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甚至不能被称作是一份履历。
雪白的纸页落在奥兰德掌中, 他拢下眼,重又翻回开篇,怀疑是下属拿错了。
……怎么会有虫, 活得如此漏洞百出?
从荒星出生, 在首都工作,上一份职业是一家小型餐馆的侍应生,知识储备仅识文断字,没有伴侣、没有朋友, 就连身份都是假冒伪劣的赝品。
像是三流的滑稽艺人手中的拙劣道具,没有任何驻足观赏的价值, 或许其存在的本身, 就代表了一种幽默。
理智告诉他, 不应该防备这样一个可笑的亚雌,就像是给一名路边的乞丐施舍一把钞票, 那不是值得计较的事情。
他应该夸赞雄主的善行。
奥兰德试图露出一个风轻云淡的笑容,证明自己并不在意这件小事, 却失败了。
他的表情并不受理智的控制,手细微发抖, 不自觉地攥皱了纸, 留下一道清晰的折痕。
——该处理掉的。
奥兰德的目光泛起静置的痛意, 机械地凝视着那份照片,他的雄主坐在那名亚雌身边, 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低下头, 在那名贱虫腕上的终端设备输入了些什么。
研究所的摄像头并非分毫毕现,终端设备上的内容并没有拍摄清楚,奥兰德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起来, 目光之中充斥着暴虐的戾意。
脑海中只不断地涤荡着一个想法:“把他杀了”。
杀了这名不知廉耻的贱虫,然后将骨灰丢进下水道里。
他早该想到的,在他的雄主做出“不喜欢其他雌虫”的保证之后,他过早地排除了另一种可能性,他的雄虫英俊、谦和、绅士,无论是身处在哪里,都处在雌虫的中心,或许连雄主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本身的魅力。
被蓄意引诱,这并非是他雄主的错误。
作为雌君,奥兰德觉得只能自己多替他的雄主操些心了。
他刻意避开了其余的诸多可能性,终于露出一个徐徐的、平静的笑容。
·
……卧室或许可以安排一个全息舱。
魏邈披着一件单薄的睡衣,蹲在地上,目光专注地凝视着卧室的空余,嘴里咬着一根油性笔,想。
他手里铺平了一页纸,上面已经陈设了三版零散的草图,魏邈依然有些拿不定主意,他点开临时搜的一个家装网站,又观摩了一版设计方案,只觉得头更疼了。
或许把茶几挪开,放到客厅更好点儿?
下班回来一进门,可以直接躺倒到舱门里;遇到擅闯民宅的不法歹徒,也可以掩耳盗铃,神经元连接到游戏里,装作全然听不见的模样,含笑九泉。
这样安排,卧室就可以空出基本的区域,添置一个书架。
……还需要准备一个小型烘焙区,万一周末有朋友或同事来,偷偷惊艳所有虫。
奥兰德确实挺适合做家政,房间里面一点儿灰都看不见,魏邈席地而坐,正随意地思索着,却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他看了眼来电人,稍微收起些独处时自由散漫的神色,道:“老师。”
“你受伤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沉稳、冷肃。
“您关心得太及时了。”魏邈将笔尖收进筒内,不在意地说,“再晚一会儿,我就彻底忘记这件事情了。”
“最近确实懈怠了,还请假两天。”
魏邈想起窦娥,他叹了口气:“……教授,事实上,我是研究所的全勤员工。”
这些年除了联邦的公休假,他几乎没怎么请过假来着,一直兢兢业业,工资没涨过多少,倒是责任越来越重。
再稍微多点儿活干,他对研究所就真的爱不起来了。
雄虫不工作也有钱拿,傻子才天天出门上班。
电话那边似乎不满地哼笑了一声,透着些冰冷和嘲弄的意味:“研究所里,为什么放进来一枚亚雌?莱尔,别告诉我这是你的姘头。”
“……”为什么周围的所有虫,都这样认为?
就连弥赛尔教授也不例外。
对方理性、严苛,不太像是个关心下属私生活的人,魏邈当初以弟子和助手的身份被接纳,在这名教授身边,领到了虫生的第一笔薪水。
彼时,他才刚申请到联邦的正式身份,在入职时,依然是个见不得光的黑户。
称得上是一步登天。
魏邈至今不清楚这位教授的姓氏、年龄,只知道其出身贵族,是研究所的创始人之一,但官网的股东名单里,同样没有标注对方的全名。
这名教授热衷于各种新鲜的自然地质环境,常年奔波于各个行星之间,在对方手下工作的那半年时间,魏邈觉得自己像一个刚学会五十以内加减法的一年级小朋友,去被动地理解斐波拉契定律。
——就像是三体文明第一次出现,带给普通人以全然的冲击。
一场完全的二次启蒙。
结婚之后,魏邈不再频繁地出差,和弥赛尔教授逐渐减少了沟通的频率。
魏邈有些疑惑,他若有所思地转了下笔,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把尤文带到研究所,其中的处理或许在其他虫看来,存在很多不妥当的地方。
那是他没有第一时间想到的误会。
尽管不愿意承认,他有片刻,确实被剧情打乱了阵脚。
魏邈想了想,道:“……他是我的一位朋友。”
“真的吗?你来自第九区,他来自纳科达星,你们两个隔着数不清的光年。”弥赛尔教授笑了一声,“不用紧张,莱尔。你拥有这样的权限,我也只是问问。”
“不得不紧张。”魏邈调高了通话的音量,让声音更清楚一些,他笑着递过话茬,“众所周知,弥赛尔教授很少只是打电话问问。”
“……”弥赛尔教授难得在听筒里沉默了一下,“我以为,你看到了过去的你。”
“什么?”
“我当初认识你的时候,你也并不比一名餐厅服务员光鲜多少。”
听筒里,冷峻的声音继续道:“说实话,有天赋的普通虫太多了,你并不是其中最出色的一个,尤其是当初你进研究所时,雄虫保护协会来找我麻烦,盘问了我一个下午,麻烦加倍……你果然也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
魏邈收起了唇角的笑意,他垂下眼,缄默地听着。
“所以我不想违心地夸赞你,尤其是你如今已经不再需要研究院的协助,你或许有你的难处,比如建立一个和睦的家庭。”弥赛尔道,“……我只是比较好奇,莱尔,你这些年,为什么会继续留在研究院?”
这是他一直没有问过的一个问题。
在成为奥兰德·柏布斯名义的雄主之后,诸多权柄都触手可及,联邦地质研究院如同一颗被废弃的荒星,这名雄虫没有任何留下的理由。
魏邈揣度道:“或许是我热爱工作?”
“谎言,这个世界没有谁如此高尚。”
“您的论断过于武断了。”魏邈席地而坐,难得怔然了一下,道,“起码我是。”
……如果有一天,不去研究所,他要去哪里呢?
这个世界如此浩渺而广大,有诸多的相同和不同,一个种族,可以隔着以光年计算的距离,同样,又精微如蚁穴。
脱离了老本行,魏邈并非不能谋生,但他也并不清楚这个答案。
在这个世界,研究所于他而言,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收容所和救济站。
他的大多数时间、精力、所付出和收获的一切,都安放在这里。
他可以相对从容地和奥兰德提出离婚,但从没有想过离职——哪怕剧情即将来临,在布列卡星多存活一天,就有和剧情、人物接触的风险。
“我看到系统内部,你的亲属关系那一栏删除了?”
“一些小小的变故。”
“哦,我很抱歉提起这个。”弥赛尔教授没什么感情起伏地道,“具体指什么?”
魏邈道:“离婚。”
听筒里,教授语调欣然上拐,勉强地道:“听起来确实不太好。”
魏邈:“……”
不笑的情况下,您的话语显然更具有说服性。
“说实话,我当初并不太看好你们这一段婚姻。”弥赛尔教授道,“尤其是你的雌君,竟然拒绝我成为你们的证婚虫,他看起来实在独断专行。”
魏邈叹了口气,觉得要替奥兰德澄清一下:“……教授,我们当初根本没有办婚礼。”
打哪来个虚头巴脑的证婚岗位。
“那更说明早有预兆。”弥赛尔强调了一遍,道,“其实离婚也好,那我可以勉强夸赞一下你的专业能力了,说实话,你和我工作的这半年,我还是比较满意的,这件事似乎一直没有给你坦白过。”
旋即下一秒,对方话锋一转,冷冷地道:“前提是你愿意跟随我,前往荒星继续完成地质勘察的部分工作,要不然我依然会对你十分失望。”
——图穷匕见。
魏邈:“……”
他愣是笑了一声:“我没想到有一天得到您的称赞。”
那半年时间,他几乎都处在一个犯错、重复错误的阶段,上辈子的一纸文凭放到联邦,难免水土不服、力有不逮,他不会使用一些最显而易见的软件,艾奇只需要几十分钟的工作,他需要研究一整个下午。
过往的尊严、荣誉、知识,通通被打碎重组,他才发现,原来他才是那个一窍不通的门外汉。
就这样痛并快乐着,完成了一场学术复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