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滚烫,白翎却一直用手捂着。直到裴响的背影彻底消失,他才蓦地回过神来,“哎呀”一声。
白翎道:“阿响认识我?”
“当然啦白师兄,你的遗像还在嵌玉湖边杵着呢,裴师弟想看不见都难。他逢年过节皆要拜会梦微道君的,还给你上过香。不过他的记忆是神教动的手脚嘛,估计道君也没有办法……”徐景如释重负地嘀咕,“太好了,来之前我还担心你接受不了,会直接杀去找是非道君。”
白翎:“……”
白翎诚恳地说:“一段话里,每句都能戳我痛点,你进步了徐景。”
徐景缩起脖子,田漪道:“往、往好处想!一百年不见,裴师弟已经元婴前期了。百年升两个境界,修真界上一个这么厉害的,还是展月老祖。裴师弟仙途不可限量啊!”
白翎说:“首先,我一直觉得他太像老祖了不好,非常不好,简直晦气。其次,阿响那破功法,达到这样的升级速度……”
见田漪也缩起脖子,他无奈道:“没关系,是我不开的壶太多。不管你们说什么,都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是谢谢你俩,事已至此……师尊也没办法的话,就让我自己去找办法吧。哦,和阿响一起。”
徐景说:“我已经给师姐传讯了。你今晚来我们洞府住呗,明天再打扫仙去山,等裴师弟来。”
“问题是我人刚醒,脑子完全乱的,没一点想法……唉,时间会不会约早了?应该再缓两天……不行,要搜罗点人帮忙,我去商行一趟。”
白翎说着起身,决定到霁青商行招兵买马。田漪和徐景踊跃请缨,但事关重大,牵涉到是非道君与神教,白翎是打死不会让小辈掺和进来的,他要对得起林暗。
而且白翎不想在神教的地盘久留,更信不过笑忘门。所以他也没打算再下一单,雇佣裴响的同僚们。
三人出了全性塔,沿大路下山。
白翎重新检查了一遍芥子袋,塔印没了,但银元还在。以前诸葛悟安排了商行的人定期给他送钱,后来买东西都有裴响结账,时至今日,两位埋单之人各有各的难处,白翎须妥善规划家底儿了。
幸好,去霁青商行招募一位靠谱的保镖,凭他的资金还是绰绰有余。白翎又给两名小辈各塞了一锭银子,不为别的,就为他们这些年勤勤恳恳地扫墓上供,不可亏待。
田漪和徐景一点不客气,接来便塞进袖中。
白翎好奇道:“林师姐给你们发零花钱多么?”
“跟别派比起来当然是多的,师姐有好东西都紧着我们。但是……嗐,白师兄,咱们驾鹤一脉有四代弟子啦,你晚上要不去见见?”徐景说着愁眉不展,“我自认为学艺不精,只收了两个,可他们花钱好似无底洞,天啊!我的裤腰带几十年没放松了!”
“啊?”白翎确实没想到这等变化,不过也在情理之中。他问田漪,“你呢?你收了几个。”
田漪笑得命苦:“我收了四个,别提了。大师姐当年带我们六个,到底怎么做到的?”
白翎扬眉,三人一路闲侃,转眼来到霁青城内。百年不见,风光依旧,不过在白翎看来,不论山上还是山下,行人都好似换了一批。
他们一进城,便瞧见前方挤得水泄不通,貌似有道场医修义诊,抓药免费。
城中居民排成了长龙,拖家带口来看病。一些野孩子混在队伍里,装作咳嗽,试图蒙混过关,整点甘草片当糖吃。
白翎本没在意,不料在义诊摊位上,瞅见一道眼熟的身影。
那是个年轻女修,面庞圆润,聚精会神地把着脉。她不像旁边的同门叮嘱病人,而是把注意事项写在草纸上,一张接一张地发。
印象中的小姑娘忽然抽条了,白翎尚未确认,田漪先道:“唐棠?”
恰好有钟声响起,医修们换班了。唐棠诊完手头的居民,似不想闲着,往抓药之处转,不经意间,撞见了刚下山的三人。
白翎笑着挥挥手,唐棠登时目瞪口呆,冲了过来。
她围着白翎观察一圈,手舞足蹈地比划。白翎见她还是不能说话,心生遗憾,但能感受到唐棠的欣喜,也说:“阿花能给别人看病了,好厉害啊!”
唐棠比了个“等下”的手势,掏出一本书。
白翎见此书极厚,而且由她手写的纸片装订而成,惊得同样微微张口。他接来一翻,目录分作两块儿:“修真界不可错过之事”,和“裴道长的传闻收录”。
白翎“啪”地合上书,郑重其事地说:“太感谢了,阿花。你真的……不行,这个你拿着!”
他二话不说,又取出了一锭银子,眼下除此以外,没别的能给。唐棠却后跳一步,指着身后的义诊摊。那边摆了一个功德箱,接受富户捐赠,帮罹患重症、时日无多的穷人料理后事。
白翎会意,把银两放进箱里。唐棠高兴得很,双眼一亮,又翻出一物,还给了他。
白翎望着眼前旧到黯淡的银铃,一时怔然。
显然,唐棠也知道诸葛悟的境况,轻叹口气,把手写的书翻到开头,示意白翎看。白翎这才知道,在他的婚典当日,问鼎死了。
唐棠冲上红台,试图救醒白翎的时候,被混进折雨洞天的问鼎发现。此人大喜过望,认定唐棠仍是他问鼎一脉的弟子、本派传承未断,试图趁乱把她拐走。
不幸中的万幸是,问鼎作恶多端,习惯了斩草除根。他要将唐棠的师尊师姐全杀了,好让唐棠死心。
医修们被聚集在战场后方,手无缚鸡之力,唐棠却有裴响赠的神级仙剑,关键时刻,“别寒”察觉了问鼎的杀意,为唐棠的师尊挡下致命一击。
其余道修尽在前方对敌,唐棠保护同门,左支右绌。然而,当她勉力抵御问鼎之际,一名魔修绕到后方偷袭,对她出手了。
问鼎纵身上前,替唐棠接招。而唐棠抓住那唯一的机会,趁问鼎背对她时,亲手杀了曾经的师祖。
看到此处,白翎面色微敛。
他看了唐棠一眼,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只是明白她为何还是说不出话了。唐棠摇了摇头,让他接着往下看,白翎瞧见了师兄的名字。
原来,诸葛悟被带去魔域之后,铃铛就飞快地结成了一层银锈,通体发灰。唐棠请人修过,经手的器修皆言,是铃铛另一端的人周遭魔气环绕,没有灵气让铃铛传讯的缘故。
唐棠思来想去,决定把铃铛还给白翎。或许某日,他还能以此联系上师兄。
白翎把灰扑扑、不再发出任何声音的铃铛握在手里,低头片刻,想再问问唐棠的情况、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女修却笑着扫一扫手,与他们告别,然后转身跑回了义诊的摊位。
田漪不冷不热地说:“她在医修中,算有点名气了。”
白翎道:“真的?阿花在医道也很有天分吗?”
“不是。因为她不管哪一脉轮到义诊,都会下山。一年到头,每天出勤,霁青城的人们称她是‘观棋医仙’。而且,有时候病人无理取闹嘛,她那把剑一亮出来,大家就能好好沟通了。”
田漪说罢,耸了耸肩。白翎知道她心里窈娘的坎没过去,故只是静静听着,把铃铛系在腰间。
此时的他,像是回到了最初:一袭朴素的白麻道袍,腰间悬铃。通往霁青商行的路,也还是车水马龙。
对白翎而言,上回来不过是数个月前。
可他忽然想起了与他对接的两代掌柜,那个叫钱算珠的老人,以及他更老的、名为钱算盘的父亲。
青年渐渐不再说话,带着两名小辈,来到柜台前。霁青商行效劳于修士已达千年之久,对他这种情况应对纯熟,只听他说“百年前的钱姓掌柜”,立即请来了一个新老头。
白翎见此人面目熟悉,道:“钱掌柜?”
老头乐呵呵地行礼:“回禀仙长,老朽三生有幸,接了家父的班,代为照看贵洞府的产业。虽然家父于四十年前,已寿终正寝,但老朽蒙他教诲,数十年来不敢懈怠。请问仙长此番前来,有何见教?”
“寿终正寝啊……好。”白翎一时间,只听见了这四个字,没有说话。半晌,他忽然想起一事,问,“你叫什么名字?”
老头颇不好意思地回答:“老朽名为金山。哈哈,仙长觉得俗气吧?”
“不。你的名字很好,钱掌柜。”
白翎心头的怅然不知为何,被老头的名字挥散。算盘,算珠,金山,一脉相承又平地起高楼,让他不觉间露出一抹笑意,言归正传,提出了此行目的。
白翎也想起了尹真。散修中拿钱办事、甚至卖命的不少,可惜像尹真那样,真有两把刷子的不多。
尹兄有能力,见识也广博,于关键时刻甚至能力挽狂澜——白翎至今犹记,他们师兄弟三人面对碧落幡放出的怨灵狂潮时,幸好有林暗和尹真招来的散修大军相助,才有命活到今天。
他不禁对钱掌柜描述了尹真的外观,希望有缘重聚。
可惜,钱掌柜对此人毫无印象。据他所言,如果真有那么个红衣胜枫、头戴蓑笠的英俊男子,即便他未曾见过,读来客简录时,也必定会记个大概。
为此,钱掌柜当着白翎的面儿,把简录取出来查询。他的简录从祖辈处继承而来,老头通过扉页的仙印,快速检阅“尹真”、“红衣”、“蓑笠”等最可能被录入的词汇,然而除了白裴二人与之初遇那天,钱算珠记过几人争斗、尹真斩杀一名窃贼,再无旁的只言片语。
白翎略感困惑。莫非尹真和他们分别后,浪迹天涯,再未回过霁青城?
既然无缘于故人,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他留下定金,将此事托付给钱掌柜,见天色向晚,终于匆匆返程。
不过,白翎在路上闻香识点心铺子,找到了一家老字号。他买了足量的糖水、糕饼等物,让店家送去义诊摊,请无偿看病的医修们吃点零食。
田漪和徐景也各得了一份,见白翎一头扎进隔壁的杂货店,边吃边问:“白师兄,你还买啥?大罗仙窟都有,你晚上直接住呀。”
“你们不是开枝散叶了么?我也算当师叔的人了。”白翎笑吟吟出来,把换好的连号银票塞进袖子,向两人展示了一下新买的红包,说,“走吧。我现在是真的感觉,原来睡掉了一百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