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自原终于舒坦了,这声‘原哥’像长了翅膀的蝴蝶,勾挠着陈自原的耳朵,最后痒进了心里。
陈自原回味无穷,忘记回应陆衡了。
“原哥?”
“嗯,”陈自原笑了声,问:“还要洗什么?”
陆衡看了眼锅,早被陈自原洗干净了,眼里有活儿的人能省不少事儿,“没了。”
那就不用在厨房挤着了。
陈自原挑挑眉。
陆衡笑了笑,说:“出去吧。”
这套房是真小,厨房和客厅连一起,稍微有点儿动静就会被放大,刚刚外面走廊有人趿着拖鞋经过那脚步声也一清二楚,确实环境不好。
小早解题的时候要集中精神,眉毛拧得特紧,球球岁数不大但眼力劲儿十足,跑自己房间玩儿去了,没打扰姐姐。
陈自原说:“球球挺乖的。”
陆衡轻笑,说话声儿也小,跟耳语似的对陈自原说:“这个时候不乖不行,会被姐姐揍,以前就揍过。”
陈自原哭笑不得。
陆衡想了想,偏头看陈自原,就蜻蜓点水似的一眼,然后就心想,客人来家里还得自己做饭,除了吃饭那会儿坐下过,差不多站半宿了。
陆衡怕陈自原累着了,犹豫一会儿,开口说:“原哥,到我房间待会儿?”
陈自原挺意外,并且表现出来了,眼睛微微睁大一点儿,扶了扶眼镜,说行。
陆衡的房间也小,布置很紧凑,看上去不像主卧。
陈自原进去了,也没地方坐,就靠着书桌。陆衡的眼睛往书桌抽屉看,好像那秘密会随时飞出来,他心虚。
“球球晚上不跟你睡一起吗?”
陆衡正出神呢,没听到陈自原的话。
“陆衡?”
陆衡的眼神略微迷茫,跟陈自原对视一下,“嗯,主卧大一点儿,能隔两间出来。小朋友不管年龄大小,都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再说小早是女孩子,隐私方面要更加注意点儿。”
陈自原点头,目光随意在陆衡的房间转了一圈。
这儿的房子老,但装修新,原木风。在房间的布局上物尽其用,连角落都没浪费,是动过心思的。
陈自原的手自然下垂,搭在桌面上,摩挲两下,他看了眼台灯旁的一盆小仙人掌,“我挺喜欢这种装修风格的,不冷,一个人待着也好像挺热闹的。”
“小面积可以这么装,你那套不行,”陆衡笑了一下,说:“空间留白多就没这个味儿了,堆积的东西杂了看上去又会乱。”
各方面都讲究,也是有生活情调的人,陈自原想。
他最后没忍住,伸手过去拨了一下仙人掌的刺,笑容很明朗,嘴上却说:“房子大了一个人住着特没劲。”
陆衡愣了一下,问:“你现在住在哪儿?”
“城市花园,”陈自原说:“离医院近,上班方便。”
这小区在市中心,房价也不便宜。
潘乐曾经对陆衡说过陈自原看上去特有钱,如今有钱的概念在陆衡这儿模糊了,根本想象不出来。
陆衡把书桌前的转椅推到了陈自原那儿,让他坐。陈自原没坐下,他对房间里的一切都很有兴趣,尤其书架,上面摆着几张照片和一个石雕小摆件。
“我能上那儿看看吗?”陈自原指着书架问。
陆衡回头看了一眼,说可以。
石雕摆件的底座是一个斜坡,斜坡上有块巨石,而一位形象类似希腊神话的男人正以推动的姿态抵着石头奋力向上。
陈自原说:“西西弗斯。”
陆衡欣喜了一下,问:“你也知道?”
“西西弗斯受到诸神惩罚,把巨石推到山顶,可每次到达山顶后石头又滚回山下,如此永无止境地重复下去。”摆件很精致,陈自原挺喜欢的,于是一直看着,“你喜欢这个故事?”
“不算喜欢吧,”陆衡短促地笑了声,说:“我就觉得这故事挺哲学的,荒诞的哲学。”
陈自原挑眉,笑着问:“怎么说?”
“人类生命中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死亡。在死亡来临之前,我们付出的所有努力、追逐的梦想,都是徒劳,”陆衡说:“摧毁意志比杀死肉体更残忍。”
很悲观的总结。
陈自原有不一样的看法,他说:“旁观者在巨石滚落后替西西弗斯感到绝望,可西西弗斯即便知道一切徒劳无功,仍然选择抗争诸神,只为了证明我存在。”
陆衡怔忪地看着陈自原,“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活着吧,”陈自原说:“不管是肉体还是灵魂,总得活下去。”
陆衡问:“人在意识虚无时还会想要积极地生存下去吗?”
陈自原很认真想了片刻,缓缓开口:“我曾经有段很沮丧的生活,倒不是想死,就觉得这世界没意思。”
房间里的灯光看,陆衡好像拼尽全力才能看清陈自原,他看得很专注,“后来呢?”
“后来我想通了,”陈自原的笑意像映射在湖面上的光,“你可以消极,也可以精神焕发的争斗,可能结果都一样,但过程总有不同,所以我不认为西西弗斯重复推石头的行为是无意义的。或许在将来某一天,你会在不同的过程中遇到特殊的人,改变我们最终的结果。”
巨石滚落和推动的震动仿佛就在耳边,却又隐在昏黄朦胧的人间烟火中,一切很不真实,又必须存在。
陆衡无法形容这种感觉,温婉又震撼,心向往之。
“原哥……”陆衡喃喃低语。
“陆衡,哲学本来就是讨论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所以不必代入其中,”陈自原抬起手,轻轻碰了碰陆衡的头发,“我们都要开心。”
他手上若有若无的消毒水的味道比冬天的风凛冽,能让陆衡的心境豁然开朗。
“我知道了。”陆衡低下头说。
于是陈自原的手掌自然而然落到了陆衡的后脖颈。
陈自原恋恋不舍,又不能显露出暧昧,于是生硬抬手,稍稍往外侧移,拍了拍陆衡的肩。
“这石雕哪儿买的?”陈自原转移话题,说:“不常见。”
“我大学学长雕的,”陆衡脑袋还垂着呢,说话声儿不大,“他园林设计专业的,业余捣鼓这个,弄完了又懒得带回家,全送人了,我挑了一个回来。”
“嗯,”陈自原心里酸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说:“确实不错。”
然后陆衡就不会往下接话了。
眼看要冷场,陈自原又看见了石雕摆件旁边的相框。
巴掌大的相框里夹了两张照片,挺旧了。照片里是个男孩儿,站在相同的建筑物前,从小到大的两个阶段。
照片的色彩有点儿晕开了,意外增添了柔光的滤镜,陈自原认出了里面的人,跟球球有点儿像。
外甥像舅舅的说法是有科学依据的。
“这是你吗?”陈自原问陆衡。
陆衡愣了一下,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嗯,是我。”
“我……”陈自原觉得自己可能有些唐突,他问:“能看看吗?”
陆衡点头,说行。
陈自原于是小心地拿起相框。
老照片都有一串日期,算是拍摄当天的纪念,也像某种陈旧的留恋。两张照片的季节相同,时间却相隔十三年。
冬季的白雪衬着男孩儿灿烂的笑脸,冷冽但耀眼。
照片的日期下面都有一行手写字,行文非常漂亮。
-小穗五周岁生日,祝岁岁平安。
-小穗十八周岁成人礼,祝静谧安然,前程万里。
陈自原看向陆衡,询问:“小穗?”
陆衡苦涩地笑了笑,说:“老家的房子前有一片麦穗田,秋天到了金灿灿了特别震撼。爸爸妈妈认为穗是好寓意,给我起了个小名。”
“丰收和新生的喜悦,确实是好寓意,”陈自原想了想,说:“好像没听你身边的人这么叫过。”
“我三十了,再叫这个不太合适。”
陈自原却说:“父母的期盼像温室,精心地养着花儿呢,他们总想把世间最美好的东西都给你,所以什么时间都合适。”
陆衡眼眶突然泛酸,某种压抑了很久的情绪在悬崖边摇摇欲坠,他突然特别委屈,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老房子拆了,麦穗田也不见了,我身边的人除了乔微微,其他都找不到了。”
他这样子太可怜了,眼睛是红的,鼻尖也红,好像随时能哭出来,又忍着不哭。
陈自原想,他一定经历过很痛苦的事情,把自己留在了某种阶段,或挣扎向前,或沉沦在死亡之中。
陆衡的尾音潮湿,“妈爸去世后就没人叫我这个名字。”
陈自原蹙眉,脱口而出:“什么?”
陆衡哽咽了一下。
如果家庭成长的过程顺利且梦幻,那么切割的时候必定无比惨痛。
倦鸟归巢,可巢在哪儿?
陈自原想抱一抱陆衡,或者说点儿什么,可是在孤苦无依的生活面前,所有的语言都是贫瘠且无意义的。
陈自原把相框放回原处,隔着透明的玻璃板触摸照片里十八岁的陆衡,然后轻轻开口,说:“小穗。”
陆衡瞳孔骤缩,灵魂在后颈处被一股蛮力抓了出来,头开始晕,他怔怔地注视陈自原,困惑地皱了皱眉。
“我可以这样叫你吗?”陈自原温柔地微笑。
很好听,陆衡心想。
他好像在陈自原身上看见了一片绿洲,世间所有的朝气蓬勃都在他一声‘小穗’中显露出来。
于是陆衡的眼泪流了下来。
他又很快控制住了情绪,在陈自原伸手过来之前自己擦掉了。
陈自原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还是过去了,碰碰陆衡的脸。
陆衡偏头躲开了。
陈自原的心沉了一下,他眉目很重,看着陆衡,想到家里两个孩子,没忍住,开口问:“小早和球球跟着你,他们……他们的父母呢?”
“也去世了。”陆衡说。
看吧,麦穗在丰收之前,中途的荆棘无一不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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