓烈的恨意未有一刻平复,只是蛰伏。在这瞬间,在拥抱对方、对方却遍体鳞伤的瞬间,“恨”彻底取代了“怒”。
白翎双眼明亮,几乎有些痴狂地露出微笑——师弟又在他怀里了,师弟还在他怀里!
他贴在裴响冰冷的颊边,往他耳畔喃喃:“师兄来接你成婚。阿响,你先看我一眼,好不好?”
脸庞被什么东西扫过,轻轻的,痒痒的。
白翎一怔,立即与他松开,让师弟靠在怀里。
裴响动了动眼睫。
他的喉咙上还留着捆仙索穿过的血洞,无法说话。白翎的芥子袋破了,手头并无灵丹,道:“为什么伤好不了?!阿响,展月是不是施了什么特殊的咒,你的伤——”
手腕稍微紧了一下。
白翎收声,裴响安静地倚在他怀里,不轻不重地捏他。咫尺之距,几次有天雷擦着塔尖而过,电光映照他们的眉宇。
裴响嘴唇微颤,仿佛想说什么。白翎茫然片刻,忽然意识到,师弟让他看自己的手。
剑修伤痕累累的手指上,戴着一枚指环。
白翎愕然片刻,蓦地笑了。他牵动唇角,眉头却压下去,唇也抿起来,忍耐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将自己的手也亮出来,上面戴着同样的指环。
白翎用以前哄裴响的语气说:“阿响,我们已经结侣了。我说了算。现在,你安安心心地睡一觉,好吗?等你醒了,师兄带你回家。”
他将师弟慢慢地平放在地,凝视着他。
虽不知为何,裴响的伤口复原极其缓慢,让白翎有些不安,但眼下容不得拖延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旧河郡的面具,扣在脸上。
裴响也定定地望着他,见他此举,黯淡的眼底漫起一分微光。他猜到了白翎想做什么,略摇头道:“师兄——”
极嘶哑的声音,混合着不断涌出的血沫。
白翎却已下定决心,温柔地摸了一下他的发顶,道:“阿响,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想说。不过……先说再见吧。”
他又微微笑了起来,和以前无数次看着师弟笑的样子相同。
白翎重复了一遍:“再见。”
青年红衣飞展,张开双臂,倒退着走向塔顶边缘。裴响强行撑地,支起上半身,浑身的骨头碎了,仍执拗地咬紧嘴唇,不肯答应师兄的告别。
他目不转睛,眼中唯有那人。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白翎举起的双臂间,有什么亮了起来。
起初只是一点星芒,如夏夜萤火。
而后光球扩大,和仙去山弟子廊舍的檐下,摇摇晃晃的引路灯一样。
光球的边缘开始燃烧,源源不绝的灵力从青年全身涌出,汇入其中。
他的两手间光芒愈盛,倒映在裴响漆黑的眼底,恍然似回到了牵手共舞的篝火前。
塔底的广场上,人群安静下来。
修士们率先发现了异样,一眼不眨地盯着塔顶,看那黑夜中的火光。
拜日神教的教徒们紧随其后,不敢置信地揉眼睛、抹脸,屏息凝神,注目于塔尖膨胀的光轮。
雷电交加,大雨滂沱,可是一轮红日在全性塔的顶端升起,是太阳——新生的太阳!
无人敢言,偌大的广场静悄悄一片。
少顷,有人跪了下去。很快,越来越多的人下跪,齐齐仰望着传说中的壮举。
红日之中,一名道人张开双臂。此情此景,俨然和全性塔内、老祖改日换新天的旧闻一模一样。
老祖最为世人所铭记的,既非功法,也非剑骨——真正令他流芳百世的,是他重新点亮了修真界的天空!
轰然巨响,雷电狂飙。
在新生的太阳离开白翎之手的霎那,天道发现了更符合“展月老祖”的存在。
一道前所未见的苍雷贯彻天宇,直击在白翎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