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衡身上被恐惧裹挟的寒意一直不散,他脸色很差,后半程基本没说话,思绪有点儿恍惚。
这边气压太低了,小早也不敢说话,她顺便捂上了球球的嘴。
陈自原的心一直沉着,他得注意路况,又要关注陆衡的情绪变化,好几次差点儿开错路了。
天色暗下来,山路弯道多不好开,陈自原还是稳定的,他吐出一口气,踩了刹车。
陆衡因为惯性,身体轻轻往前冲了一下,安全带勒着他胸口,有点儿紧,他眼睛动了一下,偏头看向陈自原, 似乎回魂了。
“原哥?”
陈自原下颚绷紧,应了声嗯。他抬手往副驾驶那儿伸过去,捏捏陆衡的手腕,很自然,“小穗,你怎么了?”
陆衡闭上眼睛又睁开,皱眉说:“没事儿,就是突然想到一个人,魔怔了。”
他开口了,说明这人无论是谁,这话题都能往下聊。
陈自原知道这是陆衡敞开心扉的机会,他问:“谁?”
陆衡惨兮兮地笑了笑,他看上去特可怜,“人渣。”
陈自原沉默。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形容他,”陆衡说:“我不愿意想起他。”
陈自原大概知道他是谁了。
小早也安安静静地听,陈自原和陆衡没有把她当小孩儿,有些话题也不会模棱两可几句带过。但现在以陆衡的心境出发,这些事儿他确实不愿意重提。
陈自原发动汽车,状态松弛下来。他拉下车窗,山风灌进车内,声音打破了并不自在的宁静。
陈自原低声开口:“小穗。”
陆衡说嗯。
“刚才发生什么让你想起他了?”
“我不知道,好像……”陆衡在局促或者紧张的时候习惯咬唇,用的劲儿大了,能咬破,“好像有人在看我。”
陈自原开车速度慢,过每个弯道都很谨慎,他顺着陆衡的话回忆——
那会儿写字楼下面人多,谁盯着谁都特别自然,没有人会刻意观察不怀好意的企图。并且陆衡当时就找了,确实也没找到人。
“可能是我紧张了。”陆衡说。
这事儿说起来像一场幻觉,但陈自原相信陆衡的第六感。
“你以前有过这种紧张感吗?”
陆衡僵硬的肩膀骤然一松,跟被抽了精神气似的,哭丧着脸,“没有。”
陈自原眼中冷峻一晃而过,当晦暗的路灯掠过他的眼尾,他快速把糟糕的情绪掩饰下去了。
“小穗。”他开口。
陆衡没应他,他鼻子被风吹得痒,咳了两声。
“我想给你弄个手表,带定位的。”
陆衡的脑子没转过来,“……啊?”
陈自原好像有点儿生气了,愤愤地说:“只跟我绑定。”
陆衡说不出话来,他凝视陈自原,心里很酸,又渗出了甜味,还发软。
他想让陈自原开心一点儿,问:“儿童手表吗?”
陈自原抿着唇说是。
“原哥,”陆衡语调很缓,好像特认真似的,说:“那你知道儿童手表里的一些聊天软件,稍微碰点儿违禁词就会被屏蔽吗?”
陈自原挑眉,问:“什么词儿?”
“晚上做作业。”
陈自原:“……”
他后知后觉地领悟过来,惊讶地偏头看向陆衡。
陆衡不好意思跟陈自原对视了。
陈自原说:“确实不健康。”
于是陆衡低头笑,那股寒意居然没有了,有一轮太阳正在升起。
小早完全不知道他们聊的什么天,她眼见舅舅豁然开朗,平时能郁结很久的情绪这儿压根没机会堆起来。她心情挺复杂的,并且逐渐向现实妥协——妈妈说得没错,舅舅确实跟绝大多数人不一样。
最后一段山路很顺利,虽然陈自原的心情依旧沉,但他没露出来给陆衡看见——好不容易哄好的,免得他再难过回去。
谁也不提那茬了。
民宿老板养了两只小梅花鹿。陶向阳正喂它们胡萝卜,但他眼睛总往路口看,似乎等人。当看见有车灯直射过来,他高高兴兴跑过去,嘴里叫姜早。
陈自原拉下车窗,要笑不笑地刮了他一眼。
于是陶向阳满面春光的笑容硬生生卡在一个皮笑肉不笑的阶段,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陈叔好。”
“你爸呢?”
陶向阳往车里瞄,努力找小早,心不在焉地回:“今晚上吃烧烤,我爸和管叔他们在里面准备生火呢。”
陈自原说行,他得先把车停了,“让让。”
陶向阳没让。
陆衡跟陈自原错开一点儿角度,露了个脸,笑着冲陶向阳打招呼,“你好。”
陶向阳还是嫩,脸红了,主要面对陆衡紧张,毕竟是小早家长,他结巴了,“你、你好。”
陈自原调侃他,“你要在这儿拦我的路还是上来坐会儿。”
陶向阳挺有种,说不坐。
小早拽了拽陆衡的衣袖,小声叫了句舅舅。
陆衡知道她什么意思,不逗小孩们玩儿,说去吧。
小早高兴,陶向阳也高兴,“快来,梅花鹿很可爱。”
于是听了这话的球球不高兴了,想跟着走。陆衡也同意了,嘱咐他们注意安全。
最后等陈自原停稳车,进入民宿,完完全全是成年人的局。
一桌子全是酒,陆衡不会喝,陈自原给他从民宿大堂的冷饮柜里拿了瓶酸奶出来,倒玻璃杯里给他。
乔微微经历了陆衡的夜不归宿,并且知道他在哪儿夜不归宿后的心路历程后,自动把他跟陈自原捆绑了,她调侃陆衡,“哎哟,真贴心。”
陆衡也放开了,说:“两个包还堵不上你的嘴。”
他俩挨着说悄悄话,陈自原听见了,笑着注视陆衡,特别专注。
管杰有点儿喝多了,眼珠子一转,鬼主意上来了,指着陆衡和乔微微,大声嚷嚷道,“诶,你俩说什么呢!你俩有事儿!”
乔微微豪爽,挥掌猛地拍谢之岩的肚子,手感不错,然后起身喝完桌上的一杯酒,话锋一转,对准了陆衡和陈自原。
“我俩没事!他俩有事儿!”
全桌人起哄。
所以正经情侣大家都不爱闹,就爱闹那些八字有一撇,但撇暂时还没到位的人。
“什么事儿?”陶坊递过去一杯葡萄酒。
陈自原抿一口酒,鉴赏似的,特含蓄,表情也含蓄,他没回答陶坊的问题,转而跟陆衡肩膀挨着肩膀,头稍稍往他那侧歪,问:“我怎么答合适?”
陆衡习惯了气氛,这会儿也不脸红了,他举起自己的酸奶,伸过去跟陶坊碰了下杯。
叮——
挺清脆。
陆衡的声音也好听。
他笑着说:“嗯,我俩确实有点事儿。”
“哎哟!”轮到谢之岩乐了,他拍完肚子拍大腿,说:“老陈,快给你名分了!”
陈自原太心动了。
他起先担心今晚的气氛太奔放,陆衡会不适应。然而轻松氛围下的奔放像平静水面掀起的浪,推动着本来内敛的小船游进桃花源,展现出他该有的明媚。
陈自原第一眼见到陆衡就觉得他应该是这样的。好像很久之前他们就认识了,就该这么相处。
这种思想其实很玄学,不能明说。
陈自原为抚平动荡的情绪,不停给自己灌酒。
喝得有点儿离谱了,但陆衡没拦着。
谢之岩说:“陆衡,他喝多了耍酒疯,你兜着点儿啊!”
陆衡给陈自原烤了串肉,“行。”
陈自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大概是真醉了,他歪倒在陆衡身上,脑袋蹭他的肩,抬指卷了卷他的头发。
陈自原几乎贴着陆衡的耳朵说话,“小穗,不拦着我啊?”
陆衡嘴角上扬的角度很好看,“不拦着,你随便喝。”
陈自原心跳加速,他抬眼,目光焦点定在陆衡轻轻开合的唇上。
秾丽、湿润,很好吻。
他听陆衡说:“原哥,我兜着你呢。”
陈自原高高悬起的魂终于安稳落地了,他不着痕迹地撒起娇来,“我刚给你串了串蘑菇。”
陆衡笑着问:“嗯,蘑菇呢?”
陈自原借酒劲耍无赖,“烤煳了。”
陆衡于是在烧烤堆里找出了一串长得像蘑菇的食物,问:“是这串吗?”
陈自原看了一眼,说是。
“没事儿,糊也吃。”陆衡说。
乔微微看到这一幕,她牙疼。
所以说,陆衡如果真的能挣脱枷锁,他可以把自己的心上人宠得没边。
爱意嘛,都是相互的。
陆衡一串蘑菇搭酸奶,吃得开心。他不太说话,听其他人说。陈自原话也少,后面不喝酒了,专心给陆衡烤串儿。
管杰和谢之岩太能侃了,陆衡听着没留神,吃撑了。
“原哥,”他附在陈自原耳边说:“你别喂我了。”
陈自原笑了笑,“吃饱了?”
陆衡说吃饱了。
陈自原还烤了一堆,打电话让陶向阳带小早和球球回来。
小朋友玩儿野了。
当未成年加入饭局,这几个差不点儿开黄腔的成年人收敛不少。桌上的酒全收走,换成奶,陶坊说家长要有家长的样儿,被谢之岩呸了。
陆衡把球球抱过来,他今晚跟自己睡。
房间早就安排好了,但这帮人还是嘴贱没忍住,开陈自原玩笑。
管杰说:“老陈,你和陆衡来最晚了,房间没了,你俩得睡一间。”
陈自原幽幽抬眼看他。
管杰一点儿不带收敛,继续说:“大床房!”
小早听到这话忍不住看向陆衡。
谢之岩添油加醋,“拉倒吧,我还在甜蜜恋爱呢都不跟我宝贝儿睡一间,他俩什么关系啊。”
陶坊说:“那你得问他们。”
陆衡一直没说话,他能听出来大家都在开玩笑,也不扭捏,夹着球球的脸捏两下。
“我俩什么关系也碍不着晚上睡觉明天起床,能给你们乐成这样啊。”陈自原带着酒气,但说话不迷糊,他挑中谢之岩,说:“我跟你挤一床。”
谢之岩抱胸,“你说什么?”
陈自原挑眉,“你不孤枕难眠吗?”
谢之岩更恐慌了,“我能眠!”
陆衡笑出了声。
陈自原看向他,眨眨眼,“你别往心里去,他们都这样。”
陆衡说嗯,“没往心里去。”
他思忖片刻,挑了瓶没开封的啤酒,打开了,敬管杰,“老管,生日快乐。”
“哎哟。”管杰简直受宠若惊,赶紧跟他碰一下杯,说谢谢。
陈自原也有惊喜,他看着陆衡,移不开眼,心里好像有很多话无处宣泄,他想找个安静的时候全部说给陆衡听。
晚上到最后乔微微带小早回房,他俩一间,先睡了。陈自原和陆衡一人一间,他们房间紧挨着,翻阳台其实都能凑一起住。
陆衡哄完球球,洗漱好也睡了。大概是因为换了环境的缘故,陆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夜深人静,人的思维就容易深陷在某种死局里。
陆衡一面留恋陈自原的温情,一面又恍然想起白天的恐惧,他交杂其中,又冷又热。陆衡大概是睡着了一会儿,被噩梦惊醒。他睁着眼睛,到处都是姐姐的惨叫、妈妈的哀哭,还有爸爸血肉模糊的脸。
那位被陆衡强制遗忘的人也逐渐出现在黑雾里。
陆衡猛地睁开眼睛,他浑身是汗,再也睡不着了。
凌晨4点,陆衡起床了,简单披了件外套,走出房间。他现在很虚,就是一种欢闹过后的空虚,不知道应该怎么发泄出来。
民宿楼顶有一个露台,陆衡想上去待一会儿。他路过陈自原房间门口的时候,稍稍停步,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又低头匆匆离开。
深夜的脚步声很明显,哪怕陆衡伪装地再好。
陈自原听见了,他也没睡,于是随着匆忙的脚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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