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响受伤了?
什么时候的事。
疑惑在白翎的心头弥漫,他探头望去,却见裴响行动如常,好像缠绷带不是为了保护伤口,而是一种习惯罢了。
习惯——更说不通啊。师弟哪有这样的习惯。
白翎想起刚才的幻觉,眼前出现的另一个师弟。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可是幻觉再未出现。不过是一愣神功夫,他甚至忘了,自己干嘛杵在这儿。
好像做了个噩梦,一醒来就急着找人倾诉,可惜身边无人,只能自己回味。然而这一打岔,便想不起来了。
白翎晃晃脑袋,快速洗脸刷牙出门。
仙去山晴光正好,今日离道会开场,还剩十二天。
客观来说,时间紧任务重。虽然白翎已经安插了李德作内应,但问鼎一脉凶名远播,面慈心黑的孔安且不必提,他家四代还有一位宁雪真人,据传冷峻善断,城府极深。白翎没和此人打过交道,不知怎的,总觉她会是此行一大变数。
不过眼下最令白翎上心的,并非他们。
师弟静静立在前院的边缘,俯瞰无边春景,听见身后脚步,回头看来。
白翎微讶道:“阿响,你在等我吗?”
裴响颔首。
白翎更惊讶了:“你不去讲坛?师兄给我们报的课不一样,不顺路吧。”
两人一直分开上课,白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算了,裴响是每日早出晚归的。他们只有睡前能短暂共处,甚至,裴响偶尔向仙师请教疑虑,会探讨至子夜才回,白翎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上的床,连他第二天什么时候走也一无所觉。
正因如此,之前裴响夜夜爬床,他是一点儿也没发现。此刻想起,又兼二人衣着整齐、在光天化日下面对着面,白翎冒出了严重滞后的不自在。
裴响却道:“诸葛师兄安排的课程,我已自修完毕,无别处可去。”
“哦……这么快呀。那你跟着我吧!”
平心而论,白翎本想拒绝。他和阿响一起做任何事都可以,除了上学。若是被师弟看见他这个当师兄的上课睡觉、开小差、给书里的先贤画像涂鸦机关枪,以后还怎么做人?
但要让他不干这些事,听课不如死了痛快!
白翎人在前面走,心在天上飞,想方设法要支走师弟。他全然没想过裴响会骗他,对师弟所言深信不疑——先天剑骨的奇才,学习进度快是必然的,更何况他起早贪黑,肯定在诸葛悟安排的课业之余,多学了不少。
但不让他跟着自己的话,还能干什么呢?白翎思来想去,又不太放心。
他回过头,张口欲言:“阿响——”
“嗯。”
少年神色平静,目光未有分毫变化。在白翎回头以前,他就一直这样注视着师兄。
白翎不禁一怔,旋即笑道:“好奇怪啊。你昨天还目不斜视的,看我一眼都有害道心一样,今天怎么一直盯着我?说起来都没问你,我那床舒服么。”
“天下独绝。”裴响淡淡地给出了最高评价,更让白翎意外。
依师弟的别扭性子,不该把他的问话当调戏、然后恼羞成怒地抨击他的道德与廉耻吗?
孰料裴响亦问:“师兄觉得如何。”
“啊……啊?什么如何??”
“自然是有我在侧,同……榻而眠。”
裴响的话明显停顿了一下,白翎毫不怀疑,师弟原本想说的是“同床共枕”。如此又让他的怀疑减弱了一点:会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费心思,避免吐出任何淫词浪语的人,除了阿响,还能有谁?
虽然同榻而眠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白翎好笑地说:“怎么,阿响要我评价你的陪睡水平呀。这个嘛,孤枕难眠长夜难耐,身边有人相伴当然好得很啦。唯一的缺憾就是,师弟你离我太远了。等我醒了才看你靠过来,其实睡前也不用害羞的,师兄我是什么很迂腐的人吗?你要我边拍边讲睡前故事都没关系的。”
裴响:“……”
裴响略微掀了下眼皮,道:“你说与你接近,可助你修为进益。”
白翎:“……”
白翎凝滞片刻,叫道:“好像是诶!”
太丢脸了。原来师弟的动机如此正义!他之前大费周折,居然是为了师兄的境界与仙寿着想?根本不是图白翎的床舒服啊!
白翎“唰”地转回去,快走数步,生怕头顶冒烟被师弟发现。
真要命。阿响是被他抓住爬床后,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么?好是好,但白翎招架不住。
他受不了了,历来只有他猫玩耗子的份儿,怎么风水轮流转,眼下师弟每句话都让他被拿住了命门似的?此事必有蹊跷!
白翎陡然生出一分疑虑:难道阿响他被——夺舍了?
洞天之内,万物齐生。除了远在嵌玉湖上的梦微观,因受师尊的威压震慑,方圆十里灵妖俱灭;其余地方尽是古山寒林,精怪共存。
裴响总是深夜方归,独行山路,很可能撞上不干不净的东西。白翎倏地停步,转到裴响跟前,手摸下巴观察他。
裴响亦站住了,轻轻道:“师兄。”
“别动,我检查检查你的身体。你进步这么快,万一哪里练岔了怎么办?让师兄瞧瞧。”
白翎编借口编得顺溜,左顾右盼,发现一条小径,拐向山中的凉亭。他们已经来到了折雨洞天外的山道上,白翎顺手拈起师弟的发带,牵着他往凉亭去。
裴响完全没有反抗。
师弟乖顺得不可思议,白翎忍不住频频看他,更坚信师弟被邪祟附体了。说不定,附体他的还是什么狐狸精之类,不然怎会时刻散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害白翎头皮发麻?
那感觉就像旧情人找上门,他却把人家忘了个一干二净。太可怕了!
终于躲到了旁人看不见的地方,白翎笑嘻嘻的,把师弟按着坐下,自己仍站着,准备对他施法。
裴响道:“我身上,有何不对之处么。”
有啊,简直太有了!白翎不想打草惊蛇,故作深沉地说:“检查而已,有没有你等下就知道啦。别乱动喔。”
说着白翎便念动口诀,施展“辟邪玉指”。灵力集中到指尖,明明灭灭,像附着了一层火焰。随即,他将持咒的双手覆在裴响头上,默念几句。
裴响不动声色,抬起眼帘盯他。
额头之后,是面颊。白翎用两掌裹住裴响的脸,令他稍稍仰起。如此一来,裴响的神情终于有所松动,挑了下眉。
“不着急,检查要慢慢来。你相信师兄,我以前下山的时候,治过小儿夜啼的。”
白翎非常信任自己的手法,按照步骤,手落在裴响肩头。指尖的灵焰并未变色,证明他抚过的部位皆无邪气。
这下白翎心生嘀咕。附体阿响的妖精挺厉害,还晓得躲着他的双手走。
不过,但凡他摸了的地方,都燃起微光,妖精无法再藏身其中。等他把师弟从头捋到脚,劣妖即刻显形!
白翎继续往下,按住师弟的胸膛。裴响双目稍眯,置于身侧的两手指节一紧,不过还是坐住了。
他已知晓白翎行使的招数,喉结轻轻滚动,一言不发。
白翎却在心底惊呼:师弟年纪轻轻,太有料了吧!虽然他看过抱过都不止一次了,但专门上手摸,到底不一样。这小子除了脸蛋软一点,其他地方都铁似的,能清楚感到肌理的起伏。
不过放松状态下该这样吗?
白翎歪头问:“阿响,你是不是有点紧张。放轻松啊,检查很快的,把脏东西赶出来就好了。”
裴响:“脏东西?”
“唔……比如狐狸精什么的。”
白翎一边咕哝,一边单膝跪地,不然难碰到师弟的腰腹了。他专心驱邪,顺手把师弟本就敞着的膝盖更推开点,方便自己猫在中间。
下一刻,眼前人突然消失。
白翎:“嘢?”
他愣了愣,师弟好身法!而后回头,莫名其妙地望着瞬移到亭子对角去的裴响。
此时的裴响,目光幽深。他已站得笔直,垂眸看着还蹲地上的白翎,神色晦暗不明。
少顷,裴响嗓音微哑,道:“师兄,这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
白翎仅茫然了片刻,倏地反应过来,啼笑皆非。
他下意识地瞄向裴响某处,见没什么不妥,表情几番变化,啧啧称奇:“厉害啊,阿响,你道心稳固得很嘛!比之前掉水里强多了?嗯,不过那时候大家都湿淋淋的,我还不小心……哎呀,不管怎样,刚才是师兄考虑不周,委屈你了哈哈哈哈——你,你还好吗?对不起!哈哈哈哈哈……”
白翎越说越忍不下去,跌坐在地,放声大笑。
不过他笑着笑着,又觉得怪:师弟都被轻薄到这个份上了,怎么还没有铁青着脸、通红着眼,斥责他品德不端言行无状?不仅如此,一双黑缎长靴缓步踏近,裴响还朝他走过来了!
白翎:“……诶?”
白翎笑得眼中带泪,被阴影兜头盖下,后知后觉危险降临。他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却无故发毛,感觉捅了大篓子。
裴响也单屈膝跪地,一手搭膝,对他说:“是否继续?”
“……”白翎眨眨眼,笑意还凝固在脸上。
裴响道:“师兄不是猜我被狐狸精上身么。怎么,不想知道答案了?”
“这……”白翎眼珠乱转,笑不出来,慢慢往后退,结果一下便抵到了围栏长椅。
裴响说:“我近日忽觉乏累。”
“一定是读书读晕了。”
“前夜回府,途径山腰野坟。”
“什么野坟?那都是道场前辈!”
“我的衣服上多出了兽类毛发。”
“……”
“是狐狸的。”
“………………”
对方只攻不守,打得白翎节节败退。他再也待不下去,直接操起神行术,三十六计走为上。至于夺舍师弟的玩意儿,等着请师兄定夺吧!
然而,裴响稍一伸手,便把白翎拦腰揽了过去。与此同时,他旋步起身,坐回了凉亭的飞来椅。白翎眼前一花,居然毫无还手之力,就这样被带着往下坐,正落在师弟腿上。
白翎:“?”
师弟恐怕不是被狐狸精夺舍了,他是拜狐狸精为师了吧!!!狐狸精混进道场开讲坛了吗?!
白翎震惊道:“阿响,你……”
“我看师兄以前,待我很是亲近。为何一夜之间,退缩至此?”裴响专注地望着他,像请教仙师一般问道,“不能同往常一样么。”
“一夜之间性情大变的……明明是你好不好?”
在这瞬间,白翎再度晃神。他一把推开裴响,连退数步,幻觉又出现了!
但,这次的幻觉更加厉害,他不在原地,而是在本该报到的讲坛坐席上,百无聊赖地转着笔。讲师的嗓音历历在耳,白翎不小心在前排学子的背上洒下一串墨点,连忙偷偷搓起了“浣纱咒”。
孰真孰假,孰虚孰实?
一阵剧痛钻入脑海,像要把他的头从中劈开,往前伸出两条路,一条路通往既定事实,幕幕情景按部就班;一条路通往万丈虚空,但阿响就在虚空之中!
是吗?
虚空中的,是阿响吗?
可是在另一边的无数幅画面上,也有一个阿响啊!
裴响发现他双手抱头,神情立变,快速念咒。正是太徵道君所授,让他能跳跃至与他相关记忆的法诀。
周遭刹那开裂,纷纷扬扬,散作飞蓬。白翎如被惊雷击中,短暂地恢复了清醒。
他明白裴响要做什么了。失忆之人,对曾经的自我根本没有认同,裴响岂会安于旁观?他开辟了另一种弥补记忆的方法——
直接覆盖回忆里的自己,取代他,和师兄创造新的过去!
彼我非我,妒火滔天。
朦胧间,白翎听见师弟幽幽的声音:“师兄,抱歉。我变不回他,要让你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