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言摁掉陈芳芝第三个电话, 干脆地把手机调了静音,拿了两个玻璃杯出来,在冰箱自带的制冰机上摁了两下,哗啦啦倒出来两大块冰, 然后跑进琴房里。江少珩正坐在琴凳上, 随手弹了两个音, 展昭戒备地在门口看着他,又好奇, 又不敢进去。展言进门的时候顺脚给他扒拉开,然后走进去,把杯子放在琴上,给他倒了一点酒。
江少珩在琴键上摸了摸,掩不住的喜欢:“这琴真不错, 跟我在美国那台一样。”
展言倒酒的手顿了一下,干笑了一声,没搭腔。
上一次江少珩来的时候比较突然, 也没好好参观,他甚至不知道展言家里有个琴房。这个房间应该是书房改的,地板上铺了毯子, 墙角摆着两把吉他, 谱架, 在钢琴的斜对角还有一台除湿器,看起来因为刚过冬天, 很久没开了。但是江少珩非常欣慰, 他以前跟展言讲过湿度和温度对钢琴的影响, 显然展言是听进去了。
“原先想自己作曲。”展言跟他解释, “但是买回来也没空练。”
“这房间有点小, ”江少珩看了一圈,“其实没必要买三角的。”他原先房子里那个琴房比这还大一点,用的也不过是一台立式。“或者你把它搬外面客厅去。”
说的就是呢,展言也有点后悔,又不能说就是照着江少珩视频里那个买的,只好道:“对啊!这太响了,弹一次让楼下投诉一次。”然后又指着琴边上装着的一个小盒子,“后来我又花好几千装了个静音。”
江少珩立刻露出一种“你这琴脏了”的表情。钢琴的静音系统原理就是阻断击弦,然后电子模拟琴音,戴个耳机就只有弹琴的人能听到,可以不打扰别人。但是真正把这个技术做成熟的钢琴牌子少之又少,展言说只花了几千,那必然对音色的影响非常大,传到耳朵里跟真正的琴音已经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展言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想什么,只好道:“但是装了以后就没开过。”
他耳朵不聋,装完弹第一次就知道让卖钢琴的骗了。但是装都装了,只能放着,从来不开。
展言有些黯然:“反正曲也没作出来。”
江少珩道:“作曲也不是非要钢琴弹得好啊。”
展言眯着眼睛看他,突然笑了一声:“你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
弹钢琴的技能对作曲来说并不是必须的,展言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甚至认识一些音乐人,玩得最好的“乐器”就是编曲软件。不过以前江少珩老跟他说,钢琴是乐器之王,对作曲配乐多么多么重要,决定了一个音乐家的上限吧啦吧啦……展言重新说起来,说得江少珩自己趴在钢琴上捂脸。
“我以前这么装逼吗?”他难以置信地问展言,还不信,“没有吧!”
展言只恨当年没把他那些高谈阔论都录下来。
“还好,”他补一刀,“可能就在我面前装。”
江少珩让他说得更无地自容。那时候他太年轻了,少年人有的毛病他多少都沾点儿,吹个牛装个逼也是难免。那会儿展言自己没见过什么世面,他说什么都信。放到现在回想,便只是无伤大雅的笑谈了。
“对了,你要用琴,可以来我这儿啊!”展言突然想了起来。刚才江少珩已经跟他解释过他最近都去林至恺那里练琴,今晚这么一闹,他那儿生意只会更好,江少珩更没法借琴了,展言便很自然地提议,“正好我明天就回片场去了,你可以上我这儿来用琴,考试也方便,还能顺便替我喂喂猫。”
越想越合适,一举两得。
展昭好像听得懂人话,在门口“喵”了一声。
江少珩看看猫又看看展言:“他好像不愿意。”
展言十分专断道:“他不愿意就让他饿死。”
江少珩还是有点儿犹豫:“不太方便吧?”
展言不怎么在意地摆了摆手:“你帮我把人收拾了,我总得还一份人情吧?反正我也不在家,没什么不方便的。”
就是因为他不在家江少珩才觉得不方便。展言要是在,请他来做做客,弹弹琴,都还算是普通朋友的交情。可是展言不在家,也能允许他随时出入,便有一层更亲密的信任在。江少珩隐隐觉得这样不妥,但过分强调这个,又显得做作了。他们俩本来就比“普通朋友”更近,装什么呢?而且展言这里确实离他住的地方更近,平常也方便。
“那谢谢你了。”江少珩也不跟他矫情,朝他举了举杯,又想到一条,“可你楼下再投诉噪音怎么办?”
他是绝对不会用静音系统弹琴的!
展言一瞪眼:“你弹琴还噪音?没跟他收钱不错了!”他敲敲琴身,“来,试试。”
江少珩让他说得十分受用,当即撸撸袖子,准备给楼下邻居奉送一场深夜钢琴独奏,一边对展言说:“你过来。”他指指钢琴底下。
展言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他是想跟上次电话里说的那样,让他感受一下钢琴不同的共振。
“不用了吧……”展言面露难色,“我站这儿也能听见。”
但是江少珩二话不说,把他手里的酒杯抢过来,放在琴上,拉着他往琴下钻。展言哭笑不得,只能躺躺好,看着钢琴底下的木质构造。江少珩的脚虚虚地搭在踏板上,穿的还是他家里的毛绒拖鞋,就挨在他肩膀旁边,感觉说不上来的奇怪。
“江少珩,要不……”展言刚开了个腔,琴音便响了。很轻,音很高,带来一种空灵幽寂的感觉。展言立刻闭上了嘴,听见圆润的旋律像珍珠一样,一颗一颗地落到木匣底。江少珩弹得不快,节奏非常自由,展言甚至听不出这是几拍的音,却饱含着情绪。他一开始弹得那么轻,让展言觉得他好像没有哪个琴键是弹实了的,但琴音一转,又用好几个连音制造出了强烈的音量对比。展言一下子明白了他为什么执着于让他躺在钢琴下听,他本以为会是像夜店的重低音给人带来的物理共振感,但江少珩弹得这么温柔,音符好像织成一张天幕,那么近,却又那么高远,音量强弱错落,就如同月下的海浪,激烈地涌到岸上,又悄悄地退下。到最后,风平浪静,月至中天,一切都悄然睡去,展言愣愣地躺在琴底,半天没有起来。
江少珩挪开琴凳,跪伏下来看他,展言侧过头,看着他笑了一声。江少珩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出来。但是展言摇了摇头,很留恋似的,于是江少珩也钻了进来,跟他并排躺在了琴下。
“楼下不至于投诉这个了吧?”江少珩问他。
“好听。”展言只是笑,“什么曲子?”
“肖邦第一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
展言转过头看他:“你以前不是不太喜欢肖邦吗?”
江少珩叹了口气,似乎很不想面对几年前那个傻逼的自己:“也不是不喜欢,就是那个时候觉得喜欢肖邦的人太多了。”
他心气高,凡是大家都喜欢的,他偏要唱个反调,觉得肖邦也不过如此——以前他还觉得喜欢《波西米亚狂想曲》的都是菜鸟呢。
“我以前觉得肖邦受到那么多人喜欢是因为他简单,从头到尾只有一条旋律线。而且他的华彩部分总是差一口气,刚要弹上去,又落下来,欲言又止的,很不痛快。”江少珩顿了顿,“但是后来遇到学校里一个教授,他一辈子都在弹肖邦。他说肖邦的音乐听起来只有一条旋律线,其实有一种复调的复杂感,真正演奏的时候,要把感情弹出来是很难的。他一直让我练,我还不信,后来越弹越有意思……”
他停下来,转头看着展言,发现展言正认真地看着他,听他说话。也不知道为什么,江少珩突然就没声了。
展言声音轻得几乎像耳语:“有意思……然后呢?”
江少珩看着他,音量也放得很低:“我考乐团,就准备用这首。”
展言便点点头,又问:“这是讲什么的?”
江少珩不自觉地凑近了一点:“爱情。”
展言仍然看着他,喉头轻轻一滚,无意识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江少珩已经离他很近了,他们的鼻息轻轻缠绕着,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酒味,在狭小的空间里不断升温。
“肖邦很喜欢两句诗,”江少珩看着他的眼睛,“我听说这支曲子和那两句诗有关,不过也可能是牵强附会……”
“什么诗?”
“谢米达,我爱你。”江少珩念给他听,“我的心总是飞向你身边。有时像熏香的烟,有时又像狂风暴雨。”
“谁是谢米达?”
江少珩笑了,声音也很低哑:“谁是Sharona?”
展言没答,视线已落到江少珩的唇上,看到那颗小小的唇珠。他的唇总是格外柔软,展言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一动不动。江少珩犹疑着,试探着又往前凑了凑,几乎就要吻到他,展言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把头转了回来,重新看定了上方的钢琴。
江少珩停留在那个位置,险些贴到了他的脖子。他没动,展言感到他的气息拂在脖颈的皮肤上,像一声叹息。
“什么时候考试?”展言若无其事地问他,两只眼睛还盯着钢琴底下原木色的板。
江少珩也躺回了原位,好一阵没说话。展言克制着,不敢去看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江少珩回答他:“过两天吧。”他想了想,特意跟展言解释,“用琴也用不了几天。”
展言马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考完要是还需要也没关系。”
江少珩没说话。展言突然明白过来什么,道:“哦,你考上了,就该回纽约了吧?”
“嗯。”
展言还是没忍住,悄悄地转头看了他一眼,江少珩神色如常,仿佛刚才那一瞬间只是展言的错觉。他把另一边的手撑起来,垫在自己脑后,自如地纠正展言的问题:“这还考不上。最多算是过个初审,还得回去跟乐团配合考核。”
展言很轻地“哦”了一声,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失落。
“那……”他心里一动,突然道,“是不是要尽快跟庄老师吃顿饭?趁你回去之前?”
“嗯?”江少珩转过脸来,很意外话题怎么转到了庄辛蕊身上,然后他恍然地“哦”了一声,“你跟她说啦?”
“说了。”展言面不改色地扯了个谎,“她说可以一起吃顿饭。”
“再好不过。”江少珩笑了笑,“你也一起吧,不然我这……单独跟她吃饭,还挺尴尬的。也不知道说什么。”
展言就在这儿等着呢,面上什么都没显出来,心里却偷偷炸开了似的。他尽力控制着情绪,跟自己说他马上就会回去,不要玩这些手段!可心却不受控制,只觉得雀跃。展言无意识地伸手,搭在自己胸口,想摁住狂跳的心。
“我看看档期吧。”他装腔作势地说,“庄老师人也在横店,我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啊这……”江少珩马上替人家着想起来,“那她要是不方便也不用来回折腾,你把她微信推给我——”
“她常常回北京的。”展言很突兀地打断了他,江少珩让他说得一愣,侧过脸来看着他,展言心虚地避开,又找补了一条:“她家里有猫,不放心。”
反正庄姐都说了自愿给他当工具人了。展言在心里给自己找借口,也没什么,就是吃顿饭……反正江少珩很快就要走了。
江少珩有些心烦似的,突然又道:“但是我爸——”
说了一句,又收了。他转头看了一眼展言,好像在试探他是不是愿意听这些糟心的事。直到看见展言一双眼睛探究地看着他,才往下道:“我爸现在有点儿不想让我走的意思。”
说起来可笑,当年他不想出国,江晟强势地让人把他押走了。现在他不想留在国内,江晟又开始示弱。他嘴上说得好听,为了江少珩高兴,希望他有好前途,实际上呢又总摆出可怜样子,看准了江少珩狠不下这个心。江少珩现在也有点儿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提起来要走,江晟就一副“久病床前无孝子”的凄楚样子,他一旦松口说再留一阵,江晟就马上高兴起来,张罗着要找一个三居室的房子,等着接江晏出狱。江少珩一开始还真的以为江晟变了,但到了这个地步他也看出来了,江晟还是那个样子,他根本不会在乎儿子心里到底想什么,单方面决定了江少珩要走也得江晏出狱以后。江少珩不好跟他正面争执,但是心里是肯定不答应的——江晏还得好几个月才出来,到时候他乐团的事儿早黄了。
江少珩心里对父亲有怨气,克制了一下,道:“这话说出来显得我不孝顺,但我真的觉得他好像和我有仇。”
展言反而道:“你本来也没必要孝顺他。”
江少珩转过脸来看着展言,好一阵不知道说什么。以前展言说他不信任自己,什么都不肯说,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想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对。他觉得他对展言没什么保留,那些成长经历,关于和妈妈的关系的谜思,他家里的老钢琴,安东尼神父……他不是都说了吗?后来他知道了展言很受伤,笨拙地又把当初的事情告诉了他,结果被展言评价为“刻舟求剑”。江少珩脑子里的弦像被狠狠拨了一下,到此时,此地,跟展言并排躺在钢琴下,才突然明白了。
他认为自己全无保留,其实都是已经在心里处理完的事,才愿意讲给展言听。那些当下正在发生的事,负面的情绪,他的困惑,崩溃,几年前他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说的,哪怕是现在,他也觉得父亲这个样子实在是……“丢人”,说之前要小心翼翼看看展言的表情,他但凡流露出一丝不耐烦,江少珩都不会再提自己家的事。他就像突然从展言嘴里听到自己当年如何侃侃而谈“作曲离不开钢琴”一样,终于彻底地认识到了自己当年的幼稚。
他看着展言,如梦初醒似的:“我当年真的是个傻逼。”
展言:“……”
展言:“对。”
虽然不知道江少珩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但先附和了再说。
江少珩控制了一下,没忍得住,枕在脑袋下的手捂到眼睛上,自嘲地笑了出来。笑声很快传染了展言,展言也开始笑,两人看了一眼,又想起刚才差一点点的“错觉”,尴尬消失了,只觉得好笑,停都停不下来。
“你变了很多。”展言笑累了,最后对他说。
“变好还是变坏了?”
展言故意犹豫着“嗯——”了一声,好像在思索。以前的江少珩不会问他是不是去动脸了,从这个层面上来讲是变坏了。变世故了,变油了,变得不真诚了……但是以前的江少珩也不会这样跟他并排躺在钢琴下,有勇气心无芥蒂地谈这些。
“不好也不坏。”展言轻轻感慨了一声,“你长大了。”
江少珩嗤笑一声,感觉展言这话老气横秋,长了个辈分似的,占他便宜。
于是他原形毕露地要从展言身上把这个便宜讨回来:“你也长大了。”
展言没搭腔,也没有笑。江少珩转头看着他。
“你说……”展言犹豫着,声音很轻,“如果当年我们能够像现在这样,是不是就不会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