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天宇中,出现了两道不断碰撞的遁光。
他们从与折仙浮屠的战场袭来,转眼掠过万顷荒原。彼方的厮杀已接近尾声,因为另一名剑修从天而降,把袭击折仙魔尊的剑修捅了个对穿。
彼时的魔物们还以为,上苍眷顾,天降正义之士。
不料黑衣剑修被刺穿心脏之后,不仅没死,还令修为暴涨,反手将来人的首级也一剑削落。
新来的剑修一袭赭袍金冠,脑袋离开了脖颈,犹在狂笑。他的头颅转眼间飞回颈上,与黑衣剑修同样,受重伤后反倒法力大增,荡平了好些尸童。
众目睽睽之下,这两人似敌非敌,似友非友,时而战在一处,招招奔着致命去,时而砍杀魔物,很快杀得血流成河。
不仅他们自身受伤可令境界陡升,当魔物死在他们剑下,也会源源不绝地供给法力。
尸修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魔门尚要凭借些许外物,尸体也好鲜血也罢,不论阴魂抑或蛊毒,总该有点倚仗。这两人身为道修,却只要全力拼杀,战场之上,不管是他们还是魔物负伤,皆可使他们变强。
战局迅速明朗。
折仙魔尊别无他法,甚至亲手诛杀了几名座下干将,用他们的尸体充当傀儡。然而,他面对的是当世两名修《太上迢迢密文》的佼佼者——兼有先天剑骨,履杀剑流之道,与当年的斩月仙师如出一辙。
最后,裴响一剑刺碎了魔尊的丹元,致其毙命。贾济没抢到这致命一击,怒极而啸,再度攻向裴响。
裴响懒得理会此人,只欲寻师兄汇合。
他不知怎的,心跳极快,好像白翎那边出事了一般。
于是残局交由魔尊亲卫收场,裴响带着徐景返回皇都。贾济紧随其后,不依不饶,他高裴响一个境界,一时甩脱不得。
裴响终于被激怒,让徐景先行返回,他随后就到。
徐景本不放心,但恰好收到田漪的玉牌传讯,遂不作耽搁,独自赶回皇都。
没想到现在一看,裴响竟与贾济打了一路,连化为遁光在空中飞掠的时候,都在不停地交手。
贾济身为化神前期修士,奈何不了元婴前期的裴响,颜面大跌。
两人在虞渊时便有深厚的过节,一百来年过去,贾济本以为自己已经能高枕无忧了,不料今日再见,对方还是目下无尘的老样子,看得他火冒三丈。
当初不把他放在眼里、我行我素到令人生厌的小子,偏偏让贾济相形见绌,不得不承认自己再怎么效仿老祖、都不如他真正传人的事实。贾济恨得牙都快咬碎了,结果裴响为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师兄,跑去刺杀展月。
犯下如此欺师灭祖的重罪,任他如何的天赋异禀、千年一见,也该永世不得翻身,一辈子烂在笑忘门——百年前的贾济为此事乐得合不拢嘴,恨不能就地把盏,豪饮一番。
然而好事不止一桩,喜讯接二连三:他当选道君的最大阻碍——渡尘真人诸葛悟,也在一夕之间半身堕魔,被沉音魔尊抓去魔域了。
那一夜,堪称濯缨真人贾济的鸿运当头之夜。
过了那夜后,他摇身一变,成为了濯缨道君。展月老祖的传人算是完犊子了,而他重整旗鼓,离展月更近一步,每日过得神清气爽、得意洋洋。
只可惜好景不长,如此神仙日子,仅持续了百载。
贾济虽然知晓,自家师门、亦即太徵一脉,暗中扶植神教新派,与是非道君作对,但他万万没有料到,太徵会直接叛出道场,在南方开辟了一片新天地。
而且,她的锋芒直指展月,导致贾济同被打为乱党。
他好不容易从旧派的围剿里逃出生天,惊觉自己数百年来,一直被师长蒙在鼓里——没一个人告诉他内斗的真相!
换句话说,即便贾济已经高居道君之位了,在太徵一脉,依然只是个负责冲锋的阵前卒。他长久憋闷的怨气,今朝统统释放。
金铁相击,一触及分。
剑锋爆发出耀眼的火花后,刚震开距离的两名剑修,再度战在一处。
贾济本就阴鸷的面孔,愈发扭曲。他喝道:“区区元婴期小儿,也敢在本尊剑下叫嚣?!”
裴响不语,手中时而是一柄粼粼碎剑,时而是千道熠熠银丝,进攻的章法分毫不乱。“花谕”也认出了旧仇人,发出不悦的沉吟。
裴响越冷静,显得贾济越滑稽。
贾济勃然大怒,道:“你们三代个个好手段,看着光风霁月,实际上左右逢源啊!说,你裴家是不是仗着有几个臭钱,贿赂到道场里来了?天杀的漱玉,连同她师尊驾鹤,拿着是非的鸡毛当令箭,对我穷追猛赶!若非本尊修为高深,还真要折在她们手上了——岂有此理?!”
裴响闻言,依然无话。
贾济每吐出一个字,他都能循机挥出十余道剑气,待贾济说完,那身赭红色的法衣微光隐隐,快遭不住了。
再看裴响,短暂地停手片刻,不是因贾济所言产生了什么感想,而是在记林暗的人情。
贾济怒火滔天,仰头长啸。他把仙剑“方虹”竖在身前,口中念念有词。
裴响知道他要使出看家法门了,并未轻敌,立即将剑气布满身前,形成格挡之势。
然而此时,比原本夜色更深重的黑暗,蔓延过他们上空。
贾济一愣,发觉自己的法咒中断了,杀招也中道崩殂。他的嘴皮子再怎么磨蹭,都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沉音魔尊衣眠,张开了他的领域。
身为当代唯一的万境魔修,他的修为在化神期之上,能与太徵并肩。但如潮水般的白骨围攻宫城,放眼望去,一片森然。
裴响发现了白翎,瞬间掠至近前。
他满身煞气未散,仿佛从炼狱里走出,却在靠近师兄时归宁。“花谕”亦散作银丝,温柔地缠上白翎躯干,全然不复刚才令地崩山摧的锋锐。
裴响紧盯师兄,意识到了白翎正欲进境。他尝试向白翎伸手,却让旁边的徐景和唐棠一惊。
徐景指着裴响的胳膊,表情囊括了所有想说的话:你也?!
唐棠比划得飞快:你们都要找个地方静修!现在,立刻,马上!
煞气散去,显出裴响体表精纯的灵力。他刚才被贾济多次重创,也将步入元婴后期,凝成元婴法相了。
黑衣剑修不在意地扫了自身一眼,做口型道:我留下来。你们带他离开,去地底下。师尊说那是灵气最浓处,好助师兄进境。
徐景惊讶道:地底?你的意思是,我们几个先去阳关?
他环顾四周,入眼的尽是白骨,哭丧着脸道:不成吧……
唐棠问:你们知晓阳关的具体所在?
这一问,让两名青年沉默了。
根据顾怜的见闻,他们只知阳关恰恰在宫城下方,却不知到底该从何进入。
裴响回望高空,仿佛在思考现在去问衣眠可不可行。
一柄剑突然从背后袭来,徐景唐棠同时张口:
当心!
他们没发出声音,不过裴响的预感刹那示警,他稍一侧头,剑锋擦着面颊而过,寒光映在眉睫。
“花谕”凭空成型,格住此剑。果不其然,又是贾济!
赭衣金冠的剑修明知杀不死裴响,可是一见到他,新仇旧恨便涌上心头,不报不快。
唐棠持剑指他:濯缨道君,请牢记您来此的使命,切勿公报私仇!
贾济没耐心读人唇语,皱眉瞥她一眼,道:你待怎地?!
他虚晃一招,猛地抓住了空中漂浮的白翎,闪身移开。裴响双目泛寒,银丝若游龙追袭,几度将贾济刺穿。
贾济毫不在意,把剑横在了白翎项上。
他冲裴响露出挑衅的神色,满面猖狂:本尊杀不死你,难道还杀不死你师兄?听说你们师兄弟手足情深啊,他修的可不是《太上迢迢密文》吧!哈哈哈哈——嗯?
男子脸色变了。
因为他一剑下去,本该把挟持的白衣青年斩首,但不知为何,砍了个空。
贾济不敢置信,以为自己生出了错觉。他再度横剑,不过已失去了机会——
一只灵力凝成的巨手从背后张开,把他捏在掌心。与此同时,无数银丝窸窸窣窣地游走在贾济身上,将他的四肢捆了个结结实实。
徐景面露惊喜,猛摇扶着的田漪,想把她叫醒一起见证眼前的一幕:裴响凝婴了!
庞大的元婴法身冉冉升起,俨然是以灵力塑就的、千百倍大小的裴响。
他本体飞身在外,接住白翎,头也不回地掠到唐棠和徐景面前,身后的法相则将拳一攥,血浆碎骨从指缝迸射而出。
唐棠倒抽一口冷气,双手抱头。
不论如何,贾济是与她一同领命来的,也是新派的核心武力之一。虽不知这厮为何突发癔症,逮着裴响穷追不舍,但事情还没问清,裴响就把他嘎嘣捏死了——这让她回去如何交代?
总不能说濯缨道君突发恶疾不治身亡了吧!那就成了她这医修的锅啊!
正当她脑内天人交战之际,又一座元婴法相拔地而起,不是别人,正是贾济!
贾济身为化神前期修士,未到后期,无有神身,故也以法相示人。不过他的元婴法相,瞧着比裴响新生的法相凝实许多,好像蝶已成型,即将破茧一般。
刚才都不知散去了何处的血与骨聚在一起,于贾济法相的掌中复原。赭衣如新,金冠依旧,男子抬手的同时,法相随之挥剑,直斩裴响元婴!
法相所持之剑,巍巍然仿若山岳。
唐棠和徐景来不及走脱,眼看要被一同诛杀。
恰在此千钧一发之时,一柄剑破空而来!
贾济万分熟悉的仙剑,不偏不倚,正中他法相剑尖。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整柄剑去势偏移,剑气顿如山崩海啸,倾泻在下方的白骨群中。
贾济呆滞片刻,双目骤然充血。
他无声狂吼:诸葛悟——!!!
一袭墨蓝法衣翩然凌空,挡在四名小辈身前。
诸葛悟单手捏着剑诀,微微笑道:“濯缨,你我百年前未能分出的胜负,今日可见分晓!”
几人都愕然看他。
唐棠飞快地比划:您怎么有声儿?
诸葛悟并没有回头,不动声色地拿了几枚符置于身后,让他们接。
诸葛悟道:“陛下的东西,你们戴上。”
原来有法外开恩!
徐景大喜,抓过来每人分了一个。
唐棠怔了一下,本想表示自己不需要,但听诸葛悟道:“凭此物可入阳关,去吧。”
贾济发现了他们的小动作,额角青筋直跳。
他一扬手,把诸葛悟的“万怜”强行召去,困在身前。先天剑骨可号令一切兵刃,诸葛悟难以阻拦。
不过贾济没猖狂多久,因为刚控制住的“万怜”忽然消失,转眼出现在了裴响手里。
裴响把剑还给诸葛悟,道:“凭剑与他对敌,易落下风。”
“好,那便不凭‘万怜’。”
诸葛悟送剑还鞘,凌空踏出数步,一改灵力加持,周身魔气升腾。滚滚血雾自下方调来,在他掌心凝聚,形成了一把血做的长剑。
无人言语,直到裴响说:“诸葛师兄,保重。”
他抱起白翎,法相飘散如烟。时间紧迫,裴响率先往地下掠去,徐景立即跟上。
唐棠最后看了贾济一眼,实在不解。她决定回去后定要参此人一本,摇了摇头,也跃进宫城。
裴响御剑下行,冰冷的风拂过面颊。
他记得顾怜提过,阳关入口在王殿正下方。
忽然,不知什么东西挠了他的耳朵一下。裴响并未在意,一心赶赴阳关,为师兄铺设破境的灵巢。
此物却百折不挠,又碰了碰他。
裴响蹙眉,发现是自己的发带。朱红的缎子落在肩头,莫名翘了起来,搭在耳廓上。
裴响正欲将发带捋到身后,便听耳畔响起白翎的声音:
“阿响!”
青年双目微睁,立即看向怀里的人。可白翎睡颜宁静,不曾受任何外物干扰,唇瓣也稍稍抿着。
耳边的声音再度响起:“阿响,我是你的发带呀!身体动不了,我出窍啦!”
裴响迟疑道:“师兄?你……附体在我的发带上么?”
“没错!”
似要向他证明一般,朱缎扭动两下,“嘿咻”几声,倏地抽开。
白翎高兴道:“舒服啦!阿响,你是不是扎头发扎得太紧了?”
青年的满头墨发骤然披散,后头的徐景和唐棠不明所以,以为他的发带被什么东西勾住。
下一刻就见缎子跟具备灵智一般,折成了火柴人的形状,贴在裴响肩头。
白翎道:“可恶,实在没别的东西能上身了!阿响,怎么办,我进境卡住了嘢!你等下亲亲我?”
裴响:“……”
裴响问:“亲哪儿?”
白翎道:“嘴呀!”
裴响又沉默片刻,看着火柴人状的他,问:“哪里是……嘴?”
“哎呀,当然是我身体的嘴啊,你在想什么?”
白翎被他的理解惹笑了,回头冲唐棠打了个招呼,问:“阿花,你有带什么促使破境的药吗,能不能给我来点?”
唐棠比划道:只有保命的!
“能保命也很好咯,万事俱备!”白翎略觉兴奋,同时察觉了师弟的境界变化,饶是一根扭来扭去的发带,也仿佛在眉开眼笑,“阿响好棒哦,比我先一步升级了诶。不过——贾济属蟑螂的吗,这么能蹦跶?”
裴响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徐景叫道:“出去之后干死他!我们……我们从哪进?”
几人在地下宫室间穿行,越往下去,越像深入了迷宫。不祥的是,诸葛悟去迎战贾济之后,终有一处的白骨突破防线,涌进了宫城。
“喀喀哒哒”的细响传遍地下,是骨节在互相敲击。那些白骨像是蚁穴的群蚁,听从唯一的蚁后——借骨魔尊指令,无孔不入,冲锋陷阵。
地下空间仿佛没有尽头,地上的只是冰山一角。
终于,白翎发现了火光。几名魔尊亲卫手执火把,在地深处守候着他们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