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沉沉。
弗吉朗·温斯特一边哼歌, 一边用布擦拭机械臂的积灰,顺便给机器抹润滑油,他胡子拉碴, 不修边幅, 擦拭完抹布,便扔进水里打湿,手臂遒劲、有力,黑色的T恤被汗水浸湿, 精壮的脊背远看如同一座巍峨的山峰。
像是一位肌肉结实、老实本分的建筑工。
援救船的气味并不算好闻,臭烘烘一片, 奥兰德置身于夹板, 西装革履, 一只手揣在兜里,淡淡地看着他。
布列卡星四周, 有无数个相似的行星,站在宇宙之中, 能看见那座灰黑色的首都。
从远望去,看不见云层。
弗吉朗清洗完了积灰, 抬起头, 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旁边就有椅子, 不坐吗?柏布斯先生。”
他两个眼睛,一蓝一绿, 颜色看起来相当瑰丽。
是异瞳。
奥兰德坐不下去。
昨日的伤口不止在腰上,更集中在他的臀部, 到现在还隐约泛疼,他没擦多少药,也不愿把这样隐蔽的伤口对外展示。
他语调冷冽地问:“义眼?”
“嗯。”弗吉朗不在意地说, “之前穷的时候,把两只眼睛卖了,换了点钱……这两个眼睛不是同一个厂家生产的,所以颜色不一样。”
不止是眼睛。
他的一枚肾脏也被摘去,后来才抢到的匹配的资源,骨髓被抽过三次,如果不是精神力不能贩卖,这玩意儿他也想折价出售。
想要在宇宙中生存,连氧气都要钱。
贵族们都喜欢原装的眼睛,有些残酷的承压训练,眼睛太过脆弱,很容易被压坏,视网膜会脱落。
如果是一般的晶体植入手术,也基本告别打斗了。
在没有细胞再生液的情况下,那就只好再完完整整地换一双新的眼睛。
奥兰德无动于衷地笑了笑:“很抱歉听了这些事。”
他对弗吉朗的印象不多。
非要形容的话,只有一个词:
——野性。
一个出色的二道贩子。
他在联邦各大财阀的黑名单里,曾盗过保险箱里珍贵的纸质文件,是一份天价的收购和合并计划,布莱登银行为此蒙受巨大损失,濒临破产。
甚至使用星际流民的光脑和ID撸贷,借贷不还,撸走的总额接近三十几亿星币,全部变成坏债。
赡养的巨型舰队,同样是一座膨胀的、流动黑产,赫尔诺能这么快做大,离不开他提供的各项物力支持,反叛军残部被剿灭之后,他又悄无声息地收拢了诸多力量。
“我没想过,元帅会亲自找来。”弗吉朗慢吞吞地起身,身体绷起,如同一座猛虎,他笑着喟叹,“赫尔诺还不够吗?”
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张开骨翼,朝着奥兰德急抓而去,那枚刚刚擦拭过的、老旧的机械臂被安装在左手,锃亮的手刺张开,奥兰德向后退了一步,侧身避过这样迅捷的攻击,刀尖在空中划过,猛烈的右拳便似有所悟,朝他的头直直向下,呼啸砸来。
弗吉朗预判他的位置。
……和下等虫聊天就是麻烦。
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展现自己的笨拙。
奥兰德微微皱眉,实在不想剧烈活动,他不喜欢身上有多余的伤口,雌虫的身体同样是雄主的财产之一,除非得到应允,无权随意处置。
对方的战斗天赋倒是令他觉得有些诧异,他随意地从椅子上拿起那只流光溢彩的手杖,不避反进,“刺啦”一声,有什么寸寸碎裂。
最顶部的尖头,顺着骨骼的缝隙,直接贯穿弗吉朗的右拳心。
“你注射了什么药剂?”他眯起眼,问,“星核药?”
原本以为是和切洛差不多层级的对手。
但从肢体的爆发力来看,高于利亚·科维奇,恐怕比赫尔诺更胜一筹。
如果不是靠天赋,那就只能是频繁压榨精神力之后的成果。
“那是什么药?”鲜血汩汩涌出,一只手已经失却力量,“砰”一声,弗吉朗变拳为掌,骨翼骤然袭来,笑着说,“我没听说过啊。”
整个船舱都因为弗吉朗精神力的释放,而无声翕鸣起来。
如果不是精神力能够操控的科技装置太少,恐怕不止震荡这么简单,下一刻,容纳数千名虫族的援救船爆发出猛烈的晃动。
高阶雌虫鲜少会佩戴足够数量的武器装备。
枪炮、引力场、防护罩等外置装置在高等级的战斗中,会失去很多作用,精神力能够掌控自己的,自然就能掌控敌虫的武器。
而虫化后的躯体和骨翼,就是最好的武器。
他的速度已经拉到极致,仿佛一座山丘猛然压下,见这位“元帅”依然没有虫化,不怒反笑,说:“……你太狂妄了。”
他未从温斯特家族离开时,便听有长辈不满地提到过昔年卡里尔·柏布斯的狂傲。
但没有谁敢在同级的战斗中,面对虫化的对手,依然从容应对。
他飞身迫近,抓到了这位“元帅”的影子,只需要一掌,便能麻痹对方的心脏。
然而下一刻,那道影子倏然在他眼前不见了。
有什么弯折起他的骨翼,刀柄从机械臂上寸寸碎裂,奥兰德捞起那只手刺,尖锐的刃尖划出豁大的口子,割破手下的翅脉。
雌虫骨翼的纵脉约13到14条,连接起身体的血管。
鲜血横流。
血流注飙溅出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将手刺随意地粉碎,弗吉朗·温斯特揣倒在地。
“藏得不错。”鞋尖在弗吉朗脸上碾过,弗吉朗痛得隐隐皱眉,听到这位“元帅”语气无波无澜地道,“赫尔诺可没用像样的语气描述过你。”
一只义眼要脱离弗吉朗的眼眶。
奥兰德这才卸了力。
弗吉朗目光死死地盯住他。
“……你不只是SS级。”他躺在地上,胸脯不断起伏,哑声道,“SSS级?”
太快了。
探出的精神力呈碾压之势,不断地、飞快地捆住他的躯体,仿佛随时能够让身体撕裂。
如果清楚这件事,他未必敢有多余的胆子试探。
奥兰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耐心地问:“你给自己注射了什么药剂?”
弗吉朗道:“……没有名字。”
奥兰德问:“赫尔诺研发的?”
“……”
上首的目光沉缓、冰冷,过了很久,才说:“爆发力还可以。”
但耐久力差了许多。
·
走进船舱里,这艘援救船比切洛提供的星舰更干净一些,配备有单独的茶水室,但味道依然臭不可闻,有不少雌虫缺胳膊断腿,亦或是整体的肢体严重失调。
“他们都曾贩卖过器官。”弗吉朗·温斯特垮起一张脸,简明扼要地介绍道,“有的是进入星舰之前,有的是在此之后,没有谋生的手段,也只能如此了。”
还有些则是反叛军的旧部。
无数虫同时把目光转向奥兰德·柏布斯。
弗吉朗清楚奥兰德对此不感兴趣,但依然热情地介绍:“……觉得怎么样?能供您榨出油水吗,元帅?”
鲜血逐渐止住,但因为骨翼骨折,哪怕收起虫化的体表特征,他走路依然一跛一跛,奥兰德没有理会这些冷嘲热讽,问:“温斯特家族的遗物被你放在哪里?”
他面部轮廓和切洛有三分相似之处,线条更为硬挺,弗吉朗将义眼装入眼眶,不置可否地问:“您拿什么来交换?”
“物归原主而已。”奥兰德眼眸深邃锋锐,若有所思,问,“你偷来的东西,没有考虑过归还吗?”
弗吉朗沉默片刻,说:“温斯特家族已经不是原来的温斯特家族了。”
没落招致祸患,贫瘠会导致偏激,让这个昔日曾主宰整片星域的家族几乎走向绝路。
联邦不欢迎这个家族,族内也不再迎接新生。
靠着和卡里尔·柏布斯的姻亲关系,朝柏布斯家族打秋风打了十几年,奥兰德早已腻烦,上台之后,彻底斩断了这样的寄生关系。
卡里尔是怎么忍这么久的?
“就像您不会认为自己是温斯特家族的后裔。”弗吉朗说,“我也如此。”
奥兰德淡淡颔首。
“温斯特一世的权杖在你手里?”
“……是。”
奥兰德冷不丁意识到,弗吉朗·温斯特的死穴不在于温斯特家族,而在于这一船舱一船舱接收的废物。
茶水氤氲,水雾中看不清他的视线:“你觉得如今的温斯特家族,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弗吉朗闻言停滞了许久,他想要发声,却因为这话的意味而不寒而栗,艰涩地说:“你要做什么?”
何必赶尽杀绝?
“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奥兰德递出十瓶细胞再生液,温和、平缓地问,“……天平就握在你手心,温斯特先生。”
他继续说:“你是选这些平民,还是选择温斯特家族?你想要他们拥有身份,成为真正的联邦公民,还是温斯特家族躲过一劫?”
他不可能再留下前朝的皇室。
·
从船舱出来的时候,黑沉沉的一片,将布列卡星彻底隔绝。
布星进入黑夜。
副官为他披上一件大衣,便见军团长突然捂住胸口,幅度很小,但难以抑制地干呕。
——好脏。
副官愕然,道:“需要我为您叫医生吗?”
“不用。”奥兰德垂下眼,前几天的孕期反应让他欣喜,他希望更严重一些,如果能生一场病,发烧、感冒,那再好不过。
这样雄虫的注意力就会转移到他身上,会心疼他。
如今对这样的渴望已经淡泊,没有意义的反应,何必大动干戈。
他对气味难以忍受,迫切地需要洗个澡,顿了顿,才问:“利亚·科维奇是什么反应?”
伊维·科维奇是抛出去的饵。
钓回来一堆信以为真,朝雄虫保护协会毛遂自荐的金鱼,正好一锅端了。
副官说:“他去找了康纳。”
企图昭然若揭。
科维奇家族的年终会议,有潜伏进去的自己虫。
奥兰德唇角弯起讥诮的弧度。
他想起斐厄家族的那段录像,两虫在监控死角的一段谈话,又一起回来,以及处在第二军团时,利亚·科维奇不自觉的目光。
像是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他的雄主对那位雌虫并不讨厌,甚至有一种朋友的亲昵。
利亚知道分寸还好,可惜他并不清楚。
——再这样发展下去,他是不是要给利亚·科维奇问好、敬礼了?
他的雄主会再也不想看见他吗?
从昨天到现在,那股莫名躁郁的心情在脑海中不断郁结,像是一团火在燃烧,种种设想几乎烧得他寝食难安,笑了声,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就不死心呢?”
明里暗里已经警告过了,也留足了朋友的体面。
已经忍了很久,还要他怎么办呢?
看到蹿上来的缝隙,便想要抓住,只会恶心到他的雄主。
·
奥兰德回到庄园的时候,已经接近晚间十点,玄关的灯还亮着,但一楼空空荡荡,今晚是约瑟夫做的饭,他吃了两三口,味同嚼蜡,去找营养液喝。
等进了厨房,才听见后面传来脚步声。
魏邈踩着拖鞋,右手握着水杯,捉住他的手,道:“别喝这些。”
再喝下去,味蕾就要退化了。
他穿着宽松的睡袍,哪怕理智告诉他要远离,到底也没办法真的就撒开手不管,良心就过不去。
奥兰德织网的水平不算高明,彼此毕竟有过长足的了解,蛛丝密密麻麻,被拽住,只有他窒息,走出去,鱼死网破。
他,还有那只蜘蛛,所有都毁之一旦。
奥兰德看见他,嘴角先下意识勾起一个笑意,贴着魏邈身体的手臂僵了僵,又很快放开。
“在外面吃过了。”他撒了个不大不小的谎,在魏邈的视线里,心里一跳,岔开话题,“抱歉,今晚没来得及给您做饭。”
这歉道得诚心实意。
魏邈把那瓶拆封的营养液倒进垃圾桶,问:“开会开到晚上十点?”
除非布列卡星明日沦陷,上议院顶多下午四点下班。
“不是。”奥兰德抿抿唇,轻声说,“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他不想让雄虫知道自己上一代的情况,把家里的事捂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五年来,他的雄主更没当面问过他,除了最开始不确定姓名以外,后面只是面上配合,私下里从未多问过一句。
从不好奇。
魏邈“嗯”了声,话题便戛然而止。
大家族多少都有秘辛,他对柏布斯家族的破事儿没兴趣,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多问反倒突兀。
奥兰德不适应这种沉默,仿佛又回到昨日的晚上,处在暗无天光的室内,听不见一点声音,他过了很久,跟在魏邈身后走出厨房,才尽量低声地说:“是我雄父的事。”
早已淡忘了这个称呼,奥兰德临时从脑海中找出来,努力回想他雄父的长相。
他下意识记得一篇论坛的争宠帖子:
1. 雄虫大部分吃软不吃硬。
2. 卖惨,但不能太惨,适度为宜。
3. 要让雄主觉得,你只有他了。
他的雄主是人,但规则通用,未必不能试一试。
魏邈这才侧过眼。
奥兰德的雄父已经去世,但他并不清楚是何时的事情,只记得都讳莫如深,而柏布斯家族的上一任家主,则没有任何留下任何吉光片羽。
就像是水消失在海里,他偶尔会觉得,奥兰德冷心冷肺的,像是自己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也不知道小时候是不是也冷着一张脸,像是别人欠他几百万一样,看谁都觉得不够聪明。
或者和维恩差不多。
他替奥兰德拉开椅子,待他坐下,才问:“棘手吗?”
奥兰德活了二十七年,从没卖过惨。
这是弱者的特权。
他脑子纷乱一片,手焦躁地握住指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着手,这样的经历算是一种惨吗?
……可是好像没有其他可以卖的了。
他并无多大的实感,只是能清楚的从身边虫嘴里知道对卡里尔·柏布斯和伊西·温斯特的看法,之前族内聒噪的元老,都觉得这是一对疯子。
好在他们如今都去陪伊西·温斯特了。
他迟迟不敢开口,怕雄虫厌恶的、异样的眼光,这种恐惧甚至压过了一切周密的考量,背台词一般,低声说:“……我的雄父和雌父感情很好,雄父的家族托我办一件事,我没办法拒绝。”
便算是定了个温馨愉快的基调。
一句简单的话,在口中七拐八拐,魏邈能听出来这里面半真半假,心里记了一笔,问:“哪个家族?”
上一代贵族的联姻关系错综复杂,柏布斯家族却是单线程,也没见哪个长辈能求到奥兰德头上。
仿佛猫突然收回爪子,奥兰德又不说话了。
这事儿原著里也没提过,奥兰德戏份不算重,但每回都是重磅,因此背景介绍也不算全乎,魏邈见他不语,便没有多问,只是笑了笑。
奥兰德瘦了几斤肉,他硬逼着对方吃完了这顿营养餐,起身,去调了杯青柠薄荷。
甜度卡在适中的范畴,里面加了两块冰块,没配酒精,奥兰德不喝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