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瑜自然记得。 可现在他没被下药,没道理再和姐夫亲近。
隔壁的安欣又摔掉了一只碗,婆子们在苦口婆心地劝。 说辞无外乎还是那套:“大少奶奶,您别说胡话。”“咱们爷不克妻。”
…………
安瑜眼前蒙上一层雾气,抓住了霍之潇的手,含泪摇头。 安欣闹得愈加厉害,一个又一个碗,噼里啪啦地砸在墙上,也砸在安瑜的心上。 他觉得阿姐在骂他。
骂他偷情,骂他不要脸,骂他和姐夫暗度陈仓……
世人都在骂他,可他却还是用腿夹着姐夫的手,闭着眼睛,靠在了温暖的怀抱里。 他说:“记得呢。”
能不记得吗? 那种温存而又缠绵的情潮,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滋味。 明明置身数九隆冬,心底却春花烂漫。 温暖的风吹遍全身,溪水解冻,泉水叮咚。
啪!
大半夜的,一声脆响,伴着婆子们的惊叫,听得人毛骨悚然。 安瑜豁然清醒,推开姐夫,扭头往隔壁跑:“阿姐?” “安小少爷……”婆子们见了他,俱是松了一口气,“大少奶奶把瓶子砸了,桌上的洋钟也碎了!” 安瑜连忙推门进去,继而瞧见了满地狼藉。 安欣趴在床边喘息,手边是棕色的汤汁,还有破碎的瓷碗:“霍之潇怎么不去死?他杀了那么多 人,他才是该死的人,我凭什么要替他去死啊?凭什么?”
几个婆子又扑上来:“大少奶奶,这话说不得,说不得啊!”
自然是说不得的。 霍家是帅府,霍家的男人手里,谁还没有人命? 可霍家的男人上战场,杀的是侵略者,保的是家和国。 咒天咒地,都不该咒他们。
安瑜脸色沉下来,跟婆子一道按住安欣的手,趁她无法挣脱之际,叫人把屋里收拾干净了。 那些治病的药,到底没能给安欣灌下去。
毕竟这是大少奶奶,谁也不敢下狠手。
安欣闹够了,青白着脸躺回床上。安瑜靠在墙上喘了两口气,方觉裤子里面潮了,湿答答的布料粘 在腿根,既难受又恶心。
他闭上眼睛,强压下心底的酸涩,扭头往屋外去了。 他还要换衣服,换完衣服再嘱咐厨房煎药,安欣身边离不开人,他没工夫难过。
因着安欣的事,安瑜烦了好些天,再遇见姐夫的时候,反倒不害羞了,而是忧心忡忡地询问:“要 不再请个医生来看看,我觉得阿姐……阿姐不太好。” 安欣骂人的时候精神头十足,可瞧着眼神却是暗淡无光了。 霍之潇知道安欣得的是心病,只要自己在家,她就好不了,然,话是不能这么说的:“已经请了医 生,留洋回来的,明日就到。”
安瑜依旧担忧。
窗外寒风冽冽,屋内炉子烧得暖气融融。
霍之潇盯着他微红的面颊,忽而说:“阿瑜,今晚吃完晚饭,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安瑜不明所以:“出去?” “安老太太先前递了帖子,想要你回去。”霍之潇一边说,一边打量他的神情。 见安瑜听见“安老太太”的名字时,猛地咬住下唇,霍之潇便又改了口:“我想着,你不回去,他们总 会派人来请。”
若是请,自然不能推脱。 倘若安瑜真的被抬成填房,反倒有理由不回家,可现在他只是个来照顾阿姐的弟弟,霍家也不能强 留。
念及此,安瑜想也不想就点了头:“姐夫,我跟你出去。”
说是出去,安瑜以为能在帅府边上晃晃,没想到吃完晚饭,还没来得及坐上车,就在门口撞上了安 家的人。
他一把攥住姐夫的手,却还是不能拒绝老太太的意思,大晚上的回家去了。
安老太太抱着把安瑜和霍之潇留在安家过夜的念头,故意这个时候派人来请他们。 甚至为了留人,在安家搭台唱了场戏。 安瑜打小不爱这些玩意儿,坐立不安地看着天色。可戏台边上没有石英钟,只霍之潇像是带了怀表 的样子。
安瑜忍不住偷偷打量坐在自己身侧的男人——姐夫跷着二郎腿,搁在膝前的手中端着碗已经凉了的 茶,微垂着眼睛也不知道在没在听戏,瞧着姿态有些懒散,脊背却是挺直的。 他见无人注意到自己,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姐夫。”
嗓音又细又软,听得霍之潇心痒:“怎么了?” “几点了?”
霍之潇眯了眯眼睛:“怕是迟了。”
自然是迟了。 安老太太的如意算盘打得好,待戏唱完,不仅天色晚了,雪也下了起来。
安老太太强撑到此时,见他们想走也走不了,心满意足地让安瑜带霍之潇下去歇息,却连客房都不 准备,摆明了让他们歇到一处。
“长点心,”安老太太从他身边走过时,低声叮嘱,“安家靠你呢。” 言下之意,还是让他偷。 安瑜脑子里“嗡”地炸开锅,盯着雪地上几道影影绰绰的人影,忽觉北风寒冷。
“走吧。”肩头一暖,是姐夫把外衣披在了他肩头。 “姐夫……”安瑜鼻子发酸。 霍之潇拉住了他的手:“有什么事,回房再说。” 他点点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姐夫往前走。
走到半路,警卫员来了。
“我先回屋。”安瑜知道轻重,主动松开霍之潇的手,乖乖地踩着雪往前跑。
“说吧。”见他走远,霍之潇收回了视线。 “爷,前街传瞎话的人逮住了。” “说什么?”
“说您和安小少爷暗度陈仓,早间就……”警卫员的声音低了下去。
霍之潇的目光闪了闪,又去看安瑜。 他走得小心,却还是歪歪扭扭,纤细的身影快扑在雪地里了。
“毙了,”霍之潇的嗓音冷下来,“再抬去给安老太太。”
坊间的流言蜚语肯定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安瑜听不见,不代表霍之潇听不见。 他不仅听见了,还知道话是谁传的。
警卫员得了吩咐,立时走了。 霍之潇快步追上安瑜的步伐,不等他有所反应,直接将人拦腰抱在了怀里。
“姐夫!”安瑜吓得连蹬了几下腿。 “雪深,你穿的鞋不好走路。”霍之潇垂下眼帘,月光下,他的眸子里含着笑,“怕?” 安瑜移开了视线。
“不怕。”霍之潇将他往怀里拢了拢,“有姐夫在,不怕。”
可惜不论霍之潇说什么,安瑜都害怕。 他怕发疯的姐姐,怕守不住底线的自己,还怕安欣口中的那个姐夫。
霍之潇抱着安瑜,在雪地中缓缓而行。 他穿着军靴,鞋底蹍过松软的雪,发出的声音让安瑜渐渐冷静下来。 “姐夫,今晚真的不回去了吗?”
“嗯,雪下得太大了。”
安瑜失落地眨了眨眼,等到了自己的院前,连忙挣脱霍之潇的手,揣着手焐子往屋里跑。
霍之潇看着院里亮起灯,安瑜的身影影影绰绰地映在窗上,又看他重新跑出来:“姐夫,我把火炉 点上了,你进来吧。”
说完,嫌冷,跺着脚缩回屋里去了。 霍之潇也跟着走进去,还未来得及将披风脱下,就见安瑜弯腰点燃了桌上的香。
安瑜不知道那是安老太太特意准备的东西,点了也就点了,点完,拎起放在炉子上的水壶,接了水 来烧。
“太晚了,估计下人都去睡了。”安瑜搓着手嘀嘀咕咕。 虽说民国里,嫡庶已经不甚分明了,可在安家这里,还是不一样的。 就比如说大房所出的女儿和儿子,是宝,到了安瑜这里,连个烧水的婆子都使唤不动。 好在他习惯了,烧完水,坐在桌边,托着下巴看姐夫。
霍之潇是安瑜最熟悉的霍家男人了,至于帅府那个常年在关外的大帅,安瑜只在三年前,姐夫来娶 姐姐的时候,匆匆扫过一眼。
霍大帅匪气十足,与霍之潇一点儿也不一样。 安家的人骂霍家全是粗人,霍之潇却文质彬彬,只要不拿起枪,不穿军装,身上甚至还有丝不明显 的书卷气,就像是衙门里和洋人一起工作的“顾问”。 但霍之潇到底是军人,安瑜的目光从姐夫笔挺的裤管一直溜到挺直的脊背上,轻轻吐了一口气。 这就是他以后的男人啊……
“想什么呢?”安瑜盯着霍之潇出神,霍之潇自然也在看他。 “没什么。”安瑜笑眯眯地收回视线,炉子上的水壶发出短促的鸣叫,他连忙走过去,想把水壶拎起 来,却被烫得一哆嗦。 “我来。”霍之潇起身,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握住水壶柄,给两人各倒了一杯水。 安瑜搓着手,面颊被水蒸气熏得微微发红,眼睛也泛起了水光。
霍之潇抿了抿唇,低头将水壶重新放在火炉上,转身往门外去了。
“姐夫?” “警卫员还在外面。”霍之潇的脚步顿了顿,转头对他勾起唇角,“我和他们说些事,马上就回来。”
安瑜安下心,捧着水杯喝了几口,又觉得自己表现得过于急切。 那是他的姐夫,晚上不在房里才是正常的呢!
警卫员背着枪站在院子最外围,枪尖上的刺刀闪着银光。 “爷!”听见霍之潇的脚步声,他们齐刷刷地敬了个礼。 “不用在这儿守着。”霍之潇随便点了两个人,“去伙房烧些热水端过来。” “是!”
“嚼舌根的人毙了吗?” “毙了!”
“嗯,抬到老太太那里去吧。”霍之潇语气淡然,仿佛那不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而是什么无伤大 雅的小玩意。
警卫员面色不变,等着霍之潇继续下命令。
霍之潇却不说话了。 男人站在院子里,点燃了一根香烟,夹在指间,有一搭没一搭地抽。
窗户上映出了安瑜的身影。起初,他乖巧地坐在桌边,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后来,他忽然跳起 来,身影时近时远,像是在屋里来回走动,好几次人都趴在窗户上了,都因为有所顾忌,没能把窗 户推开。
霍之潇无声地勾起唇角,像是看见了安瑜白瓷般的脸颊上泛起粉色的欲潮。 他的小阿瑜,一动情,就变成熟透的桃,掐一掐柔软的表皮,里面涌动的都是甜美的汁。 再用那双含泪的眸子怯怯地望着他——
“姐夫……”
霍之潇下腹一紧,鞋底蹍过吸了大半的烟,踏着细碎的火星,推开了卧房的门。 满屋幽香。
安老太太做的……也不全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