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遂第一次见林淮竹是在十岁那年,当时他带妹妹去孤儿院后山写生,在路边发现了昏迷的林淮竹,然后将九岁的他背了回去。
沈遂从小住在孤儿院,院里有一个学过医的老师,普通感冒发烧她都能看。
林淮竹身上有不少擦伤,手肘跟膝盖处尤为严重。
沈遂担心地问,“于老师,他没事吧?”
于老师用棉棒沾了些碘伏,“还不确定,身上都是轻伤,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脑震荡,你哪儿捡来的?”
经常有人往孤儿院门口扔孩子,他们早就习惯了。
但这孩子的衣着打扮一看家境就很殷实,不像是会被父母遗弃的。
碘伏涂在伤口的那点刺痛让昏迷的男孩眼皮动了两下,随后慢慢地睁开了。
见他睁开眼,沈遂立刻说,“于老师,他醒了。”
“小朋友。”于敏佳轻轻拨开林淮竹的眼皮检查他的瞳孔,“你头痛不痛,晕不晕?”
她话音刚落,对方抬起手拍开了她。
于敏佳先是一愣,随后对沈遂说,“小遂,让你林老师打电话报警。”
脾气这么大,十有八九是跟父母闹脾气离家出走。
沈遂应了一声,跑去唯一的办公室。
他们小县城条件落后,座机都是半年前刚装的,这也是孤儿院唯一的通信工具,只有院长有部小灵通。
派出所离孤儿院不算,而且还是这里的常客,跟院长也是老熟人。
任凭警察跟于敏佳怎么询问,林淮竹都一言不发,稚气漂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个九岁的孩子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按理说不该是这副模样。
于敏佳觉得有点不对劲,她怀疑这孩子跟院里那个叫幸幸的女孩一样患有自闭症。
抬头给民警老马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会意。
俩人起身走出了医务室,临走时于敏佳关上了房门。
-
刚立春没多久,沈遂还穿着秋衣秋裤,外面又罩了一件起球的红毛衣,脚上是一双洗到泛黄的胶皮球鞋。
比起朴素的沈遂,林淮竹则要时髦很多。
黑色针织薄毛衣,同色的休闲裤,头发修剪的利索清爽,衬得五官更加精致漂亮。
沈遂看到林淮竹的时候,他身上还穿着一件深蓝色中长款风衣。
但于敏佳给他检查身上时,把外套脱下来挂了起来。
沈遂好奇打量着眼前的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林淮竹不说话。
沈遂又问,“你怎么会倒在路边?”
林淮竹面无表情地盯着水泥地面,还是不答。
沈遂倒是不气馁,“是我把你背回来的。”
林淮竹不搭理他。
沈遂盯了林淮竹一会儿,突然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像是检查他的视力。
连续晃了五六下,林淮竹抬手冷冷拍开沈遂。
沈遂嘶了一声,吃痛地抽回自己的手。
对于林淮竹这种漠视不理人的行为,沈遂一点都不陌生。
两年前他们孤儿院来了一个小女孩,她是被人扔到孤儿院门口,当时手中抱着一大盒画笔。
后来大家叫她幸幸,意为幸运的意思。
孤儿院起名都是图吉利,沈遂名字里的遂这个字取意顺遂。
但幸幸并不幸运,她不仅被家里人遗弃,还有自闭症的症状,不爱跟人沟通交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喜欢画画。
幸幸很排斥跟别人接触,唯一不反感的人就是沈遂。
沈遂花了一年的时间才获得她的信任,但她跟他的话也不多。
以为林淮竹跟幸幸一样也是因为生病了,所以被家里人遗弃到了路边,沈遂也就没有生气。
-
小男孩不肯沟通,也不知道他是被遗弃,还是自己离家出走,或者是被拐卖到这里。
办案的民警有些无奈,只能把孩子先放到孤儿院。
毕竟派出所条件一般,无法保证孩子的衣食住行。
看这孩子情况特殊,孤儿院院长就将他安排到沈遂房间,一是他们年纪相仿,二是沈遂脾气好会照顾人。
林淮竹不仅不肯说话,饭也不肯吃。
晚上孤儿院炖的大锅菜,照顾到林淮竹第一天来,所以特意先让沈遂打饭。
沈遂打了两份饭,把林淮竹那份端到了屋里,“吃饭了。”
林淮竹看了一眼,又将头扭开了。
见林淮竹不动,沈遂不解,“你不饿吗?”
“今天的米粥煮得很稠,都快赶上干米饭了,菜里面还有肉。”沈遂将菜端给林淮竹看,“你闻,是不是很香?”
林淮竹似乎是嫌他烦,挥手打翻了那碗菜。
看到掉在地上的菜沈遂懵了片刻,接着瞪向林淮竹怒道:“你知道这些饭菜来得多不容易吗?”
沈遂自幼长在孤儿院,知道每一粒米都很珍贵,在他们这个地方最忌讳的就是糟蹋粮食。
他拿过那碗粥,将地上干净的那部分菜捡到了碗里,脏的扫了出去。
沈遂就着米粥把那些菜都吃了,然后收拾碗筷离开了房间。
一直到晚上睡觉他都没跟林淮竹说一句话,洗漱完拉了灯上床就睡。
第二天林淮竹还是没吃饭,孤儿院的老师轮番来劝。
沈遂还在生气,一早吃完饭带着幸幸去后山写生。
说是写生,其实就是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让她画画,沈遂则在一旁做周六日作业。
临近中午沈遂才跟幸幸回去吃饭。
幸幸今年五岁,大多时候都很安静,但惹她不高兴了她就会大喊大叫,直到精疲力尽才会停止。
好在她不经常生气,沈遂喂她吃饭她就乖乖吃。
吃了午饭趁着今天暖和,沈遂给她跟沈温挨个洗了头。
回屋拿毛巾的时候,看到床上躺着的林淮竹,沈遂脚步微顿。
但只看了一眼,他拿走毛巾就离开了。
到了晚上林淮竹仍旧不吃饭,搞得孤儿院的人都无奈,还没见过这么倔的孩子。
-
第二天周一开学,沈遂早早起来收拾。
临上学前看了一眼林淮竹,沈遂蹙了蹙眉头,背上书包走了。
中午回来还是没在食堂看到林淮竹的影子,沈遂路过医务室的时候,听到于敏佳跟另一个老师聊天。
听她们的意思是如果林淮竹明天还不吃饭,就要把他送到县医院,省得在这里饿出毛病。
当初幸幸来的时候也是这样,闹得很厉害险些送医院。
沈遂回到房间,林淮竹还躺在那个位置,听到推门声他甚至都没有睁眼。
两天滴水未进,林淮竹脸色不太好,抿在一起的唇有些干裂。
看到他这副病恹恹的模样,沈遂心里那点气彻底没了。
但沈遂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摞崭新的作业本装进了书包。
回到学校,沈遂拿著作业本挨个推销。
作业本就是普通的本子,学校外面的小卖部就有卖的,五毛钱一本。
唯一不同的是,沈遂手里的作业本有学校教务处盖的三好学生章。
沈遂常年稳居年级第一,每次评选的三好学生都有他。
学校会给三好学生发不少作业本、笔之类的文具用品,本子上还会盖上教务处的章。
推销了一圈,沈遂入账四块五。
对沈遂来说这已经是一笔巨款了,放了学他直奔什么都卖的杂货铺。
看到有卤制的大鸡腿,沈遂咽了咽口水,“叔叔,鸡腿多少钱一个?”
老板说,“五块一斤。”
沈遂:“那一个呢?”
老板:“一个?哪有一个个买的,你非要一个的话,那一块五一个。”
沈遂:“我要两个。”
老板装了两个,放称上称了称,“你看,俩鸡腿三两多,没多要你的,回去跟你妈妈说清楚,省得来找我。”
沈遂‘嗯’了一声,递给他三块钱。
-
孤儿院十几个孩子,但鸡腿就只有两个,分肯定是不够分的。
沈遂回去之后,对年纪最小的沈温说,“等一会儿开饭了你先别吃,拿两个馒头到我屋,知道吗?”
沈温奶声奶气地‘哦’了一声。
沈温只有三岁半大,听到沈遂的吩咐早早就去等开饭了。
沈遂回到房间放下书包,从衣兜掏出那两个鸡腿走到床边。
林淮竹双目紧闭,他的眼睫浓密卷长,皮肤很白,鼻子精致,唇淡而薄,乍一看像个洋娃娃。
沈遂将鸡腿放在他鼻前,这次套着食品袋,沈遂不怕他再扔出去。
那两扇毛茸茸的睫毛动了一下,林淮竹睁开眼就见沈遂盯着他。
沈遂收回手,打开食品袋撕下一块鸡肉,“你再不吃饭,他们就会把你送到医院打针,到时候你可别哭鼻子。”
他将肉放到林淮竹唇边,“吃点吧。”
林淮竹看着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仍旧抿着唇没有张。
沈遂保持着这个动作没有动,不避不闪地跟林淮竹对视。
半晌后林淮竹终于张嘴,沈遂成功将肉放进他口中。
见林淮竹终于肯吃东西了,沈遂又撕了一块给他。
林淮竹坐了起来,坦然地拿起那块鸡腿吃了起来。
沈遂给他这理直气壮惊了一下,还以为他会不好意思,结果完全没有。
沈温拿着俩热腾腾的馒头进来,烫得他手指直蜷,但也不敢把馒头扔了。
沈遂见状赶紧拿了过来。
沈温吹着被烫红的手,看到正在吃鸡腿的林淮竹眼睛都直了,明显很馋。
沈遂笑了,掰了半块馒头,吹得稍微凉了一些再从中间掰开,撕下一大块鸡肉夹到里面。
沈遂递给沈温,“吃吧。”
沈温怯怯又喜悦地接了过来。
沈遂将剩下那半馒头塞给了林淮竹,“别光吃肉,像他这样夹着馒头吃,不然消化不了。”
确定林淮竹不会把馒头扔出去,沈遂出去把幸幸拉了过来。
还剩下半个鸡腿,沈遂撕着肉喂给幸幸,然后再喂一口馒头。
见沈遂没吃,沈温举着馒头凑到他面前,“哥哥,吃,吃肉。”
沈遂笑着又推给了他,“我吃了,你吃吧。”
沈温跟幸幸年纪不大,饭量也不大,怕他俩积食沈遂不敢多喂。
等他俩都吃饱了,沈遂才将剩下那点鸡腿肉啃了。
等他抬起头,林淮竹那双黑黢黢的眼睛正一瞬不瞬看着他,沈遂一愣。
见林淮竹手里的鸡腿跟馒头快吃完了,沈遂问,“吃饱了吗?现在应该还有米汤,要不要喝一碗?”
林淮竹看着他不说话。
沈遂也不生气,只是说,“以后不要浪费粮食,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吃不饱。”
这话是他们院长常挂在嘴边的,沈遂听的耳朵都长茧子了。
如今他算是看明白了,林淮竹不吃饭很有可能是因为挑食,觉得孤儿院的饭菜不好。
教育完林淮竹珍惜粮食,沈遂没过多唠叨,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带着两个小的走了。
去食堂吃了饭,沈遂回来开始写作业。
孤儿院熄灯时间早,一般八点半就会催促大家睡觉。
离熄灯还有一个多小时,这个时间点孤儿院的孩子们会守在电视旁看少儿频道。
沈遂写完作业也会去看,今天他倒是没着急去,给林淮竹打了一盆热水擦澡。
“我去看电视了,你洗完要也想看就过来。”说完沈遂走了。
听着他逐渐远去的脚步,林淮竹看着那盆冒着热气的水,最终还是从床上下来。
-
自那天晚上后,林淮竹倒是没再自己饿自己,只是吃得不多。
沈遂发现他嘴很挑,菜炒的不合心意了,宁可干啃馒头也绝不夹一口菜。
沈遂忍不住吐槽他,“你这样的要是一直待在我们孤儿院,估计得饿成竹竿。”
林淮竹不理他。
在孤儿院待了一多星期,警方那边还是没查到林淮竹父母的相关讯息,只能继续留在这里。
林淮竹虽然孤僻不爱跟人交谈,但比幸幸的情况要好很多,起码能自己照顾自己。
逐渐适应孤儿院的生活,林淮竹学会自己去食堂吃饭,自己打水洗漱。
沈遂发现他不仅挑食,还非常爱干净,自从他来了热水的用量都增加不少。
因为林淮竹不喜欢擦澡,他喜欢洗澡,奈何这里条件太艰苦。
虽然他还是不喜欢理人,但已经有房间另一半主人的意识。
一直以来内务都是沈遂自己收拾,这几天林淮竹洁癖发作处处看不惯,开始自己打扫卫生。
每次放学回来,沈遂都能在院子里的晾衣绳看到他们屋里的东西。
有时候是窗帘,有时候是床单被罩,有时候是沈遂的衣服。
林淮竹给沈遂洗衣服当然不是示好,而是他俩身高相仿,所以林淮竹这段时间一直穿沈遂的衣服。
以前林淮竹没干过这种活,但对一个轻微强迫症来说,干不好那就花很时间干好。
贴身衣服沈遂这个年纪能自己洗,床单被罩这种大件孤儿院的人会帮忙洗。
只是林淮竹不乐意让他们碰,所以自己化身家务小能手。
在孤儿院其他人眼里这是不好相处,沈遂却觉得这臭小子越改越好,孺子可教。
毕竟他是既得利益者,自然看林淮竹很顺眼。
见林淮竹整日闷在房间不出门,周六日沈遂带幸幸去外面写生,软磨硬泡也将他带去了。
孤儿院在后山种了不少果蔬,他们这些孩子经常来这里玩。
因为至今没发生过危险,所以孤儿院的人也很少管他们。
沈遂是认定林淮竹跟幸幸一样有孤僻症,上了山后给了他几张纸跟两根画笔,让他画着玩儿。
林淮竹倒是没拒绝。
看他跟幸幸都安安静静拿着画笔跟画纸,沈遂放下心开始写作业。
半个多小时后沈遂搞定所有作业,他扭着身体伸了个懒腰。
沈遂走到梳着两个羊角小辫的幸幸旁边,看她画了一堆抽象的东西,色彩看起来倒是很鲜明。
不少人都说她有画画天赋,以沈遂的艺术细胞他是真没看出来。
说是写生,但小家伙从来没看过这里的风景,只是喜欢在安静的地方画画。
沈遂都习惯她这乱七八糟的画风了,看了一眼又转悠到林淮竹那儿。
林淮竹的画倒是惊到沈遂了,“你学过画画?”
在沈遂看来林淮竹比幸幸画的好,至少一眼能看出他在画什么。
纸张只有半张面部轮廓,看着熟悉的眉跟眼,沈遂乐了,“你这是在画我?”
林淮竹没理他,提着画笔在纸上描绘。
沈遂也不觉尴尬,反而有点开心。
他长这么大别说是画像,在沈遂记忆里他甚至都没有拍过照片。
沈遂饶有兴致地蹲在林淮竹旁边看他画画,脚蹲麻之后不知不觉坐了下来。
等纸张上的五官越来越多,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沈遂觉得跟自己太像了。
直到林淮竹将他的鼻子画成小猪鼻,沈遂不高兴地轻轻打了他一下,“好好的画都被你毁了。”
林淮竹眼睛闪过一瞬即逝的笑,看向沈遂时已经恢复了面无表情,“我的画我做主。”
沈遂一脸错愕,“你会说话?”
林淮竹转过头继续在纸上瞎画,没有回答沈遂的意思。
沈遂:“你既然会说话,怎么别人问你时候什么都不说?”
林淮竹不理人。
沈遂:“那你叫什么?”
林淮竹还是不理。
沈遂:“你家住哪儿,你父母呢?”
对于沈遂这些问题,林淮竹一个字都没有回。
沈遂感到莫名其妙,幸幸虽然偶尔也会蹦跶出几个字,但吐字没林淮竹这么清晰。
沈遂到底还是年纪小,没有往深处去想,只当林淮竹现在又沉浸在自己世界,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幸幸就经常这样,沈遂嘱咐她一件事要说好几遍才可以。
这件小插曲沈遂很快就忘到脑后,他也没心思看林淮竹画画,拿着语文书默背唐诗。
-
转眼又过去一个星期,林淮竹已经在孤儿院待了半个多月。
这么久林淮竹的家人还没领他回去,这在沈遂看来他留在孤儿院是板上钉钉的事。
不只沈遂一个人这么想,孤儿院其他孩子也同样这么想。
因为林淮竹从不搭理人,整日沉着一张脸,好似谁都看不上,这导致除沈遂以外的大多孩子都不喜欢他。
县里展开优秀小学生作文评选,沈遂作为班里尖子生之一被老师留下来,进行长达半个多小时的作文辅导。
等沈遂拖著书包回去时,正好看见孤儿院院长批评林淮竹。
沈遂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好像是林淮竹跟人打架,把对方鼻子打破了。
批评完林淮竹转头看见沈遂,院长皱了皱眉,“怎么这么晚回来?快去吃饭。”
沈遂说,“那我带小黑去吃饭了。”
院长不明所以,“小黑?”
沈遂指了指林淮竹,“就是他,我给他起的名字。”
院长哭笑不得,“起的什么烂名字?去吧去吧,记住下次不要打架,小小年纪下手就这么黑。”
沈遂给林淮竹使眼色。
见他立在原地,沉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岿然不动,沈遂上前抓住他的手臂,省得他留这里继续挨批。
林淮竹拧了一下眉,甩开了沈遂。
沈遂察觉到不对,撸开林淮竹那只手臂的袖子,看到上面高高地肿了起来。
沈遂忙说,“院长,你看小黑也受伤了。”
沈院长见肿得这么高担心骨折,赶紧叫于敏佳给他看了看。
林淮竹是把人鼻血打出来不假,但是对方先挑衅地拿着木条打的林淮竹,只是他先恶人告状,林淮竹又没为自己辩解,才导致这样的局面。
涂药的时候林淮竹还不让别人碰他,搞得于敏佳都有些无奈,给了他一支药膏让他回屋自己抹。
回房后林淮竹也没涂,还是沈遂看不下去强行摁着他的手给他涂药膏。
林淮竹本来还有点排拒,最后把头一别,任由沈遂施为。
看着抿着唇,面色紧绷的林淮竹,沈遂笑着戳了戳他,“生气了?”
将药膏涂到红肿的地方,沈遂一边抹开,一边说,“你说说你这是什么臭脾气?”
不肯解释,被冤枉了还要生气,真是大少爷脾气。
林淮竹侧着头,昂着下巴,一脸‘我才不在乎’的酷哥表情。
沈遂很想戳戳他鼓起来的腮帮子,但预感这个举动会彻底忍毛对方。
哄小孩子他最有经验了,虽然沈遂自己年纪也不大。
沈遂声音含着笑,“好了好了,不要生气了,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一定要解释,你要是解释不清的话,可以来叫我。”
林淮竹抽回自己的胳膊,高冷道:“不需要。”
沈遂再次拉过来,轻轻揉着林淮竹红肿的地方,给他顺毛,“我需要你行不行?”
停顿了一会儿沈遂还是忍不住好奇,“所以你到底叫什么,不然我以后就叫你小黑了。”
林淮竹没搭理沈遂。
沈遂不满地嘟囔,“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你名字很难听?”
林淮竹突然冒出一句,“淮竹。”
沈遂反应了一会儿,“你叫槐竹?姓槐,槐树那个槐?”
见沈遂误会了,林淮竹并没有纠正他。
沈遂又问,“那你父母呢,是不是他们把你送到这里的?”
林淮竹冷冷地说,“我没父母。”
沈遂沉默了两秒,平静地说,“那你跟我一样,我也没有父母。”
林淮竹看向沈遂。
沈遂低头揉着林淮竹的手臂,“既然你没有父母以后就住在这里吧,正好大家都是孤儿。”
林淮竹抿住唇,没回这句话。
-
之后的日子林淮竹还是不爱说话,但关起门后倒是会跟沈遂交流。
从林淮竹口中知道他的实际年纪比自己小一岁后,沈遂经常让他喊自己哥哥。
但林淮竹从来没这么喊过,倒是沈遂履行着哥哥的职责,对他颇为照顾。
见林淮竹不肯上学,沈遂只好利用放学时间给他辅导功课,时不时灌输一下知识改变命运的理论。
这句话也是孤儿院院长常说的。
沈遂虽然年纪小,但隐约能明白这话的含义,所以在学习上一直很刻苦。
除了幸幸之外,其余凡是跟他关系好的,沈遂必定会抓对方功课。
时间一晃林淮竹在孤儿院已经住了一个月,他跟沈遂的关系肉眼可见地变好。
林淮竹给沈遂画了人生中第一张肖像。
沈遂觉得画得非常像,林淮竹却不太满意甚至想撕毁,被沈遂及时拦了下来。
“我觉得很好看,你要是不想要,那就送给我吧。”
“随你。”
沈遂小心地加夹进书页里,第二天他拿到学校嘚瑟了一番。
林淮竹是真的不满意,用了三天时间重新给沈遂画了一张。
这次得到沈遂的夸奖,林淮竹的嘴角才翘了翘。
大概是受到林淮竹的启发,或者纯属一时兴起,在一个周末沈遂带他俩去后山画画时,一向只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幸幸居然把刚画好的一幅画递给了沈遂。
这是幸幸第一次送人画,沈遂惊了,蹲到她面前平视着她的眼睛。
沈遂笑着问,“这画的是我吗,幸幸?”
小女孩没有看沈遂,重新拿了一张纸。
沈遂看着画纸上面的人,跟他没有一点相像之处。
如果说林淮竹走写实派,那幸幸绝对是写意派,还是很抽象的意境。
即便不像沈遂也很高兴,因为她从来不让别人碰她的画笔画纸。
沈遂看着这副颜色饱和度很高,但画风诡异的画,心中感慨万千。
突然头顶罩下一道黑影,沈遂抬眸看到一脸沉静的林淮竹。
没等沈遂反应过来,对方拿过他手里的画,然后撕了。
沈遂下意识看向旁边的小女孩。
好在对方早已经沉浸在自己世界,对外界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包括林淮竹撕画这个举动。
沈遂松了一口气,这要是被她看到了估计又得哭个昏天黑地。
对于林淮竹撕画这个行为,沈遂实属不能理解,他压低声音,“你这是干什么?”
林淮竹神色冰冷,“是我先开始画的。”
沈遂:“你能画别人也能画,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能画我,你怎么这么霸道?”
林淮竹:“我就是霸道。”
甩下这句话他就走了。
沈遂瞠目看着林淮竹离去的背影,不明白他这是生哪门子的气?
林淮竹确实是生气了,整整两天都没有跟沈遂说一句话。
林淮竹虽然气性大,但也只是不搭理沈遂,该做的事还是会做。
现在房内的卫生都由林淮竹打扫,沈遂就算想插手也插不进去。
已经整整三天了,林淮竹的气还是没消下去的意思。
想当初林淮竹浪费粮食,沈遂都没生他这么长的气,至今他都不知道林淮竹生气的点是什么。
见林淮竹这气不知道要生到什么时候,沈遂只好先退一步,谁让他是哥哥呢?
沈遂花五毛钱买了十块糖向林淮竹求和,谁知道对方还是不肯理他。
在孤儿院糖是万能的,没有糖搞不定的小孩儿,没想到林淮竹是这样的硬茬子。
沈遂本来想将糖分了,但隐约觉得这么做林淮竹会更生气,就把糖放到了抽屉里。
等沈遂上午放学回来,抽屉里的糖少了两颗。
林淮竹正靠在床上看书,他神色疏离冷漠,哪怕身上穿着起球的旧衣服也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矜贵之气。
沈遂没问糖是谁吃的,不动声色地将抽屉合上了。
自那天后抽屉的糖每天少两颗,直到里面没有了沈遂才说,“糖你也吃了,气是不是该消了?”
说实话他还没遇到比林淮竹更爱生气的人。
林淮竹还是没理沈遂。
他俩已经一个星期没说话了,要是放在其他小朋友身上,七天都够闹掰和好很多次了。
沈遂刚想跟林淮竹说什么,于敏佳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小遂。”
听到这个声音,沈遂跟林淮竹齐齐看向门外。
沈遂反应过来走了出去,“怎么了于老师?”
见沈遂脖颈的红领巾有些歪,于敏佳一边给他整理一边说,“来了一对想要领养的夫妇,他们想要找稍微大一点的孩子,看了你的照片很满意。”
沈遂愣住了。
收养的最佳年龄是三至六岁,这个年纪既不会太小也不会太大。
太小照顾起来费心,太大的话很难跟养父母亲近,三几岁的孩子用不了多久就会忘记孤儿院。
沈遂已经有些偏大,随着年纪的增长想收养他的只会越来越少。
正是因为机会难得,于敏佳才为他高兴,“现在人就在院长办公室,他们说想见见你。”
沈遂没说什么,跟着于敏佳去了办公室。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林淮竹的眉头拧了起来。
-
这对夫妇的家境不错,男方是高中数学老师,女方是一家工厂的会计。
听说沈遂学习不错,年年都是三好学生,而且唇红齿白长得好看。
见到沈遂真人小夫妻很是满意,拉着他说了不少话。
夫妻俩临走时去附近商店给沈遂买了不少零食蛋糕,还约了下次来看他的日子。
沈遂抱着一堆零食回去就见林淮竹站在门口,那双漆黑的眼眸定定落在他身上。
沈遂脚步微顿,而后走过去故意撞了一下他的肩,笑盈盈问,“不生气了?”
林淮竹没有说话。
沈遂也不生气,提了提手里那包零食,“想吃蛋糕吗?进来,哥哥给你。”
说着越过林淮竹走进房间。
孤儿院孩子这么多,沈遂自然不可能吃独食,打开袋子开始分零食。
知道林淮竹嘴巴挑,沈遂留了几样价格稍贵的放进抽屉。
站在身后的林淮竹突然开口,“你要跟他们走?”
沈遂微微一怔,转过身将一袋花生奶递给林淮竹,“这个奶很好喝,你尝尝。”
林淮竹看着沈遂没接。
在他的注视下沈遂又说,“还不知道呢,收养手续办起来很麻烦,而且他们最后未必会选我。”
林淮竹不依不饶,“那你想跟他们走吗?”
沉默良久沈遂说,“不知道。”
他不是第一次被人看上,三年前有一对夫妻就想收养沈遂,只差一点点他可能就会成为那对夫妇的儿子。
沈遂说不清楚是失望还是庆幸,可能潜意识里他不想离开孤儿院,所以无意中搞砸了。
这是一种很复杂的心态,沈遂自己都没办法说清楚。
看到其他同学都有父母,他当然是很羡慕也很向往,哪个孩子不想有一对疼爱自己的父母?
可当有人要收养他,沈遂内心是迷茫害怕的。
害怕自己融入不了那个新家庭,又害怕等他习惯有父母的生活了,对方会再次抛弃他,把他送回来。
这次仍旧如此,他对刚才那对夫妇的印象也很好。
但这种好是一个孤儿对陌生人的好,而不是一个孩子对未来父母。
沈遂不知道对方当了他的父母是不是还这么好,他也害怕自己不能让他们一直满意下去。
孤儿院的条件再艰苦,起码是从他从小长大的家。
这里的人都喜欢他,他也习惯了这里,沈遂害怕改变,但又渴望亲情。
看着沈遂面上的迷惘旁徨,林淮竹漆黑的眼眸波动了一下,然后走过去将沈遂手中的花生奶拿过来。
沈遂还以为林淮竹想通了,要结束他俩的冷战。
没想到对方根本没喝,林淮竹把花生奶又放了回去,还打开抽屉将沈遂装进去的酸奶、蛋糕都放回食品袋。
沈遂不明所以,“你干嘛?”
林淮竹不说话,拎着那包东西出去了。
沈遂追过去,“哎,你要拿到哪里去?”
林淮竹直接将东西放回到院长办公室。
沈遂气坏了,虽然他是想分给其他孩子,但充公之前得给自己留一份。
这下可好了,全大公无私奉献出去了。
沈遂不好意思再去院长办公室拿回来,气鼓鼓地瞪着林淮竹。
回到房间还不等沈遂开始责难,林淮竹倒是先开口,“不要拿他们给的东西。”
沈遂给林淮竹噎了一下,之后恼道:“你不想吃可以自己不吃,干嘛把我那份也充公?”
林淮竹理直气壮:“因为我霸道。”
沈遂更气了,抬手打了一下林淮竹,“你霸道?那我还会打人呢。”
林淮竹没还手。
沈遂心情不好,没再搭理林淮竹打开书包写作业。
林淮竹看了沈遂一眼,转身离开了房间。
刚才他去院长办公室的时候里面根本没人,但因为关着门沈遂不知道院长没在。
林淮竹折了回去,用那部座机拨下一串电话号码。
-
沈遂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到晚上睡觉时已经不怎么生气了。
熄灯之后,他躺在床上想着那对夫妇。
黑暗中林淮竹开口,“我姓林,叫林淮竹。”
沈遂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虽然对他的事有点好奇,但故意板着脸说,“你先跟我道歉,我才跟你说话。”
大概是从来没跟人低过头,林淮竹静了好一会儿才说,“对不起。”
这下沈遂心里舒坦了,“然后呢?”
然后林淮竹又沉默了。
沈遂支起身体看他,“这就没了,你就想跟我说这个?”
林淮竹平躺在床上,五官隐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我有父母。”
沈遂没好气,“那你干什么之前骗我说你没父母?”
林淮竹:“因为他们不管我。”
沈遂从电视过看过虐待孩子的家庭,顿时恍然大悟,“所以你就偷偷跑出来了,现在不想回家?”
林淮竹极轻地嗯了一声。
沈遂压低声音保证,“你放心,我不会跟他们说的,这样你就不会被送走了。”
林淮竹转头看向沈遂,“我还是要回去。”
沈遂不解地拧起眉,“为什么要回去?回去他们肯定还会再打你的。”
林淮竹:“他们没有打过我,只是经常不回家。”
沈遂:“为什么不回家?”
林淮竹:“忙着挣钱,忙着到处飞,回来一见面就会吵。”
这次吵架是因为林淮竹生了病,高烧不退发展成肺炎。
等他俩回来的时候,林淮竹已经出院了,懒得听他们互相指责对方没照顾好他,在他们的争执中他离开了家。
这个时候坐火车查的还没那么严格,林淮竹花钱雇了一个人当自己妈妈帮他买了一张火车票。
他从另一个城市到了这个城市。
但任凭林淮竹怎么聪明,到底只是一个孩子,下火车没多久被人贩子盯上了。
沈遂碰上林淮竹的时候,他刚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
沈遂知道大人都会出去工作挣钱,挣钱很正常,但跟他父母一年见不了几次面,这就有点夸张了。
尤其是听到林淮竹惊心动魄的出走之旅,沈遂对他的胆子更加佩服。
“你父母不在家,那你跟你奶奶他们一起生活?”
“我一个人住家里。”
“你一个人?”
沈遂还以为林淮竹自己要给自己煮饭吃,后来才知道他家是有保姆的,还不止一个。
顿时沈遂对林淮竹的同情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看来不是所有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
那一晚他俩聊了很久,林淮竹难得跟沈遂说了很多自己的事。
因为睡得太晚,第二天沈遂险些上学迟到。
中午放学回来,刚走进孤儿院门口就看见院内停了两辆漂亮的轿车。
沈遂不认识车牌,还以为是有人来捐助并没有太在意。
等院里其他孩子告诉沈遂,是林淮竹的父母来了,他懵了。
依照林淮竹的情况,他是不能留在孤儿院,父母找过来就意味着他会离开。
而且林淮竹昨天晚上明确说了,他不会一直待在这里。
沈遂又看了一眼院里的轿车,他以为林淮竹家很穷,不然他父母怎么会整天在外面打工不回来?
正当沈遂心情复杂时,林淮竹从他俩的屋子走了出来。
沈遂不舍地问,“你要回家了?”
林淮竹接过沈遂的书包,“回去说。”
沈遂叹了一口气,跟在林淮竹身后回了房间。
没在屋里看到林淮竹父母,沈遂好奇,“你父母呢?”
林淮竹说,“在院长办公室。”
沈遂哦了一声,一屁股坐到床上,“你什么时候走,今天吗?”
林淮竹没回这句话,反而说,“你跟我回去吧。”
沈遂有些无奈,“今天才周三,下午我还要上学,要是周六日我就去你家玩了。”
林淮竹蹙了一下眉,“不是要你来玩,你以后可以一直住到我家。”
没料到他这么说,沈遂露出惊讶之色,“啊?”
反应过来林淮竹是打算要他父母收养他,沈遂摇了摇头,“不行,你父母感情不好,不符合收养条件。”
林淮竹,“他们在外人面前感情很好,而且永远都不会离婚。”
沈遂:“为什么不会离婚?”
林淮竹:“为了利益。”
为了利益就连他丢了都是私下偷偷找,因为这件事一旦走漏风声,再加上媒体添油加醋一番宣扬,到时候就会引发很多连锁反应。
沈遂虽然比一般孩子要早熟,但这么复杂的事他目前还不能理解。
“你家太乱了,我不去。”
“但没有人管我们,你住进来后不会经常见到他们,家里只有我跟你。”
“可是幸幸……”
林淮竹神色有一瞬的冷,打断他道:“她这种情况得去专业机构,我们可以把她送过去,有人会好好照顾她。”
沈遂:“这……得要花钱吧?”
林淮竹:“我给她掏。”
沈遂怀疑地看着林淮竹,“你有钱?”
林淮竹有一瞬的气短,“我家里有,但我以后挣了钱会还给他们。”
沈遂,“那你家很有钱?”
林淮竹,“嗯。”
沈遂想了想,“有一万那么多吗?”
林淮竹:“……比一万多。”
沈遂也不知道林淮竹口中的‘多’到底是多多少,但能开得起轿车,应该是很有钱了。
可即便钱再多,养十个他都没问题,沈遂仍旧不想去。
看出了沈遂的踌躇,知道他吃软不吃硬,林淮竹继续说——
“我虽然有父母,但比起我,他们更爱自己的事业。”
“我有时候想,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结婚,又为什么要生下我?”
沈遂忙劝他,“你也别这么想,他们挣钱可能是为了能让你有更好的生活。”
林淮竹没回沈遂的话,只是说,“搬过来跟我一块住吧。”
沈遂眼睫上下搧动了两下,最后慢慢垂了下来,回避着林淮竹的目光。
“以后我们做彼此的家人。”林淮竹漆黑眸子倒映着沈遂,“好不好哥哥?”
认识以来这还是林淮竹第一次叫他哥哥,沈遂抬眸愣愣看着他。
沈遂渴望亲情,但也惧怕它,这可能是孤儿院孩子的通病,不敢轻易相信自己握不住的东西。
但现在有人反过来‘握住’了他,说要跟他做彼此的家人。
沈遂心中塞满了茫然,好半天他开口问,“为什么非是你呢?”
林淮竹看向沈遂,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我在这里也有家人,院长、于老师、沈温、幸幸他们都是我的家人,为什么我一定要跟你走?”
这番话与其说是在问林淮竹,不如说是在问他自己。
“因为你的院长会把他的爱分给孤儿院所有孩子,沈温会叫所有比他大的人哥哥,幸幸不会回馈你相等的情感。”
林淮竹直视着沈遂,“但我会,我会只喜欢你,只叫你哥哥,我会永远陪着你,不会让你孤单。”
沈遂喉咙像堵塞着什么似的,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林淮竹抱住沈遂,轻声说,“哥哥,跟我回家吧。”
沈遂身体一僵,耳边是轰隆的心跳声,许久他轻轻点了一下头,“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