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球在去医院的路上又抽了一次。
陆衡没上次慌了,还是拿手机拍下来,倒是把司机大哥吓傻了,脚踩油门一路红灯勇闯天涯,直接把陆衡送到急诊门口。
“哎哟我操,”司机大哥惊魂未定,“这要是白天我得从天上飞。”
陆衡挺镇定地,推开门下车,快速地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司机回头看见陆衡模样太惨了,问:“我后备箱有件军大衣你穿不,可能有味道了,总比你现在这样好,包热的!”
陆衡就这段话的内容消化了很久,明明在嘴边的话直到进入急诊大厅后才说出来,“不用,我不冷。”
西京儿童医院的夜晚人声鼎沸,成年人的焦虑和孩子的哭声交缠在一起,是一种压抑又恐怖的画面,习惯这一切的医生和护士心如止水,效率极快。
“他四周岁,第一次高烧惊厥,抽了两回,”陆衡抱着球球到分诊台,他看上去很冷静,脸却像死人似的完全没有一点血色,“我该找谁?”
护士看陆衡,又看一眼他手里的孩子,反应很快,抬手往旁边一指,说:“你跟着护士,先把孩子抱抢救室去。”她说完马上拿起电话,几乎秒接通。护士语速很快,“陈医生,急诊又来一高温惊厥患者,目前无神志,已经送进抢救室了,麻烦您再过来一趟。”
陆衡已经进抢救室了,他匆匆听过,情绪上没太大波动,像行尸走肉。
但耳朵似乎动了一下,有点儿条件反射。
抢救室一排的床躺满了孩子,基本是发烧,还有几个咳嗽得喘不上气,医生护士忙得脚不沾地。其中一个孩子浑身是血,看不清脸了。
于是浓重的血腥味充盈了抢救室的每个角落,直冲进陆衡的鼻子。
几分钟前在室外受的寒冻在此刻反噬,陆衡瞬间头昏脑涨,他摸摸自己身体感觉还挺热,可是骨子里透出的冷又不受控制地往血液蔓延,他哆嗦了一下。
“家属去外面等啊,别杵在里面了。”
护士边忙手里的活儿还喊,一些家长听不进去又嗷嗷哭。
陆衡的感官在全方位刺激下终于崩溃了,胃首先起了反应,晚上吃的那点儿东西没消化,开始往外翻腾。陆衡捂住口鼻,闷哼一声,往后退了半步,不小心挡了护士的路。
护士上夜班,又忙,估计心情也不美丽,语气有点儿冲,“诶你这人怎么回事,都说让你去外面了!”
陆衡这会儿脑子反应慢,说了句不好意思,撩起眼皮看见墙就在自己面前,于是想扶着走出去。
可看久了出现重影,那墙好像离自己又挺远的,怎么够都摸不着。
陆衡晕晕乎乎地抬脚往前一迈,绊在地面的什么器械上了,稀里哗啦倒了一地,他人也往后摔,同时咳嗽,目光所及之处的画面扭曲变形,还有血呼呼的棉花。
完了,这回真得吐,陆衡心想,球球怎么样了?
陆衡没摔在地上,被谁托住了,脑袋好像砸人胸口上了,咚一声,不重,有点儿闷。
“小穗?”
陆衡听到熟悉的声音,还有这名字,身体又抖了一下,缓缓皱起眉,顺着他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陈自原看见陆衡的脸,表情一下就不好了,很严肃,“怎么穿这么少?你外套呢?”
陆衡摇头,有点儿神志不清,“在家。”说完他倏地一震,叫了声原哥,然后抬手胡乱一指,也不知道指哪儿了,说:“球球在那儿。”
“我知道。”
陆衡说:“我去外面。”
陈自原一直抱着陆衡,“你就在这儿。”
他长腿一伸,勾过来一把带轮子的凳子,搂着陆衡的肩轻轻往下一摁。坐好了往墙边推,面朝里。
陆衡看不见在抢救室里发生的事情了。
“小穗,”陈自原的声音温柔却充满力量,“我在这里,不会出任何事情,你放松。”
陆衡精神迟钝了,想法就不会那么多,他能直视陈自原的眼睛,呢喃重复,“原哥……”
陈自原摸摸陆衡的后脑勺,撩了几缕头发在指尖,他今天没扎小辫,“球球什么症状,你先跟我说。”
“高温惊厥,叫他没反应,咬舌头……”陆衡还是恶心,喉结重重往下一滚,说不了太多话,于是把手机递给陈自原,“我拍视频了,密码000210。”
后面四个数字在摆台的照片上出现过,是陆衡的生日,陈自原记住了。
陆衡其实想出去,他不想听见抢救室里的任何声音,太渗人了,能让他回忆起过去的噩梦。
但抢救室外面更乱。
在陆衡手足无措之时,时间仿佛过去很久,但精准到秒的时钟告诉他这会儿才过了半分钟不到。陆衡以为陈自原离开了,其实也没有。他好像在跟其他医生交流,听上去挺急迫的。
陆衡乖顺地不给专业人士添麻烦,恨不得把自己隐身,抬手想捂耳朵,又得捂着嘴,整一个手忙脚乱。
然后下一刻,两只无线耳塞同时闷进陆衡的耳朵里,不知连着谁的手机,正在播放舒缓音乐。
“这我手机,没锁,连上蓝牙了,想听什么歌自己翻。”陈自原笑着对陆衡说:“想看点儿什么也成。”
陆衡:“……”
这是一种奇怪的,交换手机的仪式吗?
陆衡看看手机,又抬头看见陈自原忙碌的背影,无声一笑。
行吧。
球球的救治过程很顺利,医院对于高热惊厥的孩子有一整套成熟的治疗流程,上了药,烧退下来再观察一会儿,其实就能回家。
陈自原没让他们走,单独要了间观察室,里面两张床,一张给球球,一张让陆衡睡,还有空调,挺暖和的。
陆衡躺不下去,骨头疼,他也发烧了,被冻出来的,估计体温不低。房间里太安静了,球球睡得安稳,陆衡于是拖了把椅子到床边,呆呆坐下。他手里有什么东西没完没了地震,低头一看,陈自原的手机还在自己这儿。
大概过了很久,陈自原推门而入。
陆衡被外面带进来的灯光刺了一下眼睛,下意识躲开,紧接着听见嘎达一声,落锁了。
“……”陆衡苦笑,“这儿隔音效果不错,没听见外面的声音。”
陈自原站到陆衡身边,低头看看他,说:“现在凌晨一点了,外面人少。”
陆衡声音很飘,“时间过得真快。”
“嗯。”
陆衡听陈自原这么说话,想抬头看看他,脖子太重了,抬不起来。
陈自原说:“球球没事儿了,你去睡一会儿。”
“睡不着。”
“认床?”
陆衡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有点儿。”
陈自原又嗯了声,把手里一只黑色保温给递给陆衡,“喝点儿水。”
陆衡默不作声地接过来,喝了一口。水温刚好,他是真渴了,一口气喝下去半瓶,后面才反应过来,“这谁的杯子?”
陈自原笑了笑,把一件呢大衣披在陆衡身上,“我的。”
陆衡低头看衣服,抬手在上面磨了磨。
陈自原说:“衣服也是我的。”
陆衡之前就发现陈自原不喷香水,他身上都是工作带来的消毒药水的气味,一贯的冷冽,在特定时候又很温和。唯一一次不同在蓝歌,好像消毒水落到泥里,长出了薄荷叶。
陆衡又说哦,“你下班了?”
“没有,”陈自原说:“这会儿人少,我出来喝口水。”
陆衡摩挲保温杯,质感非常好,他心想,然后水到我手里了。
陈自原没有就球球怎么发病的话题展开讨论,陆衡被吓着,不是专业的人都会被吓一跳,这没什么,他接着把退烧药给陆衡,“你也吃药。”
陆衡看了一下:“儿童退烧药?”
“没区别的,”陈自原笑了笑,说:“成人增加剂量也能退烧,效果不错。”
陆衡没说什么,一口喝光了,齁甜。他现在好多了,思维和身体没刚才那么沉,估计跟被吓得也有关系。
陈自原捏着量杯在手里转,哪儿都安静,除了陆衡的心跳。
发烧的人心跳速度会加快,声音也重。
陈自原蹙眉,没忍住,说:“我得把‘出门穿衣服’这几个字刻你脑门上。”
陆衡低着头,说的话听上去委屈极了,“来不及,能穿鞋就不错了。”
陈自原静默片刻,又问:“小早呢?”
“在家,”陆衡说:“我让微微过去照顾她了。”
陈自原挑了下眉,“她有你家钥匙?”
陆衡这会儿放空了,没注意陈自原的表情变化,点了点头,说嗯,“她经常去的。”
陈自原有点儿酸,并且释放出来了,“那挺好。”
陆衡偏头,看着陈自原眨眨眼,“?”
陈自原清清嗓子,继续说:“球球的检查报告出来了,甲流,特效药已经用上了,慢慢能好。但是他高温惊厥,以后要注意,体温上三十八就得喂退烧药。”
“记住了。”
“这特效药你也得吃,”陈自原站起身,抬手想碰碰陆衡的头发,又顿住了,“预防。”
陆衡点点头,这次他倒是没推脱,因为看上去确实很有事儿。
陈自原的手抬起放下,最后又抬了起来,心里装了根麻绳都能拧得乱七八糟。他叹气,掌心最终还是落在了陆衡的发顶上,蹭了蹭。
“小穗。”
“嗯?”
“你别熬着了,输完液了护士会进来。”陈自原说:“这是医院,有我在,你睡会儿。”
陆衡吸吸鼻子,说好。
“之前是我不好。”
陆衡没懂,问:“你哪里不好?”
外面又有人叫陈自原,他得走了,解释不了,说:“有事直接给我打电话。”
陆衡怔了怔,想起一天没被回复的信息,灵魂荡了一下——他是在说这个事儿吗?
“对,”陆衡说:“手机还你,锁上了,我……我没看。”
陈自原失笑,“你倒是看啊,密码123456。”
“这么直接?”
陈自原心想,我以后会来个更直接的。
外面护士喊得更大声了,陈自原待不了,手在陆衡的脑袋上没收回来,他不得劲,于是又重重搓了两下,把陆衡的头发彻底弄乱了。
“我等会儿再来。”
陈自原转身走,陆衡突然跟惊醒了似的,抓住陈自原白大褂,又移到袖口,拉了拉,轻声喊:“原哥。”
“怎么了?”
陆衡的睡衣也有个口袋,里面装了东西。他不知道这东西什么时候装进去的,摸出来一看,是包儿童饼干,就陈自原夸味道不错的那款。
“吃吗?”陆衡把饼干递过去,眼睛特润,可怜巴巴地看着陈自原,像小猫,“垫点儿肚子,夜长,别饿着了。”
陈自原轻轻一笑。
见鬼了,他现在确实饥肠辘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