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就是条林荫道,绕着大操场,刚好够时间走一圈。
午后,男人默默地用身子挡住炎热的日头,让身边这个娇小的青年走在他的影子里。只有从榕树叶间泄下的一棱阳光,照在那一张还带着稚气的脸庞上。
他们一道儿走着,中间隔着两到三步的安全距离。
“点心吃完了没有?”
麦苗猛地听见声音,他的头抬了抬,发出一声短促的“啊”。
陈藜一看见他,再硬的心肠都得软下来,不厌其烦地重复说:“我买给你的蝴蝶酥,吃完了没?”
麦苗这次听明白了,他把眼睛别过去,发出一声:“嗯……”脑袋却摇了一摇。
麦苗这是在想,原来那个东西,是叫蝴蝶酥。
那一盒他还真没吃完呢,这么好吃的东西,他怎么舍得一口气全吃了……
陈藜一直留心着麦苗的表情,想借此读懂他的意思。
然而,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任凭陈藜有再大的能耐,现在也只能模模糊糊地琢磨:“那你要是吃腻了,我就再给你买其他的。”
没想到,麦苗听了后却忙摇摇头,着急地摆手说:“不要、不要买了。”
“为什么?”陈藜一顿,直接脱口问。
他说完才又意识到自己语气冲了,容易把麦苗给吓着,这就赶紧换个说法:“你……不喜欢了?”
陈团长前半辈子见过多少大场面,这一颗心,就还没这么上下忐忑过。
麦苗怎么会不喜欢呢,他在村里就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糕点。他捏紧着身上的包,低头吞吞吐吐说:“要……要钱的。”
麦苗虽然是长不大的孩子心性,但他也知道,钱有多要紧。
买粮食要花钱,买衣服要花钱,娶媳妇也得花钱。
麦苗被教育得很好,他打小就知道,挣钱有多不容易,可不能轻易白花别人的。
这下陈藜明白了。
一时之间,他品尝到一种涩涩的甜意——麦苗这是舍不得他花钱。转念又想,一定是发生过些什么,一个人才会变得这么敏感懂事。
陈藜低声问:“你家里,都还有谁?”
麦苗又摇摇头:“我娘去天上……找我爹了。”他一边走,一边认真地思索,“家里,有我、有大黄……”
“还有,有两只鸡嘞——”
他说到家里有两只母鸡时,声音微微地上扬,是有点自豪的样子。
陈藜接着问:“那你平时,都上哪吃饭?”他又说,“吃得饱么?”
这就是华国人的传统了,如果关心一个人,铁定离不开问吃的。大概是因为,大家都觉得,只要是吃得好了,日子就肯定就过得不差。
“去刘婶家吃,也去、去长官家里吃。”麦苗已经渐渐地不怕这个男人了,他说话很慢,但是他很努力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以前……有时饱,有时不饱。”他顿了一会儿,说,“现在,饱了。”
他嘴里的现在,其实也不过是这五六年内的光景。
村里谁家还没几个孩子,每一张都是吃饭的嘴,加上前些年南北都在打仗,城里人都过得紧巴巴,更何况是在农村里。
陈藜边走边打量着麦苗——他是彻底理解,为啥麦苗长得这么矮小了。
这不只是先天体质的缘故,他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该长身体的时候都吃不饱,长得不够结实,活儿也干不了。
他静静地听着,嘴里泛着酸意,接着问:“那……吃不吃肉?”
麦苗用力地点点头,说到吃肉,他就开心了,嘴角和眼睛都弯了起来:“一个月,吃两次!”
陈藜看看那个笑容,眼睛都挪不动了,也跟着微微笑起来。
这几天晚上都下雨,小路上积了水洼。
麦苗穿着崭新的布鞋,也许是买大了,不怎么合脚,走一会儿就得打滑一下。
陈藜有好几次都想拉住他的手,可眼睛一抬,就瞧见后边儿不远的地方,监管局的人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走,眼睛时不时朝这儿看。
陈藜只好硬生生地把手给收回来。
麦苗小心翼翼地盯着脚下,这段路都是烂泥,很不好走。
陈藜突然出声:“等等。”他们停下来。
只看男人把卷到的袖子给放下来,手朝麦苗伸出去。
“苗苗同志,”陈藜又忘了改口,他说,“你的手抓住我的衣袖,就不怕摔了。”
监管局明文规定,他们在相亲过程中,不得对欧米伽主动发生肢体接触,但是条规里可没有说,欧米伽不能向男人出手。
他这样,不算违反规定。
麦苗看一看他,不过犹豫了一会儿,就把抓着衣服的手松了松。
那只手无声地探向前方,试探地捏住陈藜的袖角。
在后头,监管局的人眼睛都看直了,好似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讲不出个所以然来,一脸欲言又止。
两个人一个在前头走,一个在后头跟,连接的只有袖角和手指。
走在前方的男人不住地回头看,跟着他的小青年垂着脸,眼睛却往上偷偷瞧,和男人的目光一对上,他又很快地闪躲开,轻轻地咬着唇。
这后面一小断路,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陈藜把麦苗送回到了大楼下。
一看见其他人,麦苗就松开手了。陈藜还维持同样的姿势几秒,这才把手慢慢地抽回来。
“陈麦苗,来。”监管局的女同志走过来。
青年也叫了一声“卢老师”,乖乖地跟着她一起走了。
他走的时候,像是舍不得一样,又回了一次头,扫了陈藜一眼。
陈藜站在原地望着那道背影,远远地,他看到麦苗被带到另一个男人面前。
那是许志峰,第二轮他也被选上了。
两个年轻人站到了一起,跟着就从大伙儿的视线里一道儿离开。
这一个夜晚,又下大雨了。
收音机收不到信号,只听见刺耳的沙沙声。陈藜把收音机关上,也熄了灯。他躺在床上,两手枕在脑后,静静地看着天花板。
今晚的这一场雨下了很久,一直下到将近凌晨的时候。
雨后的蝉声更加热闹,吵得人更难以入眠。陈藜从床上爬起来,他下了床,趿拉着鞋。紧接着,就响起门开关的声音。
车子碾过水洼,溅起细小的水花来。
陈藜漫无目的地骑过整个校园,围着操场绕了一圈,满脸心不在焉。
不知不觉他又骑到了院区外的范围,到了行政处的办公大楼附近,不知不觉就又来到了那条巷子。
空气里,混着雨后的泥土香。
男人蹬车子的动作逐渐缓下,他的脖子高高地仰着,定定地瞧向三楼的那一扇窗。
他还以为,原本住这个房的人搬走了以后,就不会再回来了。
窗帘是拉上的,只有微弱的灯光透出来。
里边的人不知道是闻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就慢慢靠近窗边。
等到帘子被人掀开来,两双眼睛隔着窗子遥遥地对望。
麦苗穿着一件白色圆领衫,胳膊和脖子也都是白的,只有那瓜子脸上浮着淡淡的粉晕。
他看见男人的嘴动了动,听不清楚,就把窗锁给拉下,然后将窗子给打开来。
陈藜刚把车子停在边上,猛地看见麦苗把半个身子都探出来,也顾不上吵不吵到别人了,急急喊道:“当心,别摔下来!”他摆着手,“站进去点儿,听话。”
麦苗只好把身子缩回去。
陈藜看了一看两边,就接着望上头看,压着声音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青年悄悄地探出一个脑袋来,也小声说:“……你也,不睡觉。”他似乎已经不怎么害怕陈藜了。
现在,他都会顶嘴了。
陈藜的胸口还在发热,他微微喘着气,咧嘴笑说:“我睡不着。”他低了低头,好像在害羞,“想着一个人,想好几天了,都没法睡。”
不论是什么样的一个年代,人对感情和欲望的诉求,都是不可能被压制和隔离的。哪怕是最艰难的时候,真挚的爱情都会在背光的角落里,倔强地冒出芽来。
陈藜一个粗人,从年轻到现在,没跟别人耍过朋友,他也是第一次表白。他们虽然只见过几面,陈藜也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就动心了,但他就是想照顾他。
他心疼麦苗,想给麦苗做饭吃,想给他买好吃的、好玩儿的。
他想做……想做他的爱人。
麦苗把下巴抵在窗台上,他好像听明白了,又像是不太明白。
那双懵懂的眼睛看着这个男人,鼻间闻到的那股淡淡的硝烟气,都仿佛能够品出一丝甜味儿。
这种奇特的变化,他只能从陈藜的身上感受得到。
他脸上的粉晕愈深,就像原本是一颗半熟不熟的桃子,渐渐地长熟了、红透了。
麦苗太害臊了,他慢慢地滑下去,抱腿坐在窗台下,把自己藏起来。
陈藜看见人躲起来了,莫名地有些慌——其实,他还撒谎了。
他睡不着,不只是因为想麦苗。
他是妒忌。
他妒忌别的男人看麦苗,他一想到麦苗跟其他的男人说话,心里就烧起一把狰狞的邪火。
这时候,麦苗又把脑袋钻出来,他对着下头,语气软糯:“你快睡罢。”他说,“苗苗……也、也要睡了。”
他叫自己苗苗。
陈藜心跳如击鼓。
他抬着脸,怔怔地看着那里好一会儿,才点点头:“好。”他催促,“晚上凉,快把窗关上。”
“多穿点衣服,别着凉了。”
只看,麦苗要把窗给拉上了,男人又出声:“苗苗。”
麦苗心一动,他往下看。
陈藜看看他,说:“我走了。”
麦苗乖乖地一点头,他把窗给关好,却没有走开。他贴着窗子,看着那个男人蹬上洋车子,慢慢地骑走了。
等到那个身影没入黑暗里,麦苗这才有些依依不舍地离开窗前。
过了好半晌,陈藜倒回来了。
他停在树影下,确认窗子关着锁好,一直等到灯灭了,这才安心地回宿舍去。
***
到了周一,第二轮的结果就出来了。
民政特殊部门的张主任特地找两个人来谈话:“两位同志,从原本的安排上来说,你们理当还有最后一次的竞争机会。”
他朝陈藜和许志峰各看了一眼,接道:“陈麦苗发病了,考虑到他的安全和身体,最后一次的面见取消,改由监管局根据二位前两次的表现,并充分考虑欧米伽的个人意愿,来决定他的配偶。”
“这毕竟是终身大事,你们如果改变主意,或者是其他的顾虑,要尽早向组织提出来。撇开你们特殊人群的本能,我也希望你们是出于自身真正的愿望,想和陈麦苗一起生活。”
张主任说完这几句话,就放他们离开。
这时,高大的男人从座位上站起来:“主任,我有话要问。”
“陈团长,”张主任抬抬眼镜,转身回到讲台桌前,“你请问。”
“陈麦苗同志的身体,有没有大碍?”尽管男人的脸色不变,那双攥紧的拳头,多多少少是暴露了他此刻的紧张。
“他没事。”张主任反问,“还有其他疑问么?”
陈藜的眉头顿然一松。
他说:“多谢主任,我没有疑问了。”
张主任接着看向许志峰:“同志,你有话要问么?”
许志峰站起来。
年轻人挺直身板,答道:“主任,我没有疑问。”
张主任颔首:“没有异议的话,你们回去等最终通知罢。”
傍晚,学校里的训练都结束了,到了饭点的时候,大伙儿都涌到了食堂去。
“陈哥,你旁边有没有人?”几个学生打了饭,经过这张桌子,看见陈藜就问他。下一秒,他们就看见王教官端着盘子坐下来。
“蹬什么眼,坐啊——”王教官看看他们。
这些学生纷纷说“不用了教官”,一个个脚底抹油地溜了。
王教官收回目光:“怕啥,我又不吃小孩。”
他坐下来的时候,撞一下男人的胳膊肘:“陈哥,那几个,你认不认识?”
陈藜顺着他的目光,往不远处的桌子瞧一眼。那一桌子全是年轻士官,说笑声特别大,整个食堂都听得见。
王教官打量着他们:“听老王说,这几个全都是干部子弟,其中一个,还是军区首长的儿子。”
“我吃完了,你继续。”陈藜抹了把嘴,站起来。
陈藜把剩菜倒干净了,到洗手台前用水冲洗盘子。
一个人走到他旁边,叫了他一声:“陈团长。”
陈藜瞥了他一眼,是许志峰。
他们这些特殊人群,不只是体能上超越一般人,外表大多也都长得好。许志峰也长得仪表堂堂,就算穿着军装,看起来也像个英俊小生,特别能讨小年轻的喜欢。
他说:“我爸跟我提过你,他老人家一直夸你。他说你特别优秀,要我在这一定要向你多多学习。”
陈藜的头抬也没抬,只敷衍地应一两声。他把盘子冲干净,说了句“走了”,却被许志峰叫住:“陈团长,我是来恭喜你的。”
男人的背影一顿,他回过头,问:“你什么意思?”
其他人默默地停下手边的事情,不约而同地朝这儿看过来。
许志峰说:“我刚去见了张主任,我要退出相亲,不跟你争了。”
陈藜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沉沉的。
“我想明白了,这不是随便谈朋友,这是要结婚,一辈子的事。我还年轻,将来还有机会。”许志峰一步步走到男人身边,附耳道,“一个小傻子,再漂亮也不顶用,床上搞一搞还行。”
“真结婚生孩子,万一也生出一个傻子,人生不就毁了?”
话音刚落,陈藜一个手掌猛地扣住许志峰的脑袋,他都还没来得及挣扎一下,就整个头连着人被狠狠地磕在了洗手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