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邈此刻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受。
这一段时间, 他的雌君给了他太多次震撼。
这场维持近乎五年时间的婚姻走过半程,不说亲密无间、无话不谈,但最起码应该拥有一些最基本的共识和默契, 魏邈以为他了解他的枕边人, 如今才发现,是他自以为是了。
他好像一直都在自以为是。
最近一段时间的奥兰德,给他完全的陌生感。
就像是白素贞在端午喝下那杯雄黄酒之后,许仙被迫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魏邈没有想要和奥兰德不死不休的念头,他以为提出离婚, 就能够和平分手。
然后彼此相安无事、互不叨扰, 偶尔因为幼崽见面, 表面相谈甚欢、其乐融融,已经足够怀缅这段不充分且不必要的感情。
这不是一件很困难的议题, 而是协议夫妻应该具备的体面和分寸感。
但这样的守则放在奥兰德身上,却似乎是不适用的, 而从最初的和平谈判,一步步划分出楚河汉界, 乃至于剑拔弩张, 甚至牵连和波及到其他虫。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光影明灭, 魏邈停下脚步,给奥兰德的光脑拨打视频通话。
现在应该是奥兰德的军部例会时间。
魏邈很少在工作时间打扰他的雌君, 成婚这几年来,不干涉雌君的工作是协议达成的共识, 偶尔面对一些需要雄主点头同意的文件,他也只需要点头、签字就好。
一场相当流水线式规范的流程。
就如同他不希望奥兰德介入他的工作,魏邈尽量给予奥兰德最大限度的自主权。
视频通话被第一时间挂断, 很快,顶部的聊天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奥兰德没过多久,便用文字回复道:雄主,我这会儿在军部开会,不太方便接您的视频通话,可以稍等几分钟吗?
魏邈静静地看着这一行字,只觉得大脑有什么弦突然崩开。
电梯一路下坠,楼翼间乌黑的光影从侧面不断翕动,魏邈疾步走出了电梯。
·
光脑的铃声一直在响。
那是一首轻缓流淌的轻音乐,一直躺在魏邈的歌单里,早几年偶尔加班的时候听,后来奥兰德买断了版权,把这首歌设置成了专属于他雄主的铃声。
奥兰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顶楼的风和云层淹没了下方的一切,星罗棋布的楼宇覆盖在灰白色的云雾之中,已经看不见任何光照,接下来,骤风将至,今天将是一场完全的、深不见底的阴天。
因为刚下过一场大雨的缘故,温度依然很低,将要到达零度。
这栋楼的海拔将近一千五百米,一名体重为75千克的亚雌,即使计算上空气阻力,自由落体的速度也平均在50m每秒。
可能这段铃声都没有结束,他就会落地。
奥兰德的眉眼闪烁过焦躁的神色,他抿住干涩的嘴唇,静静地听着那段音乐,想要第二次长摁下挂断。
——却一直没有动作。
有几秒钟,他手蜷在一起,脑海中什么也没有想,但也并不觉得吵闹,他不清楚魏邈为什么突然想要和他打视频电话。
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得到雄主主动的视频通话申请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缄默地站了一会儿,甚至有些懒得再理会尤文,走进挡风玻璃内,对身后的下属吩咐道:“保持原状。”
下一秒,雄虫英俊的面容便浮现在光脑的终端上。
魏邈直截了当地问:“你在哪?”
“雄主。”奥兰德垂下眼,静静地说,“我在工作。”
视频那边,魏邈却弯了下眼睛,露出些他熟稔的、柔和的神色,温声道:“就这么想工作吗?奥兰德,你在哪里?我去找你,我们可以不离婚。”
空气里传来烤面包的香气。
那是一种淡淡的乳香,不自觉地飘进他的鼻翼,从下向上看去,墨色翻卷,穹顶藏在雾气之中。
研究所所在的斯派尔街,位于联邦城区的中心位置,四通八达,是一座交通枢纽。
每天有无数条星轨和悬浮列车从高楼里经过,振声如雷,无论白天和夜晚,都如潮汐般永远不眠。
尤文曾经也在这附近的餐厅工作,是他因为剧情,一手将这名一无所知的亚雌,拉进本不属于他的、空白的领域。
那不是浅滩,而是万丈深水的悬崖。
魏邈以为自己能兜得住尤文的工作,无非是研究所多了一位亚雌,于他而言,于尤文而言,都有利无弊。
这不是什么对故事线的巨大改动。
尤文只需要平稳地度过实习期,等主角从荒星来到首都,他们相见,因为这名亚雌积攒了一笔工资,他们的起步阶段会从容很多。
不需要再捡垃圾求生,也不需要躲在5平方米的屋子里,一躲就是一两个月。
最起码,有钱付一份房租。
如果不是因为他,尤文怎么会提前对上奥兰德?
因为他的自以为是,于是让尤文涉于本不应有的险境之中。
他对着商厦大厅里搁置的那块透明的玻璃镜——那是供尊贵的雄子们用来调整发型、服饰细节的展示镜,魏邈鲜少用到,他调整了两次面部的肌肉,才终于将神色规整到一个完美的幅度。
·
不离婚……
没有听到意料之中的冷言冷语,奥兰德骤然抬起眼睛,眉眼因为惊愕而微滞,眉眼不自觉地弯起一个弧度,定定地望向魏邈,问:“您说真的吗?”
“当然。”魏邈的目光掠到奥兰德的耳后,细细地观察了一圈,才收回微冷的视线,不自觉地蹙起眉,没什么抑扬顿挫地念出刚生产的、还热热乎乎的台词,“突然想明白了,觉得是我有些小题大做,一枚定位器而已,回头好好惩罚你就是了……你不在军部吗?我没有看到标志。”
背景一片模糊。
他看不清楚奥兰德所在的位置。
偏偏他的雌君似乎犹不知足,凑进屏幕,喃喃道:“雄主。”
魏邈含笑应了一声:“嗯。”
奥兰德抿了一下唇,想要露出一个笑容,却没有成功,表情似笑非笑:“……您下次不能再这样吓我了。”
他差点就要被逼疯了。
——他差一点儿就疯了。
他已经接近两天没有睡觉,昨晚只短暂地沾了一下枕头,梦里就一直在循环那天酒店傍晚,漫长如深渊般的一个小时。
他的雄主让他“请便”。
“不会了。”他的雄主似乎叹了口气,“我去找你,你在哪儿……奥兰德,你该不会偷偷背着我,有其他的小动作吧?”
奥兰德将手藏在身后,眉眼棱角分明,目光平静如海,微微被风吹拂出褶皱般的波纹,旋即又很快抚平,他矢口否认:“没有。”
他只是在清除一些微不足道的障碍而已。
一群白鸽从魏邈的耳侧飞过。
魏邈从大厅里找到鸟食的包装袋,撕开,洒落一地,目光下敛,微微顿了顿,他不清楚接下来这句话,会不会起到反效果。
万一——
但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等了。
魏邈不清楚尤文现在是生是死,又身在何处,只能尽快将一切挑明:“……说起来,尤文是不是在你这里?”
·
奥兰德脸上所有欣喜的神色,悉数凝固在脸上。
他听见雄虫在视频的那头,柔声地保证道:“你把他放了,我就不离婚。”
“……他勾引您。”奥兰德没有问魏邈是怎么知道的,只是摇了摇头,“不行。”
“我不喜欢他。”魏邈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听话,奥兰德,我不喜欢他,我可以马上就让他从哪儿来就滚哪儿去,要多远滚多远,你没有必要这样做。”
奥兰德飞快地抬眼看了眼魏邈的神色,道:“不行。”
魏邈愣是笑了一声。
但他同样听到了奥兰德的弦外之音,尤文应该还活着。
如果尤文已经身亡,奥兰德不会是这个反应。
那一瞬间,魏邈骤然松了一口气,心中一块巨石悄然落地。
……还活着。
活着就好。
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停了大概将近两秒钟,才终于酝酿好了情绪,以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一口气道:“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
如果早知道有今天,他十八岁时,应该会毫不犹豫地报考警校,改学侦查学。
……或者考一个幼师的资格证。
魏邈漠然地跟在穿着黑色西装的雌虫身后,上了直梯,心想。
他有一种被当成狗,给奥兰德免费溜了一圈的感觉。
这么近的地方。
距离研究所,几乎一步之遥。
如果光线更好一些,他甚至可以直接用望远镜窥视到对面的楼顶,而不是这样曲折萦回地走了一圈,才发现尤文的藏身之处。
研究所所在的大厦名叫贝格大厦,而旁边那栋楼宇,名叫贝鲁广场,从楼顶垂落视线,就像是从直升机上俯瞰纽约曼哈顿的夜景。
奥兰德把尤文带到天台之上,到底想干什么?
他明明和尤文无冤无仇。
……从这里扔下去吗?
魏邈收回瞥向下方的视线,等到电梯停止运行,站在扶梯一脚,黑西装的雌虫冲他微微行了一礼。
他冷淡地挪开目光。
顶楼的气温冰冷、风声呜咽,尤文脱力地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只有胸脯微弱的气息显示这名亚雌依然还存活。
奥兰德笑意柔和、纡尊降贵地坐在一侧,身着一件定制灰色西装三件套,剪裁得体,线条流畅,完美地勾勒出英挺的身姿,袖口处露出了一个精致的袖扣,上面镶嵌着小巧的钻石,发型显然经过精心打理,一丝不苟。
“雄主。”他语气愉悦地迎了上来,张开怀抱,想要讨魏邈的一个吻。
……他很乖,没有把那个贱雌怎么样,对方还好端端坐在那里,毫发无伤。
雄主说不喜欢他。
他就说,他的雄主眼光怎么能差成这样。
雄主已经好几天没有吻他了。
——他们还要重新搬回庄园里住。
维恩暂时可以先放在老宅里,幼崽开学在即,总要学一些新的知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等到反叛军的事情正式终结之后,他可以花更多的时间,去专心地侍奉雄主的衣食住行,绝不会让任何虫窥视到可乘之机。
魏邈却偏过头,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奥兰德过多的亲密接触,敷衍地摸了摸对方的脸颊:“嗯。”
推开奥兰德,魏邈总算能看到尤文的真实情况。
他试探性地摸了下对方的脉搏,见还有一些心跳,但对方的手腕冷得骇人。
奥兰德静静地蹲在魏邈身边,露出安稳的笑意,温声细语地道:“他受了一些惊吓,您不用担心,我稍后就让医生来诊疗一下,不会有大碍。”
从头到尾,他甚至没有碰过尤文一下。
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而已,他仅仅免费为亚雌提供了一场游乐场的跳楼机服务,维恩2岁半时就已经体验过,都没有哭。
不算惊险刺激,但依这位亚雌同胞狭窄的、有限的视野来说,已经足够终身难忘。
“好了,奥兰德。”魏邈揉了揉太阳穴,“我没有让你说话。”
早晨的咖啡买早了。
他应该直接泼奥兰德脸上。
尤文没有完全昏过去。
魏邈给他喂了一块从一楼大厅顺的巧克力,没有和尤文多说什么,道:“楼顶风太大,你去隔壁休息一下。”
尤文嘴角蠕动了一下,勉强地攥住魏邈的衣角,他的下巴已经完全脱臼,口水不断地流出来,魏邈用卫生纸细致地擦拭完对方的口水,另一只手搁在尤文脸部滑下来的下颌骨上,揉搓了一下,道:“……放松,不疼的。”
下一秒,“咔哒”一声,尤文的下巴合上了。
“老师。”尤文带着哭腔喊了一句,“我还活着吗?我——”
瞄到一旁那名雌虫的脸,他突然有些卡壳。
那是一双风平浪静的双眼,仿佛只是凝视着一个全然陌生的虫,激荡不起半点涟漪。
然而一瞬之间,尤文几乎失去了一切多余的念头,又想起了被吊在最高点时几乎泯灭的、残存的生念。
他有些恍惚,脑海中拼命地闪烁着一个唯一的念头:活着。
尤文慢慢松开了拽住魏邈衣角的手,语气只留下恐惧时的颤抖:“老……莱尔,我想静静。”
魏邈没问静静是谁,他扯了扯嘴角,颔首:“你自己去吧,向前走,左转有隔间。”
来的路上,他已经报警了。
奥兰德静静地注视着这名亚雌,只觉得无比碍眼。
但雄虫在他的身前,他便什么也没有说。
一直等尤文的身影慢吞吞的消失,魏邈才骤然站起身,他拽住奥兰德的衣领,强硬地将对方从地上拽起来,径直一拳砸到奥兰德的面门上。
——拳击手的最初一课,往往就是直拳。
最野蛮的动作,最纯粹的享受。
“我刚刚还在想,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后来觉得我多余想这些,反正我是实在忍不了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考虑的,但现在都不重要了。”他一步一步逼近奥兰德,“你明明可以直接对我动手,为什么要牵扯无辜的虫?”
像原书里一样,直接把他弄死不就得了,至于这么迂回婉转,百折不挠地折腾自己吗?
奥兰德没有动。
他站在原地,雄虫只比他矮三厘米,迅疾地拳风落在他脸上时,奥兰德早就已经反应过来。
但他没有躲。
他的雄主同意说不离婚了。
搪过去就好。
痛意涌来,但显然是胸口更疼一些,他露出一个笑容,静静地道:“因为是您逼我的啊,所以我也不能坐以待毙。”
只是一个小小的回敬而已。
连开胃前菜都算不上。
他的雄主如果现在就受不了,接下来可要怎么办?
魏邈挑挑眉,冰冷地嗤笑了一声:“我真是不懂,我逼你什么了?”
他这五年没怎么着给奥兰德拖过后腿吧?
没道理仁至义尽、将要分道扬镳的时候,还非要摆前合作对象一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