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翎说罢便面色涨红,难为情地瞅着林暗。
女修礼貌地维持着表情不变,半晌不语。白翎崩溃地蹲下身子,双手抱头,发出“吚吚呜呜”的哀鸣声。
林暗啼笑皆非,道:“你确定……他要你亲一口?”
“不知道!我问他,他就看我嘴巴……还能是什么意思?”白翎更崩溃了,十指都深深地插进头发里。
好在林暗没有辜负他的期望,非常之开明,也可能,是对白翎与裴响的状况早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所以并未显出惊吓或骇然,令他伤心。
女修斟酌着说:“你和我,还是很不相同的。”
白翎道:“哪不同了?”
“在此方面,我对师弟师妹不会动摇。而白师弟你,最惶惶然不能自已之处,正在‘动摇’二字,对不对?既然如此……”林暗郑重地提议,“你便遂了裴师弟的心愿,赌这一次又何妨。我看你呀,起初惊恐,而后茫然,到现在越来越心疼他,立身已偏到九霄云外去了。”
白翎闷头半晌,突然通红着脸、支起脑袋,道:“真的吗?真的要和他赌吗?”
“你不如问,真的要让他赢吗。”林暗抱剑笑语,“大婚在七日之后,你还有闲暇去对付贾济?我看裴师弟是胜券在握啊。”
白翎又被看穿,霍然起立,双手在身侧攥拳,半晌才道:“我、我真不知道怎么弄死贾济!可能阿响和他修同样的功法,知道他的短板……我是该用心准备婚礼了,师兄进境也很重要……我这次比不过阿响,是没办法的事情!”
林暗悠悠地说:“对嘛,给小辈一点机会,不然何以使之成才?”
白翎:“对……对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林暗继续道:“况且,待兑现了赌注,你定能辨明自己的心意了。”
白翎:“什么!”
“看届时能否接受啊。若你实在为难,依裴师弟秉性,必不会强迫你,你之后与他彻底了断罢。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但若你……”
“若阿翎什么?”
诸葛悟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白翎“唰”地转身,正对上裴响的目光。少年人神色淡淡,不过盯着他,眼底微光灼灼,不知刚与诸葛悟讲了什么。
“你和裴师弟聊一聊修道心得,我亦对白师弟传授几则师长窍门。”林暗自然地掲过话题,向偷偷赛起了打水漂的小辈们招手,道,“时候不早,有事不妨下回再议。不过,我想向诸葛道长借个人:白师弟自明日起,来我大罗仙窟,演练婚典的礼仪可好?”
“他?”
诸葛悟知道白翎只需合籍,根本无事可练,不过林暗既然提起,定有她的用意。
诸葛悟问:“阿翎意思如何?”
“正事不干不行啊。”白翎知道林暗在帮他忙,立即装出一副苦恼的样子,说,“根本闲不下来,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要记……”
裴响略一扬眉,不言而达意。
白翎担心脸上的红晕没散干净,被他瞧出破绽,往林暗身后退了一步,不甘示弱地道:“但我不会放过贾济的!林真人也答应帮我忙了,阿响你……难道你找师兄帮忙了?”
诸葛悟笑道:“这可没有。不过,我们确实在谈贾济之事。小裴心胆俱佳,阿翎,你这回恐怕要棋差一招了。”
白翎:“哦……”
他沉默片刻,觉得消极比赛太明显,又道:“我和林师姐是从长计议,明天——不,今晚我就不回去了,你们回吧!”
白翎再退一步,完全缩到了林暗后面。他心脏狂跳,幸好诸葛悟没多过问,带着裴响向林暗行礼,告别离去。
白翎侧对他们,待裴响转身,才没忍住投去一瞥。不料,裴响亦在以余光瞧他,白翎又倏地扭回了视线。
其实不能算他放水吧?
他是真不了解贾济,输给师弟合情合理。而且大婚在即,白翎有得是借口忙前忙后,就算他在放水也不会被看出来的。
思及此,兼之师兄师弟已经走远,白翎终于松了口气。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知道他要留宿,都很兴奋,纷纷围了上来。
田漪嘴快问道:“既然白师兄要小住几天,干嘛不请裴师弟也住下?”
白翎摸了摸鼻子,说:“他不让我管贾济……他要自己搞定。这几天估计我们各忙各的了。”
小辈们面露失望,不过很快又商量起了让白翎睡哪间屋子。一行人往竹楼走去,都对白翎的神级大床印象深刻,不知他能否接受只垫一层毛毯的竹榻。
白翎正要让大家放心,他晚上静修当睡觉也可以的,然而小辈们已经决定,每人贡献一张闲置的褥子,叠个五层。
白翎插不进嘴,于是伸手进芥子袋,打算摸点好东西出来分给大伙儿,没想到还真有——他去虞渊之前,从神鸟斋买的桂花糕,本来想请师弟吃,结果忘到了这会儿。
幸好神鸟斋出品的糕点自带三春符保温,桂花糕依然品相极佳,半透明的膏体渐变成牛乳色,嵌着片片桂花瓣。
白翎才解释到一半:“这个原本是带给阿响的,但我忘了,反正没吃过,你们要是不嫌弃……”
“要要要!”驾鹤一脉的小辈们瞬间把糕点一抢而光。
田漪掰了半块,献宝似的转赠给林暗,林暗笑着接过,说:“你们跟白师弟是一点儿也不客气。”
白翎也笑眼微弯,道:“没事,都一张桌子上吃饭的,随便些。徐景,你分我半块,我还没……喂!”
徐景眼看他朝自己伸手,立刻把整枚桂花糕塞进嘴巴,狼吞虎咽难掩眉飞色舞。
冯丘踹了他一脚,用垫着糕点的藕粉纸捏住其一角,掰下半块给白翎:“白师兄,您请。可惜了,裴师弟没吃到。”
白翎垂下眼睫,一时亦有些怅然。
田漪边鼓动着腮帮子,边劝他道:“不至于吧白师兄,你们才分开一会儿嘢!再说了,糕点以后都能买嘛,裴师弟明天会来看你吧?”
“我……大婚前还是不要见他比较好。”白翎笑得有些无奈,片刻才说,“等他婚礼上给我敬酒。哈哈。”
田漪:“好久没听到这么干巴巴的假笑了。”
白翎:“……”
林暗轻咳一声,制止了小辈们渐趋火热的八卦眼神。恰好来到竹楼近前,她将安排给白翎的独间儿指给他,勒令小辈们两刻钟内安寝。
白翎强作镇定,与小辈们微笑道别。裴响明天会来吗?应该会。可是,他已决定了借故不见。
再见面下去,白翎怕自己干出逃婚的荒唐事。可是师兄进境、当选道君不得玩笑,所以他必须从源头遏止发生变故的可能。
一切等兑现赌注的时候见真章吧。
白翎将心一横,一面自欺欺人地想着算贾济命大,被他放了一马;一面隐隐滋生了期待,不知师弟会呈上怎样的答卷。
曾经心如琉璃透彻,念似冰雪清高的世家少公子,怪不得诸葛悟担心他选择同归于尽。现下白翎百转千回,亦猜不透师弟的决断与选择。
裴响肯定不屑于玩弄诡计,太下作的鬼蜮伎俩他瞧不上。但,师弟心思深沉,素来机敏而不形于色,定也不会硬碰硬。
白翎懒洋洋地伏在窗前,望着临水一轮秋月,不自觉间,眉眼间揉了温和笑意,最后却轻轻叹息。
有人叩门,是小辈们抱着褥子来了,还有新鲜的瓜果,甚至一盆装饰用的富贵竹。褥子都施术清洗过,残留着刚烘干的余温。
白翎没想到他们是认真的,出关后的种种波澜,似被一床床被褥压平了。众人卡着林暗规定的时限,溜回自个儿房中。白翎扶门望着他们回屋,好一会儿后,夜色寂寂,方才将房门轻掩。
他洗漱后照例静修,检查内府有无异常。
根据师尊的德性,肯定没教过诸葛悟什么,导致诸葛悟也没管师弟们修行上的事。况且白翎进境,事发突然,现已安然步入金丹后期,更没什么好管的。他自我审视几番,灵脉清朗,周身无恙,遂按《喜乐诸天奇经》更新的心法运转一轮之后,便徐徐睁眼。
因为功法中没有任何招式,白翎百无聊赖之下,把灵力聚于掌心。难道他的功法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类别?看似一无所有,实则返璞归真,他练下去可以一掌开天辟地?
白翎翻身来到窗前,把灵力打出。他不想惊扰他人,只向空中明月出手,可惜并未出现期望中的奇景。
灵力打出十丈之远,融融消散。若是打在一块岩石上,可将其粉碎,但没有招式的灵力、就如不经雕琢的玉石,终究无法发挥更强悍的力量。
正当白翎泄气,准备瘫回榻上睡觉时,忽有一只青鸟飞来,俨然是诸葛悟的分身。
鸟喙吐出师兄的声音:“阿翎,唐棠有要事寻你。她本在洞天门口等候,我们告诉她,你在大罗仙窟。”
“哎?阿花有什么事儿啊,这么晚了……蓬莱一脉有宵禁的吧。”白翎说着还是下地,披衣出门。青鸟散作鸟羽,他乘着月色,独自来到大罗仙窟的入口处。
果不其然,在踏出藤蔓门洞的刹那,移步换景,山间飞瀑水声哗然。
小姑娘正蹲在外面,攥着纸笔,见到白翎双眼一亮,把提前写好的纸条塞给他。
白翎笑道:“不好意思阿花,我今晚没回……去。”
在看清纸条内容的刹那,白翎笑意微凝,复又看了一遍,确认没看错,方才环顾一圈,将唐棠引到更隐蔽的角落。
白翎正色道:“你见到问鼎了?”
唐棠疾行而来,紧张地点点头。
她纸条上写得十分细致,说她拜入了蓬莱一脉的五代真人门下,是最末流的六代弟子,每日在宗门洒扫,迎来送往。
今日晚间,她照常去收拾馆阁,但不慎打翻水桶,重新去山腰打水,故而多留了一个时辰。不料,在唐棠干完活出门的时候,撞见蓬莱掌门与几名心腹传人,将一人请进了待客厅内。
唐棠只是远远瞧了一眼,见那人身宽体胖,十分眼熟。修士多数辟谷,除非力士,否则少有四肢粗壮、更别提肥胖之人。她见过的唯一一个,是她曾经的师曾祖问鼎道君。
唐棠提心吊胆,悄悄潜伏到了廊上。虽然距离甚远,但是借着殿中烛火,她还是在某一霎看清了来客面容——就是那人没错!
她的行踪被发现了,好在问鼎真人迅速地隐入暗处,只有一名三代真人出来查看。
此人不认得唐棠,看她只是个干活慢的小弟子,又口不能言,没将她放在心上。
唐棠被赶走时,隐约听见了殿内谈话。
问鼎的声音依旧和以往一样多疑:“贵派修习医道,果然是医者仁心哪。竟不怕走漏风声?若是贫道……呵呵呵。”
回去的三代真人说:“无妨,那弟子是个小哑巴,也不会打手势。请道君见谅。”
唐棠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部写给白翎看,甚至包括问鼎的外观:从头到脚披着斗篷,显然是被秘密带上霁青山的。
蓬莱一脉支持濯缨真人当选道君,也就是在展月一脉的对立面。白翎默然思索,问鼎去找他们,倒不奇怪。
可是,他去了能干什么?
难道他知道诸葛悟的弱点不成?
碧落幡的器灵称,一直没蹲到问鼎回去,之后唐棠清点着问鼎一脉的遗物,也没发现过异常。他总不能又掏出什么神级法宝,献给贾济当杀手锏吧?问鼎是器修,亦或者说,他留有什么秘密图纸?
思绪迅速铺展,转眼闪过无数个念头。不过,白翎不仅没为对手可能开挂而担忧,反倒涌上一阵畅快。
他终于等到问鼎冒头了——好巧不巧,此人还和他们正在迎击的阵营站到了同一处,更方便他打包送走。
暂且按下思虑不表,白翎见唐棠神色紧绷,不禁乐道:“没事的阿花,我还怕他一直藏着掖着呢。你来告诉我这件事,已经帮了我一个天大的忙。你最近怎么样?打扫卫生要到那么晚吗,是只有你要干,还是大家都要干啊?可别受欺负了。”
唐棠已经习惯了写字交流,运笔如飞:“新入门的弟子都要负责洒扫,白仙长不用担心。我喜欢学医,辛苦些也无妨。不过,我这方面的天赋好差劲哦,师尊说勤能补拙,希望如此!”
她以前是师门瞩目的剑道天才,现在成了要先飞的笨鸟医修,提起日常点滴,表情却慢慢缓和。
白翎看出她是真心快乐,也笑着说:“天道酬勤,把日子过得开心比什么都重要。阿花,你真的帮我大忙了,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小姑娘写道:“多谢白仙长,但是,裴仙长已经送过我好东西啦。”
白翎:“咦,你说阿响?”
唐棠打开芥子袋,召出一柄仙剑,剑上铭刻“别寒”二字。此剑竟是神级,在月下光华皎洁。
她继续写道:“你闭关的时候,裴仙长在虞渊拼杀,赚了很多很多塔印。他抽到了神级剑胆,锻好后送给了我。非常感谢他!不过我现在学医,背这么好的剑太招摇了,所以收起来啦!”
白翎面色微愕,转瞬明白了师弟的心思。刹那间,心脏好像被轻轻地捏了一把。
曾经,他以师弟的剑胆做局,钓得问鼎一脉内乱。后来,问鼎一脉尽数死在了神目洞一战,唐棠短暂拿到手的神级剑胆,也重回于裴响手中。
虽然是物归原主,但……
白翎眼睫一垂,心底满腔温热。
不知为何,油然而生一股骄傲,仿佛是与有荣焉。
唐棠抱着剑笑了,小姑娘圆圆的脸蛋上,总算又出现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笑颜。
她翻出另外几张纸条,看样子是闲暇时记录的,全部塞给白翎。而后,小姑娘挥手告别,飞快地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