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璀璨,是冰冷中仅剩的温存。
裴响讷讷道:“师兄……你、你都看见了……?”
白翎与他相识至今,头回见师弟露出此等表情。无措有之,羞惭有之,失落亦有之。
白翎一听他说话,便看向他,可是没忍住又望了一眼天上的群星。裴响受灵台枷所困,无从逃避,只得是深深垂首,抿唇不语。
白翎心跳急促,花费好大精神,才将视线从百年牵念形成的星空收回。他捧起师弟的脸,与他眉心相抵,闭目平复了许久,忽而笑道:“阿响。”
裴响的眼睫簌簌直颤,“嗯”了一声。
白翎说:“还好我看见了。”
裴响:“……”
裴响欲言又止,道:“我不想让你看见。你若看了,难免……”
“心疼”二字说不出口,他悄然抬眸,注视着白翎,都这种时候了,竟还生出几分不确定来,低声求证:“你会吗?师兄。”
白翎不答,只往上飘,把裴响按在胸前,让他亲耳听快要炸开的心脏。
正所谓七味杂陈,五内翻涌,白翎从外面看着还好,实际上里边快炸完了。皮囊之下,翩翩然蝶阵,靡靡然蜂鸣,亲眼见证师弟受罪的苦,恍然大悟星空来源的甜,轮流刻在他心头,于是甜也灼痛,苦也缠绵。
裴响突然被摁进怀里,飞快地眨了下眼睛。待他反应过来师兄的用意,脸泛起薄红,听了一会儿,将头一转,完全埋入白翎的胸膛。
白翎感到师弟深重的吐息,拂在胸前,似往上走,连锁骨都烧起来了。
他招架不住,忙清了清嗓子,说:“时间不等人,先让我看看灵台枷。”
裴响更往前钻,流露出沉默的任性。
在心境中,心境之主无以伪饰,会展现最真实的一面。白翎本来因先前的回忆喘不过气,见裴响这般情状,却倏地笑出了声,郁结的乱绪一扫而空。
他不自觉地放柔声音,搂着师弟哄:“等把灵台枷解了,你想怎么抱怎么抱。阿响?”
“真的么。”裴响贴着他心口说话,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把气息吹到了白翎心尖儿上。
白翎道:“当然。我何时骗过你?”
裴响:“……”
裴响听见这话,不禁抬头。他全然不信,幽幽地说:“师兄是仗着我记不清往事,才敢夸下海口罢。我却有所直觉,你莫说骗我,简直以戏弄我为乐。”
“这种印象忘就忘了嘛……”白翎心虚地眯了眯眼,转移话题,“锁链上好多符文!我也算半吊子符修,说不定能看懂。”
他趁机松开裴响,往最近的链条飘去。裴响全身受制,留不住他,只能把白翎正在观察的锁链一扯,令其晃动起来。
“哎?你干嘛,我才看到一半!”白翎叫道。
裴响盯着他片刻,问:“若是灵台枷解除,我就变回师兄记忆里那个人了。是么?”
“什么那个人这个人的,明明都是你。”白翎与他对视,顿了顿道,“好啦,我知道你还是很不爽以前的自己。但你这些年的记忆又不会消失,等恢复了,所有记忆串起来,你……你肯定会羞死的哼哼哼哈哈哈哈!”
白翎本欲抱臂邪笑,想到师弟吃过去自己的醋,却没绷住,两眼弯弯。
笑过之后,他又觉得裴响可怜,飘过来摸了摸师弟的头。
裴响面无表情一扬眉,显然难以苟同。但是看师兄这样子摸他脑袋,好像对待什么破损的稀世奇珍,一种莫名的顺从油然而生。
白翎飘走去钻研符文了,裴响终究按捺住心底情绪,任他观察。
白翎念道:“神树在上,忘川在下。借由片叶,开我神魂。此心桀骜,千手难裁,叶不足矣,求赐根须……树根?我说阿响你怎么控制不了铁钉,原来不是铁啊,是新河郡神树的树根!”
一条锁链读完,他接着读下一条。下一条继续了刚才所说,记述着取得根须、锻造成钉的法事。
符咒之力,借自天地,与不可视之灵相语,以致达成无中生火、折光隐身等效果。所以,灵台枷上的咒文,事无巨细地介绍了灵台枷,好让天地明白制造此物之人的诉求,实现灵台枷的威力。
白翎原先还读得顺畅,看完制作流程后,却开始头晕。眼前的符文散开了,拆作横竖撇捺,在他的视野里一荡一荡地屈张。
以他对符的造诣,不能看下去了。境界高的符修对新手画的符一眼便懂,遂能轻易破解,只消画一道类似“他骗人”之意的符,告知天地,收回灵性即可。反过来亦是如此:境界低的符修对同道大能无还手之力,是因看不懂而无从控告。
打造灵台枷的人,修为比白翎高。白翎咬牙想多看几个字,说不定马上能看到灵台枷的解除之法了。可他越往下读,理解越慢,头脑鼓胀,好像连神魂都被吸走了。
“叮!”
一道清光破空而来,袭向白翎的后脑。他仿佛被定格在了锁链上,毫无所觉。
裴响双目一睁,下意识操纵此物,却无成效——飞来的不是什么利器,而是一枚柳叶。
一道女子身形宛然浮现,正是教他二人搜魂的叶姑姑。裴响神色稍变,再看白翎,被柳叶打中头颅,蓦地脱困。
白翎猛然退后,急促地喘息。刚才好生凶险,他差点神智尽失!
不过白翎与裴响对视一眼,立刻意识到了有人不请自来。他扶额回身,见女子负手而立,边喘气边道:“叶姑姑,你好像,比这里的搜魂师……厉害很多啊?”
言下之意,她绝非新河郡人!
听闻此言,女子漠然一笑。
在她身上,弥漫出渊渟岳峙的暮气。同样的气息,白翎只在是非道君身上感受过一点。唯有他们那代人,经历了修真界最壮阔的波澜,才有可能具备。
而不远处的女修,比是非道君更少一分人情。若说是非道君还抱着奔忙俗务、汲汲营营的欲求,她则像不转磐石,岿然群山,连岁月也无法左右。
白翎缓缓道:“见过太徵道君。”
话音落下,细密的柳枝从女修身上生长,化成了满衣的青纹。太徵道君开门见山,问:“灵台枷上的符文,看得如何?”
“这就要谢谢道君出手相救了。我正看到打造灵台枷那节,没有道君的话,会傻掉疯掉都不一定。”
白翎不动声色地走出两步,看似靠近道君回话,实则把裴响护在身后。眼前这位是大乘期修士,放眼修真界,堪称老祖之下第一人。
而且她身为《片叶搜魂真迹》的始祖人物,在心境中,恐怕比在外界更强。最关键的是,她一手培植了神教新派,对展月老祖早有异心。若她在此时发难,白翎与裴响两个展月一脉的弟子,可就要大难临头了。
女修信手一挥,白翎和裴响都不由自主地向前,摆出了听课的端正坐姿。不仅如此,她还弹出几枚柳叶,在裴响的记忆片段里逡巡。
眨眼功夫后,柳叶牵来了桌案,置于两人身前。女修身边也多了一块石板,正是道场讲坛常见的授课教学用具。
白翎:“……”
他很想让自己警惕起来,可不知是太徵道君干了什么、卸下他们心防,还是女修确实没有敌意,竟让他生不出违抗的心思。
裴响虽被安排坐下,但身上的锁链并未消失。白翎目光转动,索性也有话直说,问:“道君,您是想策反我们吗?”
女修道:“白翎,心思活络是件好事。但嘴和心一样快,便没那么好了。”
“您要是不想弄死我们,我就还是喊叶姑姑吧。姑姑你是新派魁首,我和阿响都是展月传人,您留着我们的小命到现在,还拿‘两不疑’帮我们观心,我只能这样想啊。”
白翎两手一摊,微微笑道。
太徵道君负手而立,许是见了太多俯首帖耳的小辈,面对白翎这个知晓她身份后,还很混不吝的,眉头轻锁。
白翎居然接着催:“姑姑快说吧,你的目的是什么,条件又是什么?你没有被灵台枷钉着的师弟,不懂我这个当师兄的心里多疼。”
他是信口开河,有意摆出很好说话的模样。
裴响听了,却默默地投来一瞥,似想对面前的三圣之一、师祖同侪解释,不过难以启齿。
不曾想,太徵道君被白翎完全打乱了开场白之后,也直言不讳:“你们两情缱绻,的确让我省心不少。既如此,白翎你来回答:符文若分两种,分哪两种?”
“什……什么?”白翎挺直腰杆,下意识道,“分为先发和后动的。不过我们是师兄弟!道君您会错意了吧——”
“我没说你们不是师兄弟。”
太徵道君神色冷漠,冷漠之下,略显嫌恶。这种嫌恶不是瞧见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而是一种老人撞破后生行苟且之事、又不想管又没眼看的情绪。
她道:“不论尔等三代弟子之间,是何混乱关系,总之欲救裴响,便听本尊所言。明白与否?”
白翎:“……”
白翎保持着笑眯眯的表情,想起了自己和诸葛悟的婚事。太棒了,道君刚才什么时候来的,看见了什么?
他道:“明白。道君请讲。”
裴响则停留在自己和白翎偷情导致诸葛悟走火入魔的版本,没想到连太徵道君都知晓此事,当即脸色发白。
女修说:“先发之符,画完即刻生效,如疾驰符。后动之符,则须外物触发,如护身符,受了致命一击,才会护体。灵台枷上的符文,乃是后动。”
白翎道:“记忆变动就会触发灵台枷,是挺符合的。不过姑姑你的意思是……”
“先发之符,损毁即消。后动之符,难以破除,但是有解禁之法。”太徵道君停顿片刻,说,“我读过灵台枷上的所有符文,知晓其如何解禁。与枷锁相对的,自然是钥匙。这两件东西,曾放在‘两不疑’的左右托盘上,相生相克。”
白翎问:“那解开它的钥匙,在什么地方?”
“旧河郡。新河郡忘记了一切,只剩灵台枷,可是旧河郡记得。你们要找钥匙,就要先找到旧河郡的遗址——”
太徵道君未能说罢,心境突然一颤。
白翎来不及答话,便被凌空抛起。神魂偏移,猛地惊醒了他。
睁开眼的刹那,他与远处的裴响对视。
他们都醒了,旁边的搜魂师挤成一团。人们指着天空中不知何时出现的道道人影,呼唤着太徵道君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