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言的平静没有能够持续太久, 小莱凌晨去机场把他接上,小声告诉他还在开会——严茹也来了。
“哪儿开会?”展言不敢相信似的,“严总也去怀柔了?”
“不是,”小莱解释, “严总把所有人都叫回办公室了。”
小莱在路上把情况给展言说了一下, 现在比较棘手的问题是有一个下流的谣言, 说展言因为被金主“使用”得太过分而括约|肌受损,动作一大就会失禁, 录节目的时候不得不穿着成人尿裤做游戏。来源是某次综艺节目的抓拍,展言从水里出来,下半身很明显有一团异物的形状,走路的姿势也非常怪异。
展言人都气蒙了,那是一个水上活动的综艺, 节目组担心男艺人裤子湿透以后上岸时不雅,每个人都戴一个特定的护具——任何一个做过内衣广告拍摄的人都认识这玩意儿,从形状到材质都跟成人尿裤没有半点相似。展言那个只是下水的时候冲击力太大移了位, 所以他上岸的时候很不舒服,当时就去换掉了。
然而这个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各种爆料雨后春笋般的往外冒, 说来说去总是离不开他的下半身。展言以为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就已经习惯了, 但这一次不一样。展言在车上把邵思远爆料的视频看了一遍, 意识到索寻说得没错。
邵思远每一句话都掐得很到位,把他和展言谁是0谁是1都说得清清楚楚, 就是冲着下三路去的。很明显, 背后给他捉刀的人很了解舆论操作, 把展言塑造成了一个无耻勾|引, 爬床上位, 还破坏别人家庭的“女人”——全都踩在网民的炸点上。展言不怀疑邵思远的无耻程度,但他知道邵思远没这么聪明。
“我要杀了他。”展言气得浑身都在抖,“我要弄死他!”
小莱吓得不敢说话。江少珩马上坐到他身边,想把他抱进怀里,但是展言不怎么情愿地睁开了他。车靠近立欣大楼,展言视线往外面一转,大半夜的,好几辆车停在楼下,街对面也是。展言立刻冷笑了一声,连江少珩都看出来了,这些全是狗仔。
展言今晚别想回家了,他们小区附近肯定更多。
果然,他们的车一靠近,无数镜头就开始拍。虽然窗户上贴了防窥膜,江少珩还是立刻问小莱要了一个口罩,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坐到了离展言远一点的地方。小莱手忙脚乱,打电话上去让人派保安下来赶人。
立欣办公室里灯火通明。
展言进会议室的时候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是一副已经吵累了的样子,正中场休息。陈芳芝和严茹分坐在长会议桌两侧,两个人脸色都极为难看,展言扫一眼就知道她们俩又吵架了。
她们不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陈芳芝觉得严茹观念陈旧还心胸狭隘,严茹觉得陈芳芝翅膀硬了要夺权上位。前两年还有个叫小可的总监在她们俩中间黏合一下,现在小可已经离职,严、陈二人的矛盾就更大了。公司高层之间一直有两派,今晚已经是连表面功夫都不做,就分在会议桌两侧,剑拔弩张的。而陈芳芝身边空着一个座位,展言一进来,陈芳芝就抬头看定了他。
展言顿了一下,走过去坐到了陈芳芝身边。
“在吵什么?”展言压低了声音问陈芳芝。
陈芳芝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展言抬起头,从会议室的玻璃门外面看见了江少珩的身影,他坐在外面招待来客的沙发上,正低头看手机。展言想了想,掏出手机给他发了一条信息:“让司机先送你回去休息?”
江少珩抬起头,从会议室外面朝他竖了一个大拇指,虽然戴着口罩,但展言还是看得出来他笑了一下。
一条信息回过来,就两个字:“陪你。”
展言:“……”
他更想把邵思远千刀万剐了。
陈芳芝轻轻地用手肘捅了一下展言,展言回过神,看见坐在对面的严茹也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了看外面,此时正好转回来,与他四目相对。
展言轻轻点头:“严总。”
“好,展言回来了。”严茹的语调冷冰冰的,“那我们继续吧。”
在经历了最开始的混乱和推诿之后,展言的团队还是展现出了极高的效率。在他坐飞机的这段时间,陈芳芝已经通过逼问霍俊文查出了邵思远背后的人。给他捉刀写稿的是一个不入流的写手,给他拍视频、提供曝光渠道的则是霍俊文以前签过的MCN机构,大概也是通过霍俊文认识的。爆料展言的视频为邵思远带来了巨大的流量,这个MCN机构现在已经签下了邵思远。
展言听懂了:“他既然还想靠着黑我吸粉,为什么一上来就把我往死里整?”
曝光性向不是小事,弄不好的话展言就会像当初迟也一样被封|杀,到时候谁都没戏唱。
“你死不了。”严茹还是冷着脸。
对面机构的策略非常清晰。他们看准了展言不可能认这事儿,邵思远那边逼逼赖赖半天,什么实锤都没放出来,那些用来威胁展言的照片、视频和录音一个影子都没看见,就是给展言这边留下辟谣的余地,也是在明面上给展言留下一线生机。等闹得差不多了,再自导自演一番,揭发邵思远的污点——比如说把他骗婚这事儿提出来刺激刺激网友,所谓“对冲舆论”。重要的并不是事实,而是制造一团疑云。有人信,有人不信,才会有无休止的争论,掐架……换言之,流量。
现在邵思远不问展言要钱了,这就是他新的生财之道。他自己的名声根本不重要,人只有红到一定程度才需要“正面形象”。卡在不上不下的区间里的时候,越不要脸越能活。
严茹的主张很明确,既然这一切都是生意,那就用钱砸。邵思远摆出一副受害者姿态说资本只手遮天,她就让他看看什么叫资本。而且现在热搜整改,简直是天助展言,在各平台的热搜恢复之前,他们要让邵思远“消失”。
陈芳芝对此没有什么意见,她们的分歧在于处理完邵思远以后的对应。严茹认为展言这波装死就行了,陈芳芝却认为展言的性向已经被爆了出来,网友绝对不会装作事情没有发生过。
“两亿多次的传播,”陈芳芝强调了一遍,人已经站了起来,“难道一个一个去消除他们的记忆——”
严茹语气很冲地打断了她:“互联网没有记忆,你现在去看看还有谁记得江少珩!”
展言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头看定了严茹。也许她只是因为正好看见人在外面才脱口而出,但这句话显然戳到了展言的某根神经,他叫了一声:“严总!”
严茹看了他一眼。他跟严茹算不上熟,私人感情上而言跟陈芳芝肯定是没得比。只是他现在是立欣最赚钱的艺人,说话不一样,严茹要给他点面子。
展言声调很平:“让陈总把话说完。”
严茹用力地把手里一支笔往桌上一摔,双手抱胸,但是保持了沉默。
陈芳芝这才续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越是不让提越是强化负面印象,不如把它转化过来——”
严茹还是没忍住打断她:“你别告诉我你要他出柜?”
“我不是说出柜!”陈芳芝很明显不耐烦了,“总有灰色地带……”
严茹嗤笑了一声:“你太天真了!”
陈芳芝有一阵儿没说话。很明显,严茹这种语气深深刺伤了她,在所有人面前把她当一个小女孩……但她迅速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再开口的时候语调平静了很多。
“严总,这件事是我的失职,我认。”
严茹咄咄逼人:“确实是你的失职!这完全是可以避免——”
陈芳芝提高声音盖过她:“所有人都会记得展言是个同性恋,怎么装都没用!今天有台长下令不要他录节目,明天就会有片方因为这个不要他,他跟哪个女演员搭都会被人骂,现在这就是事实!如果什么都不做,外面流传的就只有他——”
她猛地住了嘴,看了展言一眼。房间里所有的人也都跟着转过脸来看他,连严茹都没有说话。
展言漠然地替她接上:“就只有我被人草到失禁。”
严茹揉了揉自己的眼皮,听起来很疲惫:“可你怎么去辟谣这种事情呢?只能是让它自然过去……”
陈芳芝把手里的文件给她看,几乎整个身子都倾过去,姿态非常急切:“严总,你看,这是前两年骄傲月的时候上海在地铁站做的地广宣传——”她把那些标语一个个指出来,“时代不一样了。就算展言不出柜,也不能任由这些标签黏在身上,同性恋不意味着恶心啊!”
陈芳芝的急切带着个人感情。展言不得不低下头,掩饰自己突然泛起潮意的眼眶。
严茹听起来更加难以置信了:“你想教育大众怎么看待同性恋?你第一天入行?时代再怎么变,大众对于同性恋的接受度都是——”
“所以更不能什么都不做!”陈芳芝已经急出了哭腔,“我们把目标对准大城市的人,那些更开明更包容的人。我跟美奈的任总通过电话了,他们也想通过这个机会做个营销。让展言去地铁唱歌的时候带点彩虹元素?或者是唱一些有平权意义的歌——至少让他在部分人那里有一个正面的形象吧!”
严茹看着她:“任总也是gay吧?”
“这不重要!”陈芳芝耐着性子,“在商言商,现在品牌做广告都知道要蹭女权、蹭骄傲月。这些在大城市里受过教育、有平权意识的人,他们现在才是互联网上最主要的声音,展言可以抓住他们的支持啊!”
“你可要小心。”严茹警告她,“问问你哥,他当年敢不敢要这种支持。”
陈芳芝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但她努力站得笔直:“严总,那是八年前的事了。”
“是吗?”严茹站了起来,显得很不耐烦,“我怎么觉得什么都没变呢?”
陈芳芝追上去:“严总——”
严茹转过身来:“展言是你的艺人。”她看了展言一眼,“如果他愿意,那随便你们。公司也不是只有他一个艺人。”
她大步走出了会议室,有几个人跟了出去。展言坐在原地,看见严茹经过江少珩的时候停了一下,跟他说了两句话。江少珩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困惑。
陈芳芝在旁边叫他:“展言。”
展言回过头来,看见身边已经只剩下了他自己的人。
陈芳芝的声音有点哑:“你怎么想?”
展言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我妈妈……她知道了吗?”
所有人都互相看了看,然后是田杨杨说了话:“你不在片场,阿姨说要回家去帮你收拾收拾,我们就送她回去了。没人跟她说,她应该……不知道吧?”
展言点点头。段平霞虽然也学会了上网看看展言的消息,但毕竟年纪大了,信息检索能力跟不上。她今天都没给展言打电话,看来是还不知道。展言有那么一瞬间想提醒一下她外面肯定有狗仔,想了想段平霞其实也习惯了,她出门看见狗仔自己就会折回去,特地跟她说的话反而要被她盘问出了什么事。
“那就好。”展言先松下一口气,“今天太晚了,先都回去睡吧。”
段平霞应该还以为他在上海。展言想了想:“我回片场吧。”
大家都看着他,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展言抬起头,看见江少珩已经站了起来。他可能是以为会议结束了,在等展言。
陈芳芝欲言又止,展言打断了她:“邵思远那边我不管,你们该怎么办怎么办。美奈的提案我会考虑,这两天约个时间,我跟任总吃个饭。别的事情咱们再议……”展言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又不是立等着要拿出个主意来,没必要觉都不睡。”
陈芳芝有气无力地跟着他笑了笑:“也是,大家都回去睡吧。”
身边的人三三两两的起来告了别。展言还坐在原地,给江少珩使了个眼色,让他再等一会儿。
会议室里最后只剩下了展言和陈芳芝。
“这两天安保才是大头,”陈芳芝交代他,“虽然你也没剩几场戏了,但还是能不出片场就不出吧。”
“要跟任总吃饭。”他提醒她。总没有金主爸爸来迁就他的道理。
“哦对,任总。”陈芳芝捶了捶自己的额头,笑了一声,“看我这脑子。”
展言调侃她:“原先就说老实在片场呆着,你可别又谁给得多一点就答应了。”
陈芳芝捧场地笑起来,但那笑声完全是空洞的。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有人高价来请展言的可能性都不大了。他们应该做好准备的是解约和拒绝。
“真是,”陈芳芝笑不下去了,“还想借着《哨狼》翻个身呢。”
展言反而心态很好:“有起落才正常。”
他这几年如履薄冰,头上随时悬着一把剑,总觉得过得没滋味儿。不知道那把剑什么时候掉下来,也不知道掉的会是哪把剑,现在真掉了,他才总算踏实了。
“陈姐,其实我想问你……”展言斟酌着,陈芳芝转过脸看着他。
为什么同样的事,当年就那么着急给我判死刑呢?展言想问。为什么,当年不能为了我和江少珩像这样争一争呢?
但他知道为什么。
展言笑了笑:“人真的会变吗?”
陈芳芝没听懂,语调上扬,“嗯?”了一声。
展言突然想起了在上海的晚饭——就几个小时之前的事,回想起来却像是好几天前了。制片人当时在跟江少珩说要选什么样的受访者,他们最终想呈现一个什么样的效果。“讲述有意义。”制片人不断强调这一点,“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照亮一些人,也许对那个人来说,就是改变的一瞬间。”
展言看着陈芳芝,换了个问法:“别人真的能改变对我们这种人的看法吗?”
陈芳芝的头轻轻地往后一仰,她看着展言,有那么一瞬间,展言以为她要拥抱自己。
“会,”她点了点头,用一种异常坚定的语气对他说,“我改变了。”
展言转过脸,眼泪滴了下来。他无声地做了两个深呼吸,感觉陈芳芝握住了他的手,安慰似的捏了两下。
“谢谢。”他转回来,脸上犹有泪痕,但是对着陈芳芝笑了,“早点回去睡吧。”
陈芳芝点点头,站了起来。江少珩已经走到了门口,她出去的时候跟他打了个招呼。展言快速地抹掉了脸上的泪痕,抬头对江少珩露出一个更灿烂的笑意。
“我回片场,”他问江少珩,“你呢?”
江少珩端详着他的表情,还是那两个字:“陪你。”
展言便点点头,也好。段平霞这两天在家里,也看不着。于是他坐在那里,朝着江少珩伸出手。江少珩便半蹲下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走吧,司机还在等。”
展言脸贴在他颈边:“累。抱一会儿。”
于是江少珩便不动了,一下一下地在展言的背上轻轻拂过,像在安慰一个小孩。
展言想起来问他:“严总出去的时候跟你说什么了?”
“哦,那个……”江少珩也有点莫名其妙,“她问起我姑姑。”
展言放开他,露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她还敢跟你提你姑姑?”
可说呢,江少珩当时都让她问懵了。
展言又想了想:“大概是现在的陈姐让她想起以前她和你姑姑了吧。”
江少珩心不在焉的:“谁知道她。”
他把展言拉起来:“走吧。”
两个人一块儿从会议室出去,虽然说着休息,但他们经过走廊的时候还是看见展言的几个人在跟着陈芳芝开小会。严茹办公室那边灯也亮着,都没有要走的意思。展言跟他们招手告别,江少珩跟在他身后,有意控制了一段距离,像个保镖。但是展言毫无顾忌地回头拉住了江少珩的手。
“我现在还怕个屁。”他无所谓地跟江少珩十指紧扣,“再说他们都有保密协议。”
江少珩便笑了,跟他肩并着肩进了电梯。
“看你一直在外面玩手机,”展言黏黏糊糊地挂到他身上,“看什么呢?”
江少珩:“阿索给我上课呢。”
展言一皱眉头:“上课?”
“镜头,素材,结构,声音……”江少珩数给他听,“我只会作曲,没做过配乐,得学一学——我过几天可能还得去一趟上海。”
“不许去。”展言蛮不讲理地把他摁在电梯墙壁上,蜻蜓点水似的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不说你可以在北京远程吗?”
“好,那就不去。”江少珩完全没有骨气,又追上来把这个吻落实。电梯匀速往下,展言被他缠得透不过气,一只手托着他的脸,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然后感到江少珩贴着他的某个地方迅速地顶了起来。
“到底是年轻啊……”展言跟他分开一点,“我都累死了。”
江少珩没说话,目光很深,还想接着吻他。但是电梯“叮”的一声开了,展言把他推开了一点。司机已经在地下车库等了。
上车以后反而不闹了,知道展言累,江少珩让他靠在肩膀上睡会儿。展言半眯着眼睛,看着江少珩依然在跟索寻发消息,对面发过来的不是链接就是视频,看来江少珩短期内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但他的神情很专注,视频都存了下来,链接也一个个点开,认真地看。展言稍微抬起头,看了他很久。
“索寻今天说缺多少钱来着?”展言突然问他,“二十万?”
“嗯?”江少珩的视线还没离开手机屏幕,“他提过吗?”
“提了。”展言闭上眼睛,靠回江少珩的肩膀,“跟他说,我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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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阿索:谢谢老板!老板万岁!鞠躬.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