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自原始终没有回应陆衡,他睡得很熟。而当下对陆衡来说,这也是他最舒适的状态,他憋太久了。
陆衡不需要陈自原的安慰,这种事情越安慰越是往伤口上撒盐。所以有个合格的听众对陆衡来说是另一种层面的安全感,不管听众当下处于哪种状态。
陆衡想站站不起来,他晚上没吃饭,饿虚了。
“我……”陆衡提了一口气,跟自己较上劲儿了,非得站起来。
他变得拧巴,晃悠悠地起来点儿了,但是脚踝没力气,腿卡在半道上站不稳,又得摔。
陆衡眉头紧蹙,抬手往前抓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半侧身体斜靠在小木桌上,手肘为了维持平衡往后杵,差点儿弄翻桌上的水壶。
他另外一只手抓在陈自原的腿上了,攥紧了他的裤子,布料挺柔软的。
这动静其实挺大,但陈自原就是睡着了,纹丝不动。
陆衡错愣,他看了陈自原很久,好像单方面对峙,随后无声地笑起来。
“我爸把我塞进车里的时候我还觉得自己是孤胆英雄,特悲壮。我跟他吵,我骂他老顽固。”陆衡咬咬牙,继续说:“我爸也骂我,一边开车一边骂。”
“等车开到比较空旷的田边路上,我就想跳车逃走,我……我想去找他。”
陆衡的声音越来越轻了。
“门被我拉开一点儿了,妈妈和姐姐在我身边,她们拉住我,我爸估计也慌了,回头看我。”
“那会儿车正好从小路汇入国道,红灯,我分了我爸的心,他没停,也没注意横向过来的一辆混凝土车。”
“我们的车被撞得面目全非,着火了。正好我的腿卡在门外面,被人拉出去了……”
“他们在救姐姐的时候车爆炸了,她的一条腿没了……”
“爸爸妈妈没出来,当场死亡。”
“都是我的错。”
十多年了,陆衡反复忏悔,但沉重的罪恶感依旧掐着他的脖子。
“我爸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男人喜欢男人就是有病!”陆衡的左眼落下一滴泪,他抬指抹掉,又看向陈自原,“原哥,在你出现之前,这话我恨不得刻在脸上。”
陆衡终于站起来了,估计话说多了缺氧,他头晕,也冷,好像哪儿漏风似的。
陈自原穿得少,这么睡着得冻僵了。
陆衡的思维变得缓慢,动作也慢,他挪回床前,拿了条毛毯,又回到陈自原身边,把毛毯盖在他身上。
陆衡的目光始终在陈自原身上。
他画过很多张陈自原的画像,没有哪一次这张脸的五官像现在这么清晰。
陆衡面对现实了,不论是出于对同性外观的审美还是性取向的牵引,他第一次看见陈自原就是喜欢的。
陆衡慢慢俯下身,他声音很哑,在陈自原的耳边问:“你睡了吗?”
陈自原当然没有动。
陆衡又挨近了一点儿,看着他的唇。
陈自原喝醉了,微沉的酒气跟他本身的温柔碰撞,突然猛烈灼烧起来。
陆衡眨眨眼,思绪有点儿飘走了。
他高一那年意识到自己性取向可能跟别人不同,好像是在大街上看见了一个男人。那人很高,身材匀称,面部骨骼的走向清晰柔和。那天下雨,雨伞遮住他的眼睛,但他嘴角的浅笑总在吸引陆衡。
这影子很模糊,以至于陆衡回忆起来也不确定是不是真出现过这个男人,或许只是一个梦。
但陆衡的审美被定格了。
可是喜欢就得追吗?
陆衡以前喜欢那个人,特别喜欢,所以就他在一起了,真谈了又发现跟自己期待的不一样,走到最后什么都没有了。
谈恋爱是祛魅的过程。陆衡想,他无声叹气。
陆衡从衣服口袋里拿出麦穗胸针,轻轻放在毛毯上。
“这个冬天对我来说很温暖,”陆衡对陈自原说:“原哥,谢谢你。”
他挨着陈自原太近了,说完这话,自己先感觉气氛变了,尤其融合窗外光影,特别暧昧。
哪怕陈自原没有给陆衡任何反应,他单方面睡得很熟。
所以不管是不是陆衡的情不自禁,还是陈自原当下的状态壮了他胆子。
在这样的舒适区内,陆衡做了一件事儿。
陈自原的唇角有点儿凉。这是陆衡的第一想法,他脑子不清楚了。
偷来的一个吻。
其实这都不算一个吻,陆衡的唇只是浅浅贴在陈自原的嘴角上,碰了碰,太含蓄了。
一个豆大的石头扔进水里了再怎么着也会溅起点儿水花。
陈自原的喉结动了一下,眼睫微颤。
他已经在极力克制自己不惊动陆衡了。
但是没用。
陆衡还是察觉到了,他倏地睁开眼睛,往后退半步。陆衡真是一只兔子,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吓死他。
我干了什么?
陆衡魂都炸了,惊惶失措地盯着陈自原,他身上热一阵冷一阵,红到脖子了。
陆衡捂住嘴,没让自己发出声,他真怕陈自原在这会儿睁开眼睛了,那这场面对他来说是地狱级别的,没法儿收拾。
于是陆衡没给任何人机会,包括他自己,先跑再说。
陈自原听见卧室外传来的开门和关门声,突然兵荒马乱最后再沉寂下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睁开眼睛,装睡装得有点儿疲,萦绕在唇角的那点儿橙香本来就不扎实,现在也快散干净了。
初春了,天还是冷,那颗心也捂不热似的。
陈自原抬手摸了摸嘴角,没什么感想,就是挺遗憾,时间太短了。他手掌一翻,盖住眼睛,“你也就这点儿出息了。”
这话不知道说给谁听。
放在毛毯上的胸针随着陈自原的动作往下滑,掉地板上之前被陈自原接住了,笼在掌心。
陈自原鼻子皱了一下,房间里还有陆衡身上的味道,他喃喃自语,“你到底用的什么牌子的沐浴露?”
那天晚上之后陆衡跟陈自原就没见过了,偶尔发微信聊,没打电话。
陆衡生日那天陈自原给他发了信息,很简单的一句生日快乐,陆衡也回了谢谢。
他俩的关系老这么忽远忽近的,其实特迷离。
年过完后大家都挺忙。陆衡确定了陈自原房子的装修方案,很快安排进场施工了。陈自原这边因为换季,患者数量激增,到饭点都没空扒拉一口填饱肚子。
时间一晃快两个月了,春和景明,到处都能闻到花香。
午饭点刚过,陆衡倒也不是很饿,他刚从工地出来,安全帽还没摘,灰头土脸的。施工方的人热情招呼他,“陆工,一起过来吃点儿吗?咱这食堂伙食好!”
陆衡要婉拒,刚张嘴,兜里手机响了,他也没看来电显示,先接了,边对招呼他的人说:“不吃了,我还有事儿得走。”
“你要去哪儿?”
这声音是从手机里传出来的,陆衡愣了一下,拿开来看,是陈自原。
“原哥?”
陈自原嗯了声,不往下说了。
陆衡:“……”
真干巴。
“吃了吗?”陆衡硬着头皮聊。
那晚上的事儿他还记忆犹新,就是心虚。
陈自原笑了笑,说:“没啊,忙。”
陆衡看眼时间,一点多了,再半个小时陈自原又得上班,这饭估计还吃不上。
“饭都不吃了,”陆衡打趣,“修仙呢?”
“我这人一肚子牵挂,修不了仙,”陈自原还跟陆衡扯上了,语调挺轻松了,“吃饭不重要,我得抓紧时间睡觉。”
陆衡从工地出来了,往地铁站走,“这么忙?”
“换季了病毒多,小朋友都挺遭罪的,”陈自原跟陆衡聊起来,他可一点儿不虚,“球球最近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感冒了,”说起这个陆衡挺无奈,“家里躺着呢。”
“谁照顾他?”
“何阿姨,”陆衡说:“最近一个月我给她全职的工资,等晚上我回家了她才走的。”
陈自原问:“管你的饭吗?”
陆衡笑了一下,说不管。
陈自原说行,他能从陆衡的话里找点儿线索去诓人,问:“球球都感冒一个月了?没好吗?”
陆衡发现自己在陈自原这儿藏不住事了,尤其刚一阵的心虚和尴尬过去后,他适应了,倾诉欲就出来了,也不藏着掖着,说:“好过,去几天幼儿园回来又反复了,三天前有点儿咳嗽,我没让他去上学了。”
陈自原问:“没到医院看过?”
“没,不太严重,诊所里配了点儿药。”陆衡掐手指,站在地铁站口,没下去,里面信号不好,“医院人太多了,去一趟怕交叉感染。”
“也对,”陈自原好像用指甲敲击着什么,叩叩两声轻响,挺有节奏的,“那医生上门服务你看怎么样?”
陆衡怔愣,他平静了几天的心毫无征兆地又开始翻腾。
陈自原叹气,“小穗。”
“嗯。”
“好久没见了。”
陆衡声音闷,还是说嗯。
陈自原问:“晚上什么安排?”
陆衡有问必答,说:“回家吃火锅。”
“还有别人吗?”
陆衡抿唇,嘴也干,伸舌舔了舔,“没别人了。”
“我能来蹭口饭吗?”陈自原语调轻快起来,“真饿。”
“好。”陆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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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还有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