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翎由梦到醒,浑浑噩噩,周而复始,浮浮沉沉。
裴响对他的观察细致入微,所以除了第一次转换场景时,白翎的脑袋差点分家了,后来再未感到疼痛。
但凡裴响覆盖过去的自己、又因走岔了路即将穿帮时,他就会卡在白翎苏醒前,切换到下一段记忆。
如此反复,不知过了多少遭。
起初,白翎全然不觉,但这是他的心境,次数多了之后,他醒得越来越快。裴响不得不有所收敛,效仿曾经的自我行事,可他毕竟丢失了记忆,只要“夺舍”,难免生出纰漏,逃不过白翎的眼睛。
他懂白翎,白翎又何尝不是对师弟了若指掌,抓破绽越来越快。最后,两人几乎在心境中你追我逃,不过谁追谁逃,尚未可知。
直到火神冢大战问鼎一脉,裴响终于是彻底玩脱了——他亲手杀了李德。
那个上一次道会,把白翎打得奄奄一息的主犯,来不及诈尸逃跑,就被全场人的兵器万仞穿心。始作俑者,自然是某位先天剑骨了。
如此一来,回忆里的世界出现了无法解释的错误,在裴响再次跳过时,白翎从背后抱住他,捂住了师弟的嘴。
法诀只念到一半,心境将变未变,全乱套了。
白翎埋头在师弟的后颈上,用额头抵着他的反骨,叹道:“阿响,你尽兴了吗?再这样下去,就剩下碎片了。以前我们还小,总有些事不圆满,你要把每一件都重来呀?我是没力气陪你胡闹了。”
白翎感到晕眩,身前忽的一空,裴响回身接住了他。
白翎的心境像一条河,无数画面在两人周围,不停地奔流向前。他们漂浮在不停歇的日夜里,裴响冰封已久的神情,终有几分动容。
他自知有错,低头道:“师兄。李德那样害你,以前的我做不到,现在,我可以了。”
“可是你知道啊,他早死了,渣都不剩。”白翎扬起微笑,忍不住戳了一下师弟的脸,说,“那时候我们才认识几天?你难道刚听了李德造孽、就冲去问鼎一脉的山头找他拼命?哈哈哈哈……你还有点烦我呢。知道李德的事情后,你可怜我,表面没说什么,实际上对我更加忍让,这我倒是清楚。已经很可爱了,不是吗?”
裴响为了让他舒服些,屈膝跪地,白翎恰好能倚在他怀里,不过一口气说了许多,又喘不上气。
裴响的眼睫也垂了下来,眼眸被掩去大半,情绪难辨。
白翎拍拍师弟,道:“你后悔以前做的不够好,我却觉得好极了。不过阿响,我现在半梦半醒,最多再让你看两三幕,就完全醒了。你还想看哪一段?”
当他完全醒转,意味着观心结束。
短期内不能多次被搜魂,否则容易神智失常。
裴响必须做出选择,他抬起手,缕缕画卷淌过指尖,似流动的丹青。白翎好奇是什么感觉,也伸出手,搭在师弟的掌心。
不料,当二人同心协力,霎时身如飞燕,一齐掉进了某片时空。
霁青道场的北部,地广人稀。
正值入夜,天色昏暗。白翎身子一晃,撞到身后的师弟,被他扶住。
白翎思索道:“虞渊附近……这是婚典前?”
婚典之后,他再没闲情雅致去虞渊晃了。不远处,铁塔高耸入云,塔身烛火通明,灵池宝光大盛。
白翎心头一动,暗道不好——若他没有记错,两人从虞渊到全性塔那次,干了很了不得的大事。
阿响肯定不记得吧?
白翎忽生心虚,没想到两人误打误撞,快进到这儿了。好像和家里小孩看电影,因为到了睡觉时间狂拉进度条,结果荧幕主角正好在上映少儿不宜片段似的。
而且因白翎半醒不醒,他现在和裴响一样,也成了回忆的旁观者。
白翎莫名地焦躁起来。
他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就算了,和师弟一起围观就太尴尬了吧?何况他们干“那件事”的时候,白翎有所误会,狂放得很——
还是不要去看比较好!!!
白翎道:“阿响……”
裴响不明所以,已经念动了口诀,看他一眼:“?”
刹那间,两人脚下一移,精准置身于全性塔十七层的神鸟斋雅间。原来,叶姑姑传授的法诀还能隐匿施法者,除了室内的烛火无风轻跳了一下,他们没引发任何波动。
一百年前的白翎与裴响,正在相对而坐。
红泥火炉,沸水声掩盖了秋天的蝉鸣。落地窗外,夜空高远,两个不速之客站在桌旁,离当初的自己咫尺之距。
白翎扶额,心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今日便霍出脸去了!他“啪”地打了个响指,令记忆画面暂停,道:“前情提要。咳咳,我们之前打了个赌,赌谁先整死一个祸害你的人渣。你这家伙,可恶得很,死活不明说赌注是什么,光往我嘴上看!于是我想歪了。”
裴响:“嗯?”
白翎绷着脸不吭声。
裴响缓缓道:“如何心思不正。”
“就、就以为你要我那个你呗……”
裴响道:“哪个?”
“不许明知故问!一直看我嘴巴还能是哪个啊!!那时候我们俩、我们俩已经快好上了,你害我心乱死了!!!”
白翎忍不住冲他一顿喊,却见裴响侧目瞥来,不知为何,白翎从他眼底瞧出一丝笑意,立即将眼眯起,道:“阿响,你笑什么?等下你可有得哭。”
此句中“你”,指的自然是回忆里的裴响了。
裴响本尊不紧不慢地说:“愿观其详。”
白翎磨了磨牙,又打了个恶狠狠的响指。
画面恢复进展,旧日的两人经过一番来回拉扯、互相试探之后,白翎将心一横,气势汹汹地走向凭栏的师弟。
“等等等一下!”旁观的白翎抱头鬼叫。
气氛正当焦灼,被他打断,裴响稍稍平复吐息,问:“怎么了?”
“我、我要不再和你铺垫铺垫……其其其实我们错过了告白!那段很重要的!”白翎刚说完,又不太确定地喃喃自语,“算告白吧?兰花林里那次……骇我一大跳来着。好像说的是……”
裴响道:“日后搜魂,另有机会。师兄不如留着悬念,等我亲自观摩。”
“……”白翎面色涨红,无言以对。
他只好放回忆继续,可是见曾经的自己大步流星、即将去拍师弟肩头,又倒抽一口冷气,停住了画面。
白翎:“……”
裴响静静看他,神色无甚变化,堪称体贴。
白翎干巴巴地问:“你刚打死李德,直接跳到我们、我们那个,不会觉得奇怪吗?”
“不会。”裴响说,“师兄停顿这么多次,是想让我逐刻品味么。”
“当然不是!”
白翎再也无话可说,左右一看,干脆躲到了裴响身后,拒绝观赏。随后,他以手掩面,自欺欺人地任回忆一放到底。
衣料摩挲,肢体碰撞。
短促的气音,破碎的对白,还有细密的唇齿厮磨,所有响动都集中在方寸天地,融化在悄然而至的夜雨中。
白翎一眼也不敢看,始终背靠师弟,在心里埋怨:这下好了,让他看个够吧。包括小时候的他差点把师兄亲昏厥、自己还掉眼泪,这些又丢脸又见不得人的事,全部看个够吧!
不是对年少自己的所作所为不满意吗?
不是忍不住改变过去吗?
跟状况百出的初吻比起来,其他都是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可是,当初的两人,原来这么腻歪。
白翎的脸烧了又凉,凉了又烫,听着以前的自己和师弟有来有回,互相地抱怨、撒娇、赌咒发誓、掏心掏肺,许久不曾结束。
直到昏君与爱妃的故事讲完,炉火渐熄,回到桌边对坐的二人终于平静,纵使看对方的眼神时时躲闪,还是勉强扯回了正题,聊起当年身处的疑云。
白翎长长地松了口气,与此同时,也有点后悔,刚才太不淡定。
然而裴响道:“师兄,可以再来一次吗?”
白翎果断道:“不行!”
白翎安静片刻,又道:“干嘛,看一遍记不住?你学道法心经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他挥挥手,让画面连续加速,断了裴响重看的念头。
裴响道:“师兄小气。”
“呵呵。”白翎皮笑肉不笑,抱臂看着百年前的自己招魂问话后,与师弟离开了此间。
只剩两盏热气袅袅的残茶,与一盘桂花糕。
少顷,白翎道:“我还以为,你又要亲身体会不可。”
“为什么?”
“以前住家那么无聊,你都要上身,怎么……这种时候了,还乖乖看着。”白翎视线移向角落,佯装无意道,“觉得很生疏吧,超出认知了?我早说嘛,跳过太多看这段,很奇怪的。”
如果换上辈子的话讲,恐怕是“代入感差”。裴响的观后感怎样?是想起了更多,还是置身事外、莫名其妙、甚至生厌?
白翎一手抱臂,另一手支在唇下,暗暗抬眸。
一盏昏黄灯火,寂寂地粉饰着屋中陈设。茶杯热汽将散,一抹朦胧白雾,让裴响神色不清。
他陷入了沉思,迷离灯影,在眉眼间变幻。
白翎的心里愈发没底,抬手想将画面驱散,可是眼前的场地,人去楼空矣,他的手滞于半空,半晌不曾落下。
裴响慢声道:“之前我想替代他,是因为他有师兄,我没有。”
白翎道:“……所以我和你待一起,你就不抢他的啦?”
裴响颔首,走到白翎面前。栏外仍在下雨,雨铃声揉着潇潇不绝,白翎还处于对师弟执拗心理的无言中,忽见他靠近,疑惑地将眉一扬。
裴响竟微微笑了。
无数场回忆中,这场最令他满意。他嗓音有些喑哑,放低了说话,便透出哄诱意味,听得白翎头皮发麻。
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师兄,你才是我的。我对过去,确实有所遗憾,若想弥补,应与你商议才是。你说对吗。”
白翎:“……”
白翎直觉不妙,可是对着神色柔和的师弟,如见寒冰消融,长夜初曙,一时间神驰目眩。
裴响凝视着他,不再说话。白翎默默地后退一步,师弟不疾不徐地跟上。白翎眨眨眼,心说弥补什么?有什么好弥补的?他们的初吻万分完美!
下一刻,他撞到了屏风,往后一倒,又碰翻了纱灯。
蜡烛本就燃尽,倏地熄灭。在火光黯淡的瞬间,熟悉的冷香渗透肺腑,裴响一手扣住他后腰,一手掐着白翎下颔,稍加使劲。
白翎下意识张口,眼前人垂眸侧首,俯身吻他。
白翎脑袋一炸,被按在墙上动弹不得。他还想挤出抗议,质疑裴响怎么记忆没看完就亲他,没想到灼热的吐息交错,有柔韧之物撬开他齿关,侵入深处。
白翎:“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