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苍兰带着季涵在那家旅馆住了三天,或许更久,但其实他也不知道。
第四天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季苍兰坐在房间唯一的椅子上,手里拿着那一沓记录,没有动。
季涵很敏感地觉察出了父亲面无表情下的倾盆大雨,很乖地坐在他对面的床边,摇晃了短短的小白腿,在看书。
第二声敲门响起的时候他乖巧地朝门的方向转了一眼,又回过头来问季苍兰:“爸爸,门在说话。”
季苍兰靠在椅子上,只觉得很累,朝他很勉强地笑了一下,还是没打算去应门。
或许是听到季涵微弱的声音,门外的人敲得更大,也说话了:“苍兰,季苍兰你在里面吗?”
是符佟的声音。
季苍兰捏着纸的手紧了一下,细长的手指顿了顿,撑着绵长的力气动了身。
“吱呀——”
门被人拉开。
门外不止符佟一个人,Saffron也在。
或许是尴尬,他在门开的时候就不轻不重地挠了下头,不合时宜地跟他颔首:“早上好。”
说完才想起来已经下午一点了。
他讪讪笑了下,很快把笑容收了回去。
季苍兰视线朝他扫了一眼,很轻的眼神,没有任何重量,像空气一样。
Saffron脱口而出:“Freesia,对不起。”
他紧接着说,自己利用了多年的朋友,在此刻感到抱歉,但并不后悔和Caesar合作。
“这是你应该做的事情,”季苍兰语气平静,“如果我是你,我也会选择把他抓回去。”
世界有时不公平到,连绝对的善、恶都能颠倒。
正是因为太不公平,才有了他们这样即便违背了职业道德也一心想要维护公正的人。
这没什么需要道歉,但Saffron的“对不起”是为背叛了他的信任。
可季苍兰却没有回应,连一句“没关系”或“我绝不会原谅你”都没有说。
Saffron知道他将永远失去一个朋友。
符佟在空气还没僵持前开口,问他:“你还好吗?”
季苍兰说:“和之前一样,没有什么差别。”
符佟下面的话被堵了回去,哑声张了嘴又合上,在漫长的沉默中对上漆黑的瞳仁,困难地开口:“他的葬礼在四天后,今晚的飞机会把他运回沙国去。”
他把这句话说完,又沉默了一阵子。
这期间谁也没有说话。
在不得不再次出声的时候,才继续,问:“你要不要去参加?”
“葬礼”这两个字好像重到让他抬不起自己的嘴唇,含在了喉咙里,目光小心翼翼地和季苍兰对视。
季苍兰像走神了,但很快回过神,突然说:“我要去买个冰淇淋吃。”
他说的是“要”,不是“想。”
话音还没完全落地,他就排开面前两个人之间的空隙,侧身穿了过去,留下一句话:“帮我看一下孩子。”
符佟和Saffron短暂地对上视线,后者留在房里去陪季涵,他则快步跟了上去。
“苍兰,你走慢点,”符佟身高仅在及格线,步子迈得没他大,加快速度走起来跟划一样,在背后又叫了一声:“去哪里啊?”
季苍兰的背景坚定又决绝,一点不像是要去买个冰淇淋吃的人。
符佟在这段漫长的路途上,想起了闻炀入狱后他第一次和季苍兰遇见的那天。
说老实话,哪怕季苍兰称他为一声朋友,两人也没有过频繁的交集。
在闻炀入狱前他们也仅是医生与患者家属的关系,真正私下产生联系,是在季苍兰生产那天。
季苍兰撤销了打胎申请后就消失了大半年,谁也找不到他。
符佟是纯粹的巧合和他重逢的,但他后来想想,又觉得或许是季苍兰故意制造的巧合。
他们住在同一栋出租公寓的正对门,可是大半年都没有遇见过彼此。
那天家里有门敲响的时候,符佟不知道是谁,放下手里的医学原籍,朝门那边问了声“是谁”,但是没有应答,虚弱无力的敲门声还在继续。如果不是这道声音太过频繁和密集,他甚至会觉得这像风吹动柳条,挂蹭在窗玻璃上的声音。
符佟一蹙眉,走到门前朝猫眼探了一下,瞬间就开了门。
门外是季苍兰,而且浑身是血。
他没想到会在M国遇见,门刚一打开季苍兰就差点扑进来。
符佟眼疾手快地把他撑住,扶直他的身体时险些惊掉了眼球,他一直都不知道季苍兰是这样的身体,现在竟然停着一个西瓜一样大的肚皮,出现在自己家门口。
“你、你,”符佟惊呆了,“你怎么了?”
季苍兰很冷静,跟他亲自抓捕闻炀那天一样冷静。
在出血量极大时还能维持冷静,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短促又快速地说:“我要生孩子了,麻烦你帮我接生。”
“什么?!”
在符佟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离奇消息的时候,有一个更恐怖的事情出现了。
季苍兰把身上沾了血的衣服拉起来,露出一道划破的长口,还在流着血:“我想自己来,但是我还是不专业,失败了。”
符佟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动了起来,一边扶着他进屋,一边大叫道:“你疯了?!!!”
他家里就有一个无菌的手术室,是为那些不能去医院手术的人准备的。
“我,不能去,医院,”季苍兰说话断续起来,大喘着气。
符佟瞪着眼睛让他躺在床上,开始做消毒处理:“可是我他妈不是产科医生啊!”
季苍兰躺在床上,说话的气口更长也更频繁:“只有……你能……做了……”
符佟又理论基础,但是毫无实践经验。
好在他工具完善,设备甚至称得上顶尖。
符佟立刻拿出手机给一位产科的老朋友打了视频电话,让对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季苍兰自己划出的切口,对方给出判断,这场手术他应该可以独自完成。季苍兰的切口很准确,只是不够深,仅划破了肌肉表层,而且他没有能力完成接下来的步骤。
就这样用线上指导的方式,符佟被赶鸭子上架完成了人生首场剖腹产手术。
手术持续了45分钟,是一个正常时间,出奇顺利,季涵刚被拍了一下屁股就哭了出来,足月,体重在平均范围。
但是等他称完体重把孩子抱来给季苍兰看的时候,忽然发现他没有反应,昏迷了过去,脸色白的有点不对劲,立刻去查看伤口,发现刚刚他下身全是血。
符佟和朋友的电话还没挂,当即问了可能得情况,朋友大喝一声,说:不好,他宫内大出血了!
后面的手术,符佟绝对不能独立完成,以季苍兰现在的出血速度,他很快就有生命危险。
当即打了自己医院的电话,让人立刻开着救护车赶来。
好在医院就在旁边,开车五分钟的距离。
他抱着孩子跟在季苍兰旁边上了车。
在救护车上的时候,季苍兰时醒时昏迷,应该是被尖锐的铃声和婴儿的哭恼打扰,拉回了他的神志。
符佟不敢松懈,甚至很害怕,他不知道如果季苍兰再也醒不过来,要如何向闻炀交代。
就在这样的昏醒之间,季苍兰虚弱地朝他的方向努力伸了伸手,但也只能动动指尖。
符佟听到他说:“别告诉……闻炀……我……”
他甚至说不出那个“死”字,在短暂的闭眼后,又颤抖着眯起眼缝,“就说……我不去了……”
“让他……hen……”
他没说完就陷入了长久的昏迷,但符佟明白了他未尽的话。
让他恨我吧。
季苍兰这么说。
就是在医院里,来M国度假却不幸痔疮发作的Saffron和他们偶遇,见到了浑身是血的季苍兰。
在那之后有一个月的时间,季苍兰一直没有醒来过。
他第一次睁眼是某日的夜晚。
大量的失血导致他在醒来后仍旧意识模糊,卧病在床了两个月的时间,留下了严重的劳损。
甚至一度严重到,在最开始的一年时间他忍受不了半点冷气,温度稍低的时候连带着腰骨,整个下肢都会产生难以抑制的痛。
临近秋天的时候就只能待在恒温28度的室内,一直到第二年倒春寒结束的时候。
符佟在那时候来B国看了他一眼,恭喜他终于“出狱”,但“yu”字到嘴边又顿住,最后只是傻傻地说了声“恭喜”。
他那时候问季苍兰最想做什么。
季苍兰看了眼熟睡的季涵,说什么来着?
“我想陪他去雪地里做一个snow angel。”
符佟想起来了,也想起了自己当时心里想问的话:想陪的那个“他”是季涵,还是,闻炀呢?
可惜了,不管是谁,季苍兰都没有在冬天的雪地里做过snow angel。
他像是对冬天有过敏反应的病人,只能在窗口听着雪落下来的时候,那阵万籁俱静,吞纳了一些嘈杂的沉寂。
后来季苍兰回国的时候和符佟道别,符佟问他回去打算做点什么?
季苍兰说不知道,短暂地笑了一声,又说:“找点只能在夏天做的事情吧。”
在季苍兰这里,讨厌过秋天的符佟明白了一件事。
如果一个人讨厌某个季节,那他一定没有失去过某个季节。
没有在某个季节,偷偷地站在窗边,用眼睛贪婪地想要记住那个季节悄然到来时的所有变化,温度、雨滴雪落、风声带来的虫鸣鸟叫,以及那个季节到来时,落在枝头的第一缕晨光。
·
季苍兰进入冰淇淋店的时候,符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急忙追了进去。
在他付款的时候说:“我听他们说保险箱里有一个折纸。”
季苍兰接过冰淇淋的手滞了一下,但很快把甜筒握在手上,“嗯”了一声。
符佟快速说:“你把纸展开看看有没有东西。”
顿了顿,接着道:“Elie出狱的时候我就看到他一直在叠纸,觉得可能会——”
“不用了,”季苍兰舔了口冰淇淋的球,眉心皱了一瞬间,符佟以为他是被冰到了,听他继续说:“我不关心了。”
出了冰淇淋店后人多了起来,狭窄的巷子拥挤了人潮,推着他们朝反方向走去。
符佟在某刻惊讶地“哎呀”了一声,对着某个方向停住脚步,说:“我很久之前来过,还许愿希望年入百万,都忘记再回来还愿了。”
季苍兰没有说话,符佟从怀里掏出三个硬币,说:“灵得很,你要试试吗?”
他把最后一口冰淇淋咽下去,摇头:“我不信这些。”
因为即便再次回到罗马,他的愿望也不会实现了。
符佟倒是很热衷玄学,挤入人流间去许愿。
抛完三枚硬币后,才说:“我之前其实是随行Elie来罗马做生意的。”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下去:“他也许愿了,我还问他许了什么愿望。”
季苍兰声音很平静,像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放在心上:“他说什么?”
符佟苦笑着摇头,“他没告诉我,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在他话音出口的时候,身边的季苍兰忽然很痛苦地弓腰俯下身去,甚至痛苦到半跪在了地上。
一开始还没有很多人注意,是他第一声呕吐引起了路过人群的目光,关切地想要看看是否需要叫医生。
季苍兰没吃东西,即使吐出来,也是刚刚融化在胃里的冰淇淋甜水。
他吐得很严重,浑身颤抖不已,嘴里一直吐着酸水,脸颊疯狂抽搐着,姿势不得已变成了全跪,头深深蜷缩下去顶在膝头。
液体疾速倒流,胃酸腐蚀了喉管,带着奶油和糖的味道,但这股甜味太甜了,又太腻,让他痛苦地流出了鼻涕和眼泪,变得分外狼狈。
符佟吓了一大跳,急忙去扶他:“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没事……咳咳!”季苍兰很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完了冰淇淋之后只剩下干呕,借着符佟伸来的胳膊勉强站起身,又松开手。
“要不要去医院?”符佟看清他的脸很担心。
“没事,”季苍兰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抹走脸上的液体,嗓音嘶哑着说:“没事,我要回家了。”
“回家?”符佟说,“好,我扶你走。”
“不用,”季苍兰拒绝了,走在他前面,说:“我要回国了。”
符佟人傻了,脑子还没转过来:“啊?”
季苍兰就说话了:“我的西瓜还没卖完,我还有一车西瓜没卖完。”
他的背影消失在迎面拍来的人浪中,符佟动了动嘴唇,还是掏出了个电话。
很快就被接通,电话那头是他分外熟悉的声音。
重症监护室各种检测仪有条不紊又窒息感十足的滴音。
“是我,”他轻声问,“他醒了吗?”
“我有事要跟他说。”
·
季苍兰一个人推开门的时候Saffron愣了一下,下意识朝他身后看了一眼,问:“符佟呢?”
他却没说话,把门敞着。
Saffron明白了他的意思,顿了顿,走了出去,门应声关上。
季涵在睡午觉,季苍兰觉得很累,上床躺在他身边,蜷缩着把他护在怀里,像是还没把他生下来那样。
像一只飞回山林的鸟。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是晚上了,给季涵吃了饭后,两个人又一起看书。
季涵看的是书,而季苍兰仍旧坐在窗下的椅子上,手里不断旋转着那朵纸花。
想了很久,在某片云遮挡月亮窥视的眼睛时,还是慢慢沿着纹路展开了。
这个过程中他的手指很稳,也很冷静,没有任何大的幅度。
最终一张满是折痕的白纸摊开在他面前。
“呱呱,”季苍兰很突然地站起身跟床上的季涵说,“爸爸要去洗个澡,你不要出去,有人敲门的话也不要开。”
季涵沉浸在书中的小世界,白软的小脸鼓了鼓,眨着大眼睛,乖乖点头。
季苍兰好像淋了一场大雨一样,迫不及待洗掉身上的脏污,争先恐后地进了浴室,脱了衣服,迈进花洒下开了水。
温软的水流抚在脸上,他和每一次洗澡一样。
关掉水;
洗发露、打泡;
沐浴露、揉搓身体;
再打开水,开始冲洗。
往常他洗澡只要十五分钟,但今天不一样,水声持续地响着。
明明才睡过一觉,但季苍兰已经觉得累了,他甚至没有力气抬起脚迈出浴室,或是抬起手,关掉水。
就像一张脆弱的纸,刚一沾水就被不大的水珠打落在地。
季苍兰抱着腿,曲着身体坐在温热的水流下,心脏鼓动着疼痛起来,因为太痛了,一直疼到了神经末梢,他快要窒息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医学上说:人在过度伤心的时候,全身的血管是收缩状态,心脏被压迫着,供血量减少,供氧也不足,所以才会出现心痛的感觉。但是这种疼痛并不是心脏本身的器质性疾病,而是由大脑传递的精神压迫。
但是季苍兰没有觉得悲伤。
他只是觉得眼眶里的水太重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
医学上说那段是百度百科来的,我只做了很少的变动。
以及,吐不是因为怀孕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