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城内,过节的气氛扑面而来。
虽然不知新火节具体是哪天,但看人们喜气洋洋的面孔,恐怕接下来一个月都有得闹腾。
白翎和陌生人搭话无往不利,借着接受盘查的时机,从城卫处探听来了新河郡有名的客栈。
反正花的是顾怜的钱,若是省着用、去些小门小店下榻,这位大爷肯定嫌这嫌那的。所以,白翎干脆领着师弟和师尊,直奔全郡最阔的“红日山庄”。
山庄恰如起名,在满城朱楼之中,红得格外艳烈。沿着贯穿全城的新河大道前行,远远便能看见,几座拔地而起的铜塔,金红色的梁栋与长街烛火相照,彩霞蒸蔚,烧透半边天。
美景当前,每个人眼底都被映出了跳动的亮光。白翎抿着一丝笑,在师弟跟前不好太过雀跃,但顾盼神飞之间,欢快溢于言表。
街头巷尾,总有大大小小的仙像,白翎颇为奇异。他知道凡间有塑像画符、祈求仙人襄助的传统,但一座城里,供奉一两名实力强盛的修士即可,多了地盘不好分。饶是新河郡地广人博,也不至于三步一龛、五步一像。
难道遭遇危难之际,家家户户都请来自家供奉的道长?那整个霁青道场的修士都要云集于此了。
白翎忍不住细细观摩路过的仙像,然而沿途走过,竟没有一尊是他认识的。更有意思的是,仙像脚下的牌位也没有写任何修士的道号,而是刻着诸如“甲三十七”之类仿佛编号的数字。
他心念微动,小声问裴响:“还阳。”
“嗯。”
“你之前说知道新河郡,那你知道这些仙像的来头吗?他们供的到底是谁呀。”
裴响适时拉动白翎的衣袖,让他避开马车溅出的污水,随后说:“新河郡远离魔域,不奉修士。偶有妖邪作祟,寻常的方士即可处置。此间仙像,年代久远,当地人只作是先贤遗物。”
“哦……谢谢。”
白翎想起林暗告诉他的,一千年前,这里的人们忽然忘记了一切。之后旧河郡变成新河郡,人们的记忆形成了断层。
看来,仙像是当地人失忆前就存在的。白翎更感兴趣,忍不住驻足观察。刚好顾怜相中了路边摊的糖画,白翎立即头也不回地迈进道旁香舍。
因为仙像随处可见,城中的香舍应运而生。香客们熙熙攘攘,在此采买香物供品。
而在院中树下,立着大小三尊仙像,仿佛是一家三口。白翎在折雨洞天看书打发日子的时候,读到过各地塑像的工艺一览:越是古老的仙像,越看不出雕的是谁,甚至看不出雕的是啥。
一则古人的水平有限,二则仙像历经岁月磨损,可能失了原貌。
但看新河郡的仙像们,虽然古老,但每一尊都栩栩如生,无怪乎白翎刚见到他们时,还以为是修真界现在流行的修士塑像。
旧河郡的雕刻手艺如此高明?
白翎的目光落在眼前的三尊像上,见他们和寻常的人家一般,紧密地依偎在一起。如果是某个阴雨天来,稍一不慎,或许会把他们当成真人,也不一定。
有香客要来上香,白翎让到一旁。
就在他侧身让步的刹那,忽然间,竟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不是香舍里的居民,而是那三尊仙像。
白翎呼吸一滞,倏地再看回去,可是仙像就是仙像,死物而已。雕得再活灵活现,也不是真的。
父母相依,搂着孩子。白翎定定地望着他们,不知为何,从原本的温馨和谐中,看出了一丝异样。
爹娘紧抱着小孩,未必是表达关爱吧?也可能……是在尽最后的力气保护他呢?
“这位公子,对不住啊,能不能再往边上稍稍……”
一个老实巴交的声音打断了白翎的思绪,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大家子搀着年逾古稀的老人。
白翎“啊”了一声,转身走出香舍。
这里香火兴旺,显然是街坊邻居都觉得一家三口的仙像好,能图个美满团圆合家欢。他总不能自己没感受过家庭幸福,就把人家往邪门的方向想吧。
裴响静静地立在门口,一身黑衣浸在流光灯彩中,像一柄玄铁镇纸,不轻不重地压在斑斓画卷角落。
他身侧人来人往,总有人瞥他,议论纷纷。白翎不用想也知道,大家在猜这位冰冷俊美的道长,一个人等谁。
白翎跳步过了门槛,道:“师弟?”
裴响下意识抬头,不过抬头之后,面上浮现短暂的空白。少顷,他道:“我?”
“不是你还能是谁。”白翎见灵台枷没有发作,松了口气,但还是立即打上补丁,说,“我全天下就一个师弟,当然喊你师弟咯,一直叫道号也太生分了。”
裴响眼睫轻颤,略显生硬地一点头。
良久后,他齿间逸出一声极轻微的“白师兄”。
“对!就这样喊我,比道号好多了呀。”白翎没想到他能回礼,顿时双眼弯弯。曾几何时,只有两人吵架的时候、裴响才拿来和他置气的称谓,现在听着也万般亲切了。
白翎看向路对面:“师尊好了没?”
正说着,就见顾怜手持一面巨大的糖画,耀武扬威地走过来。他手里拿的不是双喜字、七宝珠等寻常图案,而是一幅他本人的自画像,连背后的剑轮都添上了。
再看糖画铺子的老板,刚咬了一口到手的金元宝辨认真假,然后疯狂甩动酸胀的手腕——七十二道剑影,挣钱不易啊。
白翎哈哈出声,心知顾怜肯定被当成异想天开、幻想自己是当世剑仙的地主家傻儿子了。而且糖画能还原的形状有限,在顾怜眼里,他拿着《梦微道君降妖伏魔斗阵图》,在路人眼里,根本不知道剑轮是什么,只当他画了个刺猬精。
一个幼童指着顾怜的糖画大叫:“豪猪!!”
不要命的小家伙立即被家长捂嘴抱走了,徒留满面震惊的顾怜,还有爆发出大笑的白翎。
霎时间,顾怜的脸上五颜六色,什么情绪都走了一遭。他本来不敢信小孩说的是他的宝贝糖画,但看白翎笑得直不起腰、差点脚滑翻进路边沟里,又被裴响一把捞住扶起来,顾怜再迟钝也明白了。
白翎没想到自己腹诽的“刺猬”输人一头,高手在民间。糖画铺子的老板见势不妙,推着车飞快跑了。
顾怜的气无处撒,直直向白翎走来。
白翎立即搭住师弟的双肩,把他移到身前,高声说:“师尊!这可是大街上,师祖的颜面啊——你还要不要了!”
顾怜愤怒地绕过裴响:“孽徒,你刚才笑什么?出来,你有种出来,本尊座下绝无缩头乌龟!”
“师弟罩着我,怎么能算我缩头乌龟呢?明明是兄友弟恭,师尊你该高兴的嘛。哎呀,不要转圈好不好,你让师弟怎么办?”
白翎始终紧贴着裴响,时不时探头,笑眯眯说个不停。
顾怜却自持身份,不能离弟子太近、真和他们打成一片,所以十分受制,几次三番挠白翎都被躲开了。
终于,顾怜的怒火在白翎喊出“谁要玩老鹰捉小鸡”的时候,达到了顶峰。不少孩子在旁围观,闻有此言,跃跃欲试,结果被顾怜一声咆哮轰得作鸟兽散。
裴响低低地说:“白师兄。”
“师尊你这么凶干嘛?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啊,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不懂事呢。你这一吼,小孩晚上要做噩梦的。不愧是梦微道君,能治小儿夜啼嘢——”
白翎把脑袋从师弟的手臂旁伸出去,故作正经表情,嘴皮子喋喋不休。他和顾怜斗到兴头上,浑然没听见上方传来的微哑嗓音。
裴响又道:“白师兄……”
顾怜一掌劈来,白翎瞬间闪避,不料姜还是老的辣,顾怜同时移步,以糖画作剑,在另一边等着他。
白翎倒不会被糖画伤着,顾怜也气归气、不至于在凡俗闹市动真格的。只是,凝固的糖浆黏糊糊的,白翎的幕篱垂纱白如雪,但凡沾上,就是蜡黄的糖印子。
顾怜冷笑道:“给你印上,看你还幸灾乐祸否——”
裴响将眼一闭,道:“师兄!”
霎时间,白翎随意晃出的身形止住了。他本来并未运动身法,忽听这声呼唤,却屏息凝神,停在原处,唯有纱帘与满身的衣袂一飘。
顾怜亦放下糖画,疑神疑鬼地扫视他俩。
白翎的笑稍稍凝定,片刻后,蓦地想起什么似的,松开师弟双臂,连退两步。
他望着裴响背影,问:“你刚叫我什么?”
裴响轻按眉心,转向他道:“介于诸葛师兄不在此地,这般称谓,并无不妥。只是……”
他顿了顿,白翎立刻问:“只是什么?”
“……没什么。”裴响的眼底似有许多东西一闪而过,而他本人也无从捕捉。他最终道,“离山庄很近了。”
白翎却说:“既然已经喊我师兄了,就不许喊回别的什么了喔?”
裴响微怔,不大自然地低下头,并未应答。他抚向耳垂,可是再看指尖,没有血迹。
顾怜幽幽道:“怎么,觉得很熟悉?”
裴响无声地点点头,看向白翎。他双眼历来幽深,年少时就如两汪潭水,光也照不进去。白翎迎上他的视线,心尖惴惴,不知师弟是何感受。
少顷,裴响道:“脑海中的记忆,一经松动,便会引发灵台枷。”
他一眼不错地盯着白翎,说:“但我对你,有很多别的记忆。手,肩,气息,甚至一些声音。不是画面,却更……”
白翎捂住他的嘴,将越发吃力、一字一顿的话止于裴响口中。未竟的话语变作温凉吐息,散在他指间。
他另一只手摊开在裴响耳下,接住一滴鲜红的血珠。
白翎轻声说:“好了,师弟,先说这么多。”
裴响沉默地一垂眼睫,以示顺从。然后,就在白翎松手的刹那,他完全遵循本能的倾向,稍稍往白翎的掌心一靠。
仿佛在许多年前,他曾做过一模一样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