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烟云十四州》的官微在没有发出任何通稿的前提下公布了一张开机大合照,瞬间冲上了热搜。
所谓“大合照”,就是剧组百十来个人全都在,都穿着统一的文化衫, 后面是一条大横幅, 写着“祝电视剧《烟云十四州》开机大吉”。正中间是导演洪开仁, 两边一左一右两个男演员。因为人太多,照片被压缩之后人脸都看不清, 一放大就是马赛克,但再糊,那个站在洪开仁右边的人是不是任望,大家还是看得出来的。
最先关注到这个细节的就是任望的粉丝。因为江少珩才是第一男主,他们对此已经不满多时, 将《烟云十四州》称为“毒饼”,意思是对艺人特别不好的资源,天天在网上排队祈愿这剧组早日散伙。但现在真的看到开机照没带任望, 又怒火中烧起来,觉得自家偶像被资本羞辱了,短短半个小时, 只要一搜《烟云十四州》, 出来的全都是对江少珩的人身攻击和诅咒, 偶尔有路人提一句,“女主角呢?”也被瞬间淹没在任望粉丝的愤怒中。
发酵了半天之后, 江晏出手了。官微发布了一条声明, 称“沈雁臣一角演员为展言, 请网友不信谣, 不传谣。”算是摆了任望一道。因为之前确实都是一些营销号发的通稿而已, 从来没有一个官方渠道出来宣布过阵容。这意思就是从来没定过任望,是拿他“遛粉”“热饼”呢。
任望的粉丝们更感到被利用的愤怒。要知道现在稍微有点儿流量的艺人,从进组开始就有“前线站姐”跟着拍,上工下工都是透明的。立刻就有人把任望的沈雁臣扮相和在剧组的照片发出来打脸,展言也让人打为资本的一派,被集火了一把。
展言出道至今还没见过这种阵仗,被骂得都怀疑人生了。他再迟钝也看出来了,江晏这当口把他的名字挂出来,就是去挡枪眼儿的。陈芳芝给他打电话,说你忍忍吧,总得让江晏把这口气出了不是,不然你接下来日子更不好过。
“也不是坏事儿,”陈芳芝还笑,“你知道你一下午涨了多少粉吗?”
展言不知道,他把app都卸载了,根本不敢看。
他委屈巴巴地问陈芳芝:“那要是她这口气出完了还不够呢?”
“那你就去抱好戚婉的大腿。”陈芳芝给他支招。
戚婉才是制片人,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组里,也是她做主用的展言。陈芳芝估计着,江晏也就是护一护自家人,再小小报复一下严茹上次的举动。既然她松口答应了让展言进组,后面就不会再为难他。
“别想太多了,”陈芳芝的语气颇不以为然,“这是在跟董翎掰手腕呢,没你的事儿。”
展言不懂,但陈芳芝也没多说。他被骂得不敢上网,所以不知道,这张剧照真正的爆点在于董翎的缺席。男二换角的风波看似来势汹汹,但也就吵了一个下午,到了傍晚,大家都下班了,开始看八卦了,路人的声音就大了,都在问:“董翎呢?”
这个时候,各路小道消息都纷纷冒了出来。任望粉丝把任望进组的照片发了出来,反而印证了一条一直以来的传言——剧组早已开机,是因为董翎擅自罢演,才导致了这么多的风波。某些论坛还神通广大地找到了董翎飞页的内容,一时之间矛头直指董翎。不少人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语气开始盘点董翎的演艺之路,把她跟同期女星作对比,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两部剧被压再加上息影产子,董翎已经被后浪拍死了。剧组能换他任望,就能换你董翎。
开机仪式之后的第二天,董翎果然悄无声息地回了剧组,没带那几个编剧。
戚婉没有为难她,洪开仁也没下她的脸,大家心照不宣,就当她孩子是真的病了这么久。
至此,《烟云十四州》总算是正式开拍。
对于江晏拉他挡枪眼儿的举动,展言倒是没吃心,更没有迁怒江少珩。不过江少珩自己不高兴,跟他姑姑电话里说了两句嘴,最后被江晏用一句“再不识好歹我告诉你爸去”堵回来了。
网上纷纷乱乱地吵过一轮之后,大家的关注点就放到了其他地方。开机仪式的时候还有个小插曲,主演们拈香祭拜,要朝着四面八方拜一圈。这个仪式应该是顺时针转,但是江少珩当时转错了,一回身跟展言来了个对拜。虽然他立刻转了回去,但这个瞬间还是被站姐捕捉了下来。江少珩的粉丝立刻开始刷“笨蛋宝贝好可爱”,不过这张图下面更多的还是一边喊着“这是可以嗑的吗?”一边已经在喊“嗑死我了”的cp粉。
江少珩无惧网暴,正常上网冲浪,看见有热心网友给他们p了一身红,背景贴了个“囍”,愉快地用小号点了个赞。
这事儿展言不知道,还是庄辛蕊讲戏的时候跟他开玩笑,说网上还挺多嗑你俩cp的,要不给加点儿这方面的戏。展言自己做贼心虚,以为他和江少珩那点儿暧昧都让人知道了,吓得话都说不连贯。庄辛蕊就没再逗他。
作为总编剧,庄辛蕊这次也跟组了,要根据拍摄的实际情况随时调整剧本。毕竟这种沾点儿奇幻的古装剧,纸上写的设想和最后的置景差距非常大,完全照着演就很可笑了。因为展言错过了建组时候的剧本围读,现在也没工夫为了他再围读一遍,这两天都是庄辛蕊单独给他讲戏。
至于为什么是她而不是导演来,答案很明显,因为洪开仁快被展言气死了。
展言自己也没有想到,拍戏原来是这个样子。
他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环境。当时在速成班上表演,地方就这么大,同学们就安安静静地在下面看,虽然有点儿尴尬,但只要花点儿时间,他还是能投入进去。但是《烟云十四州》不是同期声,现场嘈杂混乱,这头走着戏,边上置景的置景,接电话的接电话,灯光的师傅们没事儿干,站那儿用方言聊家长里短……这些都让展言无所适从。洪开仁知道他是新人,在这一点上倒是没苛责他,但现在拍摄任务太紧,他也急躁。不能吼展言,就吼别人,怪他们太吵。弄得展言更有心理压力,只能不停地给大家道歉。
但是他的问题还不止这个。沈雁臣的人设类似“智多星”,比起江少珩天天跟着武术指导在那儿比划,展言大部分时间都是嘴炮输出。难点在于,展言完全拿捏不了沈雁臣的孤傲清冷。扮上了以后是挺像回事儿,但他总是控制不住笑——不是笑场,而是因为紧张,想要缓解情绪的那种笑。偏偏他的相貌是那种一笑就很甜很乖的类型,好看是好看,但完全不是沈雁臣了。
今天最后一场戏就他和江少珩,情节发展到疏弥国王为公主招婿,出了三道谜题,纪慕云解不出来,夜探沈雁臣房间想看看他解出来没有。两人有了一场正面交锋,彼此试探着对方的真实身份和目的。两个人弯弯绕绕,沈雁臣的台词又长,又文白夹杂,很难记。展言说着说着有点儿忘词,一紧张,他又笑了。
其实忘词没有关系,如果是有经验的演员,就会知道设计一点动作顺过去。导演不叫停,演员就不能停,只要演得自然,怎么都行。像他们这样不是同期声的,还可以有人在旁边出声提示。可惜展言并没有这样的经验,他一忘词就停下来,本能地看镜头,他一看镜头这一条就又废了。最后把洪开仁惹火了,骂了展言一通,这场戏也延到明天继续了。
展言来不及觉得委屈,又开始四处道歉。因为是纪慕云夜探,所以江少珩一直站屋脊兽上跟他说话。屋脊兽巴掌大点儿的地方怎么站得住,所以江少珩身上一直吊着威亚,全身都得绷着劲儿保持身姿。导演喊收工的时候江少珩才被放下来,人都僵了。展言自己也吊了两天威亚,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儿。跟江少珩反而说不出道歉的话,就是看着,眼睛都红了。
江少珩让人围着脱威亚衣,一看展言的表情,还笑:“哎呀没事儿。”
他是知道这个的,之前在许澜那儿拍照,许澜就跟他说了展言一紧张就下意识用笑容来掩饰的问题。只不过他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江少珩只觉得他笑起来还挺好看,那不比端着脸好看多了?
“真的没事儿。”等他们回到酒店江少珩还在安慰他,“偶尔状态不好很正常。”
展言很低落,点点头回自己房间。公司给他派的那个执行经纪叫田杨杨,个子小小的一个女生,跟展言差不多大,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问:“展老师,你还没吃饭呢?你想吃什么呀,我给你去买?”
展言哪还有心情吃饭,江少珩跟他住门对门,听见这话从门口回了一下头。展言跟田杨杨小声说了句“不吃”,也不看江少珩,自己回房间了。
他妆也不卸,灯也不开,就这么把自己扔到床上,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上一个点,感觉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房间里太安静,他能听到对面江少珩开始放音乐,然后是水声,估计在卸妆了。手机响了,有消息进来,但展言不想去看。他就这样安静地流了十分钟的眼泪,然后毫无预兆地爬起来,快速地去卸了个妆,揣上剧本出门了。
庄辛蕊开门看见展言还有一丝讶异,她今天没去片场,在屋里赶稿来着,也没说今天还要讲戏。一边把人让进来,一边给他去倒水:“怎么了?”
展言坐下,也不客套,直接就问她:“庄老师,我是不是跟沈雁臣特别不像?”
庄辛蕊水倒了一半,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她一时没有回答,慢悠悠地把一杯水倒完,给他递到桌上,这才也坐下来,先笑着反问:“为什么这么问啊?”
展言说不出来,他甚至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用“没经验”好像并不能开脱掉所有的问题,剧组很多都是新人,他不是唯一一个第一次拍戏的,江少珩也不见得经验比他多到哪里去。洪导不求他演技多么出众,但至少要能看,为什么他连这个都做不到呢?
展言咬着自己的下嘴唇,焦虑得不得了,半天,跟庄辛蕊说:“我觉得我演不好,是因为我不理解沈雁臣……我想来想去,庄老师应该是最理解这个人物的。”
庄辛蕊听笑了:“那你应该去找原作者,他更懂。”
展言说不出话,低着头。庄辛蕊看了他一会儿,有点儿于心不忍。展言这段时间演得很艰难,她也是看在眼里的。平心而论,在表演上展言只是天分不那么高而已,算不上朽木。只不过第一次给的角色就太重,拍摄任务又很紧,确实有点儿逼他了。
“你只是太紧张了,放松就好。”她安慰他。
但这句安慰没有任何用,展言也知道自己是太紧张了。但是他要是能知道怎么放松,也就不会这么紧张了。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
庄辛蕊也知道自己讲了句屁话。
“展老师,表演的事情我是个外行,可能帮不到你什么。”她最后开了个口,“不过我觉得啊,沈雁臣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我跟你说句心里话,我们整天说什么,人物要立体,弧光要完整……其实说白了,他还是一个纸面上的人。所谓很像他的人是不存在的,只要扮相气质上能靠上就行了。你去问洪导,他肯定也是这么说。没有人质疑你跟沈雁臣像不像。”
展言抬头看着她,庄辛蕊斟酌着词句:“问题不在像不像,而在你信不信。”
展言没听懂。
庄辛蕊:“我写第一部戏的时候也摸不着头脑,就光想着把那些观众爱看的桥段往里凑。当时那个演员就觉得特别不合理,他的性格干不来这事儿,跟导演辩,要改戏……”
她好像突然开始讲起了自己的事,但展言安静地听着,没打断。
“那个导演说了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他对男主角说,\'做演员,要对自己的角色有孩子般的轻信。\'”庄辛蕊顿了顿,停下来看着展言,见他神情专注,简直是病急乱投医了,说得便更谨慎,“我的理解是,演员到镜头下面,就要忘记自己,去信任你的角色。”
展言总是紧张,甚至会被片场的声音影响,也许就是因为他心里依然是在“扮演”沈雁臣给大家看,而不是“成为”沈雁臣。
展言若有所悟,但又不是很想得明白。庄辛蕊的话太玄了,他现在摸不着头脑。
庄辛蕊又道:“如果你还是觉得特别困惑,可以试着把你的想法全部写下来,睡一觉再来看。”她耸耸肩,“我写不下去,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的时候就会这样。对你不一定有用,但你可以试试。写人物小传也行,试着跟沈雁臣慢慢熟起来吧。”
言尽于此,确实隔行如隔山,她能帮的也就这么多了。展言本来是拿着剧本来,想跟她再具体聊聊今天的这个戏,但看她说到这份上,又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再打扰她,便起身告辞。
庄辛蕊送他出去,末了又道:“你还是要去找洪导聊一聊。”
展言心道他哪儿敢啊,但还是道了谢。
回去的时候他一直在心里琢磨那句“轻信”的话,感觉自己更糊涂了,想得太入神,几乎无意识地掏房卡进门,根本没往边上看。
江少珩叫他:“喂。”
展言一个激灵,被他吓了一跳。回过头才发现江少珩没在自己屋,就坐他门前的阶梯上等着,脚边放了一个塑料袋,还冒着热气。
展言愣愣的,眨了眨眼看他。主演的待遇好,住的都是独栋的行政套间,虽说是门对门,也不像普通房间就隔一道走廊,中间还有一小片绿化。门上挂了壁灯,昏黄的光罩成一个锥形,像舞台上的聚光灯,把江少珩圈在里面。
江少珩长腿一伸,抓起身边的塑料袋,站了起来:“去哪儿了?”
“找庄老师。”展言老老实实地回答,“你在门口干嘛?”
江少珩已经走了过来,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一阵肉香飘了出来。然后他冲着展言笑了。今天展言对着江少珩的妆面看了一天,乍看他原本的样子有点儿意外,素得过了,眼睛也有点肿,大概是没睡够。但是一笑起来,却有一种莫名的熨帖,把展言皱巴巴的一颗心都烫平了似的。
他说:“当然是在等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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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卷标是乐谱术语,第一卷 意为如歌的行板。第二卷是激动的急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