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性塔的中部,一共二十层,坐落着拜日神教的三大辖司。
昭雪司掌罪罚自不必提,还有却风司、定水司,一个负责降妖伏魔,旨在扫除邪风;一个源于水能生财,意为“稳固民生”。
辖司之下,又有林立部门。
裴响而今就职的,乃是却风司之笑忘门。
白翎本以为,自己睡一觉过了一百年,已经没有任何事能将他打倒了。得知师兄师弟俱还健在,他更是满怀欣喜。
没想到,裴响关于他的记忆尽数被洗。师弟记得其他所有人,除了一个姓白的师兄。
在裴响的记忆里,当初拜访裴府、接他回宗的,只有渡尘真人诸葛悟。师尊梦微道君座下,亦仅二名弟子而已。有位师兄排在他和诸葛悟中间,不过因故早亡,从未和他相见。
秘境、黑市、兰林,无数个双人同往、并肩齐归的地方,也都变成了裴响独行所到之处。他对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倒是没忘,唯独白翎,像被从他脑海里抹去了。
当裴响回忆时,意识照亮一幅幅画面,有一袭白衣身影,始终藏在照不亮的阴影中。一旦他试图注目,白影便像幻觉一般消散,徒留千疮百孔。
田漪和徐景描述了裴响失忆后的状况。他们不知道诸葛悟也曾被操控记忆,以为白翎对此一无所知,所以努力地运用譬喻,助他理解。
然而,白翎明知是怎么回事,仍像被钉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他任由二人细细形容师弟是如何忘记他的,多听一句,脸色就更白一分。
终于,田漪发现他面上血色褪尽,止住了话头。白翎死到临头都能大笑,眼下却盯着远处的空中某点,一动不动。
他轻轻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啊?……哦,裴师弟他不是刺杀老祖嘛,之后被关在昭雪司,我们很久没见到他……差不多过了十年,才听说他出来,受到是非道君举荐,进却风司戴罪立功。我们找他的时候,他居然没问起你,我们实在奇怪,忍不住试探,结果就发现……发现他这样了。”
田漪说罢,徐景道:“白师兄,我们问了师姐才晓得,神教会对一些道行高深的罪人,采用剥夺记忆的惩罚,好教他们改过自新。‘笑忘门’全是这种人。”
白翎:“……”
见白翎转过来的神情实在骇然,田漪忙安慰他:“裴师弟和同僚们不一样啊!其他人是把前尘往事全忘了,个个当自己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裴师弟他,他却记得别的东西,只是……呃。”
“只是忘记了我。”
白翎低声接话,终于又皮笑肉不笑地牵动唇角。
呼吸变得艰难,视野突然发花。但他保持沉默,提气继续走,坚持要去全性塔。
徒步太慢了。白翎伸手向背后,尝试御剑。
可他摸了个空,道:“我剑呢?”
“裴师弟带着呀。他没从老祖手里抢回遗体,但是抢到了剑。我们见过他几次,他每次都把你的剑好好背着。虽然……虽然他想不起来那是你的。”
白翎缓了口气,问:“背双剑?”
“不是的,裴师弟自己的剑……在刺向老祖时断了。”
“花谕”断了。
裴响的本命剑。
由白翎带他前往全性塔,手把手教他用塔印抽出的神级剑胆,于两人生死之际自发成形锻成的仙剑……断了。
断在一百年前。
白翎运起神行术,掠往全性塔。田漪和徐景谨记着顾怜的命令,不敢跟丢,在后面猛追。
不多时,熟悉的高塔进入眼帘。白翎径直往里闯,被过会儿才赶上的两个小辈一左一右、使劲搀住。
徐景道:“等等!白师兄,仙友们还不知道你醒了啊——不对,在他们眼里,你是活了!”
“幸好我带着大师姐的令牌。”
田漪掏出一物,出示给迎上前的神教教徒。一百年过去,塔里服务仙友的教徒们基本换过一批,没人认出白翎。三人走太快,也没撞上哪个相熟的修士。
他们踏上塔中央的莲台,升入天井。
到达三大辖司的楼层后,每层皆是圆形大厅。环状的柜台围绕天井,供神官点卯、访客记名。柜台后面,八条走廊向外放射,通向不同的部门。
却风司位于另外两司中间,眼看已经过了,莲台依然上升。
田漪说:“白师兄,笑忘门个个是神教死士,屠魔狂人,没法直接找谁的。咱得先‘报案’,再小小地付出一点这个——才能见到裴师弟。”
少女把拇指和食指捻了捻,白翎问:“银子?”
“塔印也行。”田漪往袖中掏了掏,转头问徐景,“你带了多少?凑点儿。”
幸好白翎的芥子袋没丢,他说:“当然不用你们出钱。我还有……这么多?!”
他刚把手伸进袋口,便被摸到的大堆塔印一惊。再摸两下,竟有三百枚之多,根本摸不过来。
白翎记得,自己的存货就小几十枚。可能是顾怜给他“收尸”的时候,多塞了一些“陪葬品”。
他立即给两个小辈各塞了一把,说:“之前辛苦你们了。我还有两百枚的样子,能见到阿响吗?”
话音落下,白翎忽然有种古怪的感觉,喃喃道:“为什么我像个掏空家底只为见花魁一面的穷书生……不是,笑忘门到底什么地方啊,难道有钱就能见他们吗?见他们干嘛???”
“巨款啊——”
田漪徐景却两眼放光,抹着哈喇子收起塔印,见白翎似笑非笑,才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啦,花钱是为了拜托掮客,把裴师弟请来。说到底报案属于求助——仙友们想去某地除魔,或者接到了凡家祈灵,又没把握解决祸事,才会来请笑忘门的门客助阵。平时掮客是随机派人的,要想指定人选,最好通融一下。”
白翎记得掮客的意思,好像是中介。
他问:“……那阿响忙吗?”
“忙的,大忙人。他本来就有点传说色彩,行事又快准狠,一年到头都没空档。我们以前还想告诉他,关于你的事情来着。奇怪的是,讲了一次,下回见面他又忘了。我们怀疑神教搞鬼,师姐也提醒我们,小心弄巧成拙,反害了他。”
白翎心绪低沉,直觉认为不是自己有什么问题,而是由于那则修《太上迢迢密文》之人的传言——此道者皆为情种。裴响的所作所为,肯定给是非道君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所以非要他忘掉师兄不可?
白翎神情平静,但心里一股无名火,无从宣泄,只能盯着莲台。他此时发觉,莲瓣比百年前他带裴响来时,深艳许多。看来莲台不变,只是重刷了好几遍漆。
忽然,脚下停止移动。本层的牌匾刻着“云来馆”,仿佛三大辖司共用的会客区域。
田漪在柜台登记,说明来意,三人被接引穿过长廊,步入一间茶室。
一名中年女子在内间的茶案旁等候,俨然是田漪所说的掮客。因不知笑忘门的底细,为免引起是非道君警觉,白翎没有跟着小辈进去,而是与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留在外间。
一扇屏风分隔内外,他恰好被屏风挡住。
掮客属于文职人员,修为低微,完全没有察觉。田漪把白翎事先备好的塔印推出,询问裴响有无闲暇。
掮客知道他们和裴响有交情,且看在重金份上,满口答应。内间墙壁挂满铃铛,她摇动其中一枚,说:“裴门客昨日刚回道场,两位来得巧。我便不打扰你们叙旧了。”
掮客取走一半塔印,笑容满面地离开茶室。
白翎在暗处看着,对于笑忘门的中介分成匪夷所思。但是田漪和徐景都见惯不怪的样子,他不禁皱眉:师弟打工的地方,压榨人太严重了吧?
没想到,茶案向两侧分开,把剩下的塔印也吞了个干净。
原来,“戴罪立功”指的是打白工。白翎以为师弟至少能分到一半,所以把塔印一枚不剩全交了,不曾想,尽数落入笑忘门和掮客的口袋。
那师弟这些年来,吃什么、用什么?他被昭雪司关押十载,可曾与家中联系?他的票折没被搜刮走吧?
白翎渐渐垂眸,未留意田漪和徐景冲他招手。恰在此时,一阵微弱的气流吹过,刚被掮客带上的门,开了。
掮客已走,白翎转出数步,正抱臂倚在屏风架上。他低着头,碎发飘过额前。
一道人影经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者一袭黑衣,在白翎抬眼的刹那,刚好看见他缠满绷带的手。
白纱布缠到了指尖,不再露出一丝缝隙。比视觉先反应过来的,是嗅觉,白翎在闻到熟悉淡香的刹那,倏然心脏缩紧。
他对上了一双漆黑静寂的眼睛。
来人停住步伐,也向他望来。此时此刻,飞渡的百年岁月终于落到了实处。
在目光相接时,白翎紧攥的心突然膨胀,整个胸腔都感到外扩的疼痛。抑或是他呼吸凝滞了太久,心肺一片火烧火燎,半晌后,才蓦地恢复吐息。
眼前人的面容,与百年前并无太大不同。只是少年人那种雌雄莫辨的漂亮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渐渐显露的俊美,肃杀道服映衬着仙姿月貌,黑白分明,更具侵略与压迫之意。
比起少年,用青年形容也愈发合适。如画的五官深藏锋芒,原来的冷冽,转为了凛然。此刻的裴响,神色无波,眼底无澜,目光直直地坠入白翎眸中。
以上视下,淡淡的,却是盯着他。
全然在看陌生人。
许久之后,裴响略带喑哑的嗓音响起。
他问:“你是?”
“……我是你师兄。”白翎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轻说道。
他缓慢地直起身子,眉头难以纾解,但还是凝视着阔别已久的师弟,他的阿响,微微笑了。
白翎补充道:“我是死了的那个。”
裴响不动声色,显然没有轻易相信。可是,他一语不发,似也说不出反驳和质疑的话。
裴响的喉结滚了滚,和白翎对视的眼中,流露出片刻迷惘。很快,他察觉了自己的反常,向白翎略一颔首,转身走向内间。
黑衣的下摆在眼前旋过,心口剧烈的酸胀后,只余麻木。
白翎松了气息,往后靠住屏风,回味着直冲灵台的晕眩。他们来之前忘记对词了,田漪和徐景旁观到一半,见裴响走来,立即乱了阵脚。
裴响倒是点了个头当问好,然后沉默地坐下。
少顷,他向外间稍稍侧首。
徐景立即说:“是真的,如假包换。他是你小师兄,今天刚活过来。你……你对他有印象吗?”
裴响转回视线,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忽然,他感到自身异状——背后的仙剑在颤。
裴响握住剑柄,不明何故,不过先制住其躁动。而后,他问田漪和徐景:“什么事。”
田漪绞尽脑汁地说:“我们是来……来……”
“我想追查一案,来请你帮忙。”
温和清亮的声音靠近,白衣青年撩动珠帘,走进内间。
田漪二人正和裴响面对面,裴响听闻此言,并未转动,唯有绷带紧裹的指节,稍微一收。
白翎自然而然地坐在他身侧,也不看他,先给自己斟了一盏茶。
黑衣剑修却无声看来,说:“好。”
他对案子一个字没问,不知是因为自信,还是什么别的缘故。白翎饮茶的动作一停,田漪和徐景也都露出了惊讶表情,嘴巴紧闭。
少顷,白翎两眼微弯,望向身侧。他向裴响凑近了一点,好像只是冲他笑笑,然后便拉回距离,道:“既然如此,就说定了。明天日落的时候吧,请你来折雨洞天详谈。”
他顿了顿,问,“少侠怎么称呼?”
“我的道号,还阳。”裴响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起身。
白翎说:“好,以道号相称不错。我的道号是……”
“我知道你。”
珠帘声动,黑衣剑修已经消失在门外。只剩他低而微哑的嗓音,慢慢传进手拢茶杯之人的耳中:
“白翎。我那位已故的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