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苔在唇上抹了一种带着玻璃质感的鲜红唇膏, 对着黑洞洞的镜头反光响亮地“啵”了一声,上下嘴唇一抿。江少珩在旁边看着她,她习惯性地撩了一下头发,风情万种的。但江少珩只看到她身上那条裙子的标签, 大牌子。她把唇膏随手一丢, 江少珩的视线随之落下, 看见唇膏也是好牌子。他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散落的衣服, 包,鞋子,化妆品,都有显眼而昂贵的logo,和整个房间显得格格不入。
东苔只当他不存在, 对着镜头摆了个笑容,很刻意地露出自己3/4的脸,问镜头后的人:“索导, 这样ok吗?”
索寻从机位后面走出来,平淡道:“你舒服就行。”
东苔给了他一个眼风,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卖弄自己, 又问:“你这个电影什么时候能上映呀?”
索寻坐在另一个人的床边上, 手里端着一个平板电脑, 抬头朝她笑了一下:“还不知道,可能上映不了——你这样说话会累吗?”
东苔眼里很明显地闪过了一丝失望, 但她继续掐着嗓子, 用一种近似少女的天真问他:“什么累不累啊?”
“伪声。”索寻说, “一会儿可能要说很多话, 你怎么放松怎么来, 后期都可以帮你变声。”
东苔的神情微微有点僵,她看了索寻一会儿,突然伸手够到床头,拿了一包烟过来,一边抽出来点,一边问索寻:“我抽根烟行吧?”
她的声音又回复成了“他”,其实东苔本来的声线就很中性,听不太出男女。但是一对比下来,就很明显感觉到原声依然是个男人。
索寻:“最好不要吧。”
东苔唇间叼着烟,已经点燃了,抬眼看他。
索寻道:“现在新规不允许抽烟镜头。”
东苔的眉毛高高挑起来,非常意外。江少珩甚至没有忍住笑——索寻敢拍这种堪称冒天下大不违的题材,但又莫名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愿意遵守规定,实在是很荒谬。但是索寻的脸色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于是东苔猛吸了一口,终于想起旁边还站了一个大活人似的,把烟递给了江少珩。
江少珩不抽烟,但不知道为什么,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接了过来。递烟的时候东苔很深地看了他一眼。江少珩知道东苔认出他了,但是她没有在索寻面前表现出任何认识他的迹象,于是他也配合着保持了沉默。刚才索寻架机位,东苔化了个妆,整个过程里江少珩都贴墙站着,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看。烟掂在他手里,江少珩低头看了一眼,看到滤嘴上一圈鲜红的唇印。他吸了一口,把自己呛到了。但是房间里另外两个人都没有在意他。
“你放松就好,”索寻不知道第几次强调了这个词,“今天只是作为一个初步素材。”
东苔又撩了一下自己的长发,眼神有些不耐烦:“开始吧。”
他们事前已经已经沟通过,索寻只是引导性地抛出了几个问题,东苔便开始主动地讲了起来。江少珩突然意识到他其实对东苔完全不了解。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东苔像面试一样把自己是哪里人,多大了,之前的演艺经历甚或身高体重都报了出来,指望能从江少珩这里获得一丝半星的机会。但江少珩从来都不知道他的父亲是个警察,还是个二线城市的派出所所长,妈妈以前也在体制内工作,但后来不上班了。爸爸一直希望他读警校,但从小他就长得像个女孩子,性格也像女孩子,被爸爸的同事——“警察叔叔们。”东苔说到这个词的时候露出了讽刺的笑容——开玩笑,说老东生的就是个女儿,随之而来的就是无尽的殴打。父亲刻薄,母亲失望,老师另眼看他,同学们都欺负他……俗套得他都懒得多说。
但东苔并不是那种沉默寡言的自卑小孩。爸爸打他他就打回去,妈妈哭他就哭得更大声,老师看不顺眼罚他他就干脆逃课,男同学把他堵在厕所欺负他会找各种机会报复回去……他把学生时代过得轰轰烈烈。也有朋友,大部分是女生。她们都很喜欢他,因为他长得好看,人又仗义,有趣,泼辣——江少珩听到这里,嘴角没忍住轻轻上扬。
再然后,就成年了。东苔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学,学的是财会。
“我喜欢上海。”她对索寻露出一个寻求共鸣的笑容,好像觉得索寻能明白她没说出来的那些意思,“上海很大,什么样的怪咖都有,穿什么都是新潮,没人管你,我觉得……自由。”
索寻:“你是这个时候开始穿女装的?”
“大一时候的那个……”她顿了一下,笑了,“姑且算他是男朋友吧。他喜欢看我穿黑丝,女仆装,JK裙什么的。”
后来和那个人分开了,但东苔发现了自己的新爱好。他继续和女生们保持着闺蜜般的交往,那时候经常一群女大学生出去,打扮得花枝招展,他也穿裙子戴假发,浓妆艳抹地跟她们比在酒吧谁被男人请喝酒的次数多。那时候他已经进了学校的话剧社,在学校里很出名,他也享受这种关注,虽然他知道一大半的人都在背后骂他变态。那时候他有个舍友最接受不了,矛盾都闹到了明面上,好像他是某种病毒,完全无法跟他共处一室。
“所以我把他搞上了床。”东苔狡黠地一笑,“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当时的样子,一边草一边哭,怕得要死,说自己要完了——可能说的是弯了。”她笑得很开心,又轻蔑地撇撇嘴,“深柜的傻逼。”
索寻也笑了:“那他后来弯了吗?”
“谁知道。”东苔不以为然地又撩了一下头发,“他还上瘾了,后来追着我还想上我,我就去告诉辅导员,说他强|奸我。辅导员想息事宁人,把我们调开了宿舍。然后全校都在说他是gay,他好像没念完就退学了。”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索寻深深地看着她,但是东苔无所畏惧地跟他对视着,眼神里有一种挑衅。江少珩意识到东苔根本无意扮演一个弱者。
但是索寻没说什么,只是平静地继续发问:“然后呢?”
“然后大学毕业,去了北京。”东苔吸了一口气,转头看着江少珩。她没说话,但是江少珩没有明白她的意思,于是她只好对江少珩说出了今晚第一句直接讲给他听的话:“烟。”
江少珩把烟递给她。烟已经烧了一大半,她有瘾似的,用力嘬了一口,烟屁股一下子被烧得发亮。然后她吐出了长长一口烟,把剩下小半截又交给了江少珩。剩得太少,江少珩拿到手里的时候就险些烫到手指。于是他随手把烟摁灭了。
索寻问她:“为什么去北京?”
“喜欢演戏。”东苔笑了笑,眼神自嘲似的,“大学在话剧社,觉得自己很牛逼。就跑北京去签了个经纪公司,出道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东苔眉毛一挑,“你不信啊?”
“信。”索寻还是很平静,“然后呢?”
东苔反而不说了,她垂下头,长发挡住了脸。索寻没有催她,江少珩就站在边上,无声地凝视着她。
“没有什么然后。”她苦笑了一声,“挣扎了一年多,被经纪公司放弃了,就回上海了。”
“去演音乐剧了?”
“演了一阵吧。”东苔的语调有点漫不经心,“小剧场。一个月也轮不上我几回,那时候唱得不行,演一半就被观众骂,恨不得赶我下台。出了很多错。想再找机会也很难,我没签公司,就自己一个人扑腾。”
江少珩想起来了。那时候他们在象山拍《烟云十四州》,展言说了好几次东苔要来,要请他吃饭,但只是说说,东苔一直都没来。说着说着,他们就都忘了。
再接下来的事她就说得非常简单了。四处碰壁的故事哪有在学校里教训深柜的舍友来得有意思?无非就是得不到认可,找不到门路。封闭小圈子里的人像齿轮一样紧密嵌合,东苔一头冲进去,被夹在里面碾得粉身碎骨。最后他放弃了,回家呆了一阵子,把自己的专业又捡起来,准备考证。但是父亲动用职权查了他的开房记录,于是他又愤怒地离开了家,还是到上海来,在一家剧本杀和密室逃脱的店里当npc,大部分时间扮鬼,偶尔扮僵尸。他看那些鬼片,模仿电影里的诡异肢体动作,总是把玩家们吓得屁滚尿流。老板很满意,让他去“培训”新人,他端出专业演员的派头来,于是收获了新的嘲讽和排挤——大家都在随便糊弄,你装什么逼呢?死娘炮。东苔那个时候已经几乎不穿男装。不工作的时候他总是穿着裙子化着妆出门,几乎从未被识破过。东苔喜欢走在街上被男人凝视的目光,那些目光有的时候是毫不掩饰的龌龊,女人会感到害怕,但他却感到兴奋。他迷恋这种被注意的感觉。那时候他看了一本书,《东电女职员被杀事件》,那个女人白天在一流公司当白领,晚上就去站街。她卖一次只需要很少的钱,就这样直到被嫖|客杀害——完全自发的堕落。于是东苔也去这么做了。他在玩家里挑选下手的对象,把这称为“狩猎”。他会在黑灯瞎火的密室里贴到“猎物”身上,不着痕迹地挑逗。他发现这事儿轻易到超乎他的想象,竟会有那么多的男人上钩。然后他会打扮成女人去见他们,一开始没想到收钱,后来有人主动给他打了五百块,他就把这个当成了自己的价码。他值五百块,这很好。他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如果在上班的时候心情不好,就挑一个人去开房。后来变成了正常上班也会找人去,再后来变成了这样也无法让他平静下来,终于有一天,他开始打扮成女人去上班。
东苔再一次停下来,因为干渴而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江少珩从水壶里给她倒了一杯水,水微微发黄,有一股怪味。她没有接,而是用沙哑的嗓音对江少珩说:“脏。”
她指了指墙角,那里有成箱的矿泉水。江少珩便把手里的水放下,给她拿了一瓶矿泉水过来。东苔拧开,一口气喝完了。江少珩看着她唇上已经失去了光泽的红,突然在想她为什么对自己说话永远只有一个字。
索寻还是那副平静到漠然的样子:“然后呢?”
东苔抹了一下唇角,把口红抹花了:“然后被人辞了。”
“是因为你穿女装还是因为老板发现了你的‘狩猎’?”
东苔轻轻歪了歪头,很认真地想了想:“都有。”
索寻便点点头:“然后呢?”
东苔笑了:“然后就去动手术了。”
医生的诊断是性别认知障碍加重度抑郁。东苔开始服用激素。完全没有收入,药的费用像漩涡一样飞快地把他卷下去。他又开始做“这件事”,这一次是真的因为缺钱。认识同行,也认识了妈妈桑。妈妈桑让他穿名牌的裙子和鞋,带着他去接触“高档”的客户。继续吃药。跟小姐妹租同一个名牌包,妈妈桑说带你去见大客户。更多的药。手术台的无影灯悬挂在他的梦境里。陌生人在床头拔他的氧气管。他尖叫,喊护士,说有人要杀他,是他爸爸派人来杀他。不能报警,他爸爸就是警察。然后医生给他打镇定剂。更多的诊断。被害妄想,疑似精神分裂。更多的药,更多的钱。她叫Tess。住处被人翻过,她找不到工作。不能用身份证,她跟别人解释,我爸爸就是警察。亮片裙子和高跟鞋。我爸爸就是警察。客人的拳头落下来。我爸爸就是警察。陌生号码给她发短信,“你怎么还不去死”。我爸爸就是警察。
江少珩推门出去,几乎踉跄着跌进走廊,用力地往肺里吸气,只闻到酒店里年久失修的怪味。
索寻好一会儿才跟出来,手里提着收拾好的器材,江少珩听见他在背后跟东苔告别。然后他走到江少珩身边,问他:“没事吧?”
江少珩摇了摇头:“没事。”
索寻就没说话,他们并排靠在了走廊墙壁上,索寻从兜里掏出了一盒薄荷糖,递给他。江少珩接过来吃了。
“她们的死亡率比一般人要高51%。”索寻在他旁边说,“巴西前两年给过一个确切数据,每年有超过160个跨性别者被杀害,未经媒体报道的数字还在上升。”
“谁要杀她?”江少珩觉得不可思议,东苔那些话实在很像被害妄想症的谵语。
索寻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江少珩靠回墙壁,想起送到展言家里的那只死去的流浪猫。
“我去跟她说声再见。”江少珩突然说。
索寻点点头。江少珩咬碎了索寻给他的薄荷糖,清凉到辛辣。然后他转过身,独自走回了走廊尽头的房间。东苔已经重新点起了一支烟,闻声转回了头。
没有人说话,他们对视着,火星子缓慢地在东苔指间燃烧。现在她站起来了,江少珩看出了她和普通女人的差别,高,肩膀更宽。但以前的东苔很瘦,现在她腰臀间也有了肉感。
东苔低头吸了一口烟,手指不自觉地颤抖,烟灰簌簌地落下去,消失在脏污一片的地上。
江少珩叫她:“东苔……”
“帅哥,”她立刻打断江少珩,露出了一个熟练的媚笑。江少珩听见她又用了伪声,“我今天有客人了,要不下次吧?”
江少珩安静地看着她,没动。东苔脸上的笑容已经有点局促,她再次撩了一下头发,极力控制着手指的颤动。
“你再不走,别人就要来了。”东苔仍是笑,“我不接两个人一起的哦。”
有那么一瞬间,江少珩想问她多少钱。一次多少钱?今晚多少钱?他可以直接给她钱。他还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展言?为什么从来没有开过一次口?谁要杀你?真的是你爸爸吗?现在还收到那些威胁吗?你安全吗?
问号像尖锐的钩子把他吊起来,从胸口一路开膛破肚,可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东苔看着他,眼神近乎哀求。
于是江少珩点了点头,和她告别:“再见,Tess.”
东苔笑着:“再见。”
江少珩走出去,轻轻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