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言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如果陈芳芝已经去见过了霍俊文, 那么关于邵思远的事她应该也早就已经清楚了。她只要随便一盘问,霍俊文自然会告诉她那天展言怎么会出现在那个酒吧,展言实在没有什么还需要告诉她的了。
但陈芳芝仍然安静地看着他,等着他回答。
展言低下了头:“我不是不相信你。”
陈芳芝背往后, 轻轻靠在了椅背上, 仍然看着他。
“邵思远来找过你了吗?”
“嗯。”
“你给钱了?”
“没有。”
“他要多少?”
“五百万。”
陈芳芝立刻嫌恶地皱起了眉头:“他疯了?”
展言竟然笑了出来, 捋了捋自己的眉尾。可不就是疯了。
“他以为我的钱都是风刮来的。”
陈芳芝没再说话,似乎在快速地思考着什么。展言却突然掏出了手机, 点开了手机自带的录音软件,界面显示有一个新的20分钟录音。陈芳芝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展言面无表情地把进度条往后拉,邵思远的声音被加速了几十倍,尖利得失真, 一直拉到最后,展言松开了进度条,他自己的声音传了出来。
“你要多少钱?”展言停了一停, 又打断他,“不要再费口舌了。”
邵思远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出来:“五百万。”
陈芳芝深深地看了展言一眼。
“勒索五十万以上就判十年。”展言平静地对陈芳芝说,“所有的聊天记录和电话我都存着, 他如果真的敢把东西发出来, 我就先给他五十万, 让他删了,然后去报警。”
陈芳芝立刻道:“不行!”
展言似是知道她要这么说, 无奈地勾了一下嘴角。陈芳芝眉头拧得更紧, 问他:“既然要报警, 为什么还非得等他发出来?”
“毕竟是要坐牢的事。”展言有些犹豫, “他不仁我才不义, 不然也没必要……”
陈芳芝都让他气笑了:“你还挺讲仁义?那你有没有想过,报警之后就要把这些东西都提交给警方作为证据,要是去过公堂,你让他删了还有什么用?这不自己承认是真的吗?”
展言很不解:“我连警察都不能相信吗?”
陈芳芝果断道:“不能!”
展言和别人不一样,他是公众人物。一个案子经手多少人,随便一个派出所的辅警,或者法院的实习生都能看到,要是匿名去曝光,查都查不出来。多少艺人结婚离婚都是民政局的人说出来的?公职人员也是普通人,是普通人就有八卦的心。在公众心目中,明星是没有隐私权的,搞不好还要有人觉得这些事被曝光出来才是应该的。所以所有的明星都会被敲诈,但几乎没有见到有明星把人弄进牢里去。这实在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
“就算你运气好,碰到的都是嘴严的。邵思远毕竟是你的前队友,他要是去坐牢,你怎么回应?”陈芳芝看着展言,“你前脚还给人女儿买礼物,后脚人都进去了,你却什么都不表示,不合适吧!”
陈芳芝恨铁不成钢似的:“你怎么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
她还以为展言这么镇定是心里有什么大成算了,没想到还是这么……陈芳芝忍了忍,克制住自己骂他幼稚。其实她早已明白,展言并不是幼稚,他只是有着一套牢不可破的世界观,坚信这个世界是有序的,公道的,所以他永远会选择光明正大的路,会坚持一些被很多人抛弃的原则。比如当年要把机会让给别人,又比如后来不愿意让粉丝为他不满意的歌买单。这跟他经历过多少事情,吃过多少苦都没关系。也许和从小得到的无条件的母爱有关,也许就是天性如此。陈芳芝站起来,自嘲地摇了摇头,在心里默念,自己选的,自己选的。
她当年就是看中展言这种“傻”,认为这样的人值得信任。所以他真的傻到她的时候,也不能生气。
展言也皱起眉头,还想争辩:“可是……”
陈芳芝:“你别想那么好,真报案了那五十万还不一定追得回来呢!”
展言眨了眨眼,刚才还埋汰邵思远觉得他钱像风里刮来的,这会儿还真的表现得像钱从风里刮来的:“那也就五十万。”
陈芳芝恶狠狠地看他一眼:“有这钱你捐希望小学啊!一间小学也是五十万!”
展言闭上了嘴,感觉陈芳芝的耐心已经耗尽了,他再说下去又是讨骂。
事实也确实如此。陈芳芝今天处理完了霍俊文那档子事儿,回头一想展言居然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她,心里还挺不是滋味儿的。想想最近江少珩回来了,估摸着是展言又想起旧事,心里跟她疏远了。经纪人和艺人之间也有势高势低,若是艺人当红,经纪人就是给他打工的。所以陈芳芝今晚跟展言那是客客气气,有礼有节,有商有量,再不跟一贯似的张嘴就来了。
就是没说几句就原形毕露了。
“行了,我来处理!”陈芳芝没好气地跟展言说,“你别管了。”
展言难得过问了一句:“你还能怎么处理?”
总不能也拿对付霍俊文的招去对付邵思远。那无非就是给钱,难不成还真给五百万?
陈芳芝犹豫了一会儿,又问他:“真判十年?”
展言特别笃定地说:“我演过律师的啊!”
陈芳芝:“……”
陈芳芝:“行吧,那我去吓吓他。”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都笑了出来。展言原本觉得自己盘算得挺好的,今晚在邵思远面前也算是临危不乱,一直背对着他,还偷偷走到窗边去开录音,现在想想也挺逗的。
“你啊!”陈芳芝笑得喘不过气来,揉了揉眼睛,“别信你演的那些个剧本。”
展言演律师的那部戏就是《为你可摘天上星》,那部剧里所有的案件都有一个很完满的结果,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要求助警方和律师,公正就会像在网店里下的单,保证三天内就会为你送达。
陈芳芝:“那些编剧都没见识过真正的社会。”
展言看了她一眼,怀疑她是忘记了《为你可摘天上星》是庄辛蕊写的。可是庄辛蕊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社会吗?展言觉得并不是这样。她自己就从来没有收到过那份公正。
但展言从来没有想过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写。
“算了,明天再说。”陈芳芝疲惫地掩了一个哈欠,“你也回去早点睡吧。”
展言便站了起来,刚走到门口,陈芳芝又道:“哦,对了,去地铁站唱歌那事儿,美奈那边问你能不能顺便给写个一分钟的广告歌。”
展言眉头一皱:“还要我写歌?”
那可是另外的价钱,哪有“顺便”一说。
陈芳芝“嗐”了一声:“那我回了去,就说你没空。”
展言点点头,打开了房门。陈芳芝又把他叫住:“还有《歌声飞扬》,我帮你应了,抽两天去上海录哈。歌你自己挑。”
展言:“不是最好别请假么?”
陈芳芝摊摊手:“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
展言欲言又止地看着陈芳芝,叹口气:“知道了。”然后转身又要走。
陈芳芝:“还有……”
展言哭笑不得地转回头:“你就不能一口气说完?”
陈芳芝也笑了,竟罕见地踌躇起来,半天没说得出来。
“还有,你和江少珩……”陈芳芝小心看着他的神情,说得很慢,“你留点心就行。”
展言反倒愣住,半晌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
陈芳芝的猜测也不是空穴来风。除了那段唱歌的视频,展言最近的状态也十分异常,今天又莫名其妙回了趟家,陈芳芝回来一问小莱他们就能联想到。
时过境迁,她现在没有了非要棒打鸳鸯的理由——说实话,当年她也不是不允许展言谈恋爱,只是时也势也,她当时没有更好的选择。
展言听出她言外之意,反倒只觉得荒诞。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勉强跟陈芳芝笑了笑,“他已经有男朋友了。我们只是……”
然而“朋友”像两个真实的铅字卡在他喉咙里,方方正正的棱角抵在他舌下,再往外吐一点,就会划开他的动脉。
陈芳芝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看着他的表情。那神情似是有些怜悯,展言立刻道:“我没事。”
话说出来他便有些后悔,这也太此地无银三百两,陈芳芝并没有问他有没有事。
陈芳芝笑了笑,没戳穿他。
“早点休息吧。”
展言终于从她的房间里走了出去。回自己房间的路上经过段平霞的屋里,她开着门,正对着走廊,显然是在等展言。展言只好进去,跟妈妈又说了一会儿话。他没有一下子把全部的事情真相都告诉妈妈,只说邵思远拿了一些他以前的“黑料”来勒索他。他有意识地暗示了一点,但是段平霞似乎没有往那方面去想。这些年展言做明星,她也跟着上网,学了不少时兴东西。她知道每个明星都有“黑料”,很多“污点”在她看来都很无聊,但她早已接受了这个社会对艺人高要求的事实,所以展言这么说,她也能听明白。就是心里一下子挺难接受的,毕竟邵思远在她心里一直都还是以前那个会跟着儿子回来吃饭的少年人。她顾念着邵思远当年大雪天送她去医院,可以原谅他骗婚,毕竟雷倩不是她的小孩。但是勒索自己的亲儿子——今晚还是通过利用她见到了展言,这是她不能接受的事情,一时气得都不知道怎么才好,又捶胸又落泪的。展言怕的就是妈妈把这事儿往心里去,耐心地哄了老半天,又服侍着她好好睡下了,才回到自己房间。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展言感觉自己已经累得麻木了,可是洗漱完躺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是江少珩。
展言把手机拿出来看了一眼。房间里一片黑,屏幕突然的强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把亮度调低,忽略了凌晨还在活跃的好几个剧组工作群,直接点进了跟江少珩的对话框。他们的话题还停留在展言那句逗他的小谎言上——“晚上加了两场戏,不回来了。”一整个晚上快过去了,江少珩一句话都没有跟他说。
展言把手机扔到一边,有些酸涩,又有些不平。在楼下还知道追上来解释,现在等着他解释,他又屁都不知道放一个了!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又想起他对江少珩说“滚回纽约”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他把人伤着了。展言想到这个,自己心里又难受起来。难听的话是一把双刃剑,把人刺伤,他自己也不好过。他一点都不想江少珩回去,现在他跟自己承认了。可他也不知道还能跟江少珩说什么。
他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梦里他回到了五年前,还在上那个表演速成班,又迟到了。他拼命地跑,却怎么也来不及。等跑进了教室他才发现不是练功房,而是像一个音乐厅似的地方,里面有一整个乐团,全都西装革履的,还都是外国人。江少珩坐在钢琴前,还有一个栗色头发的人跟他坐在一起,两个人非常亲密,江少珩就跟没看见他一样。展言用尽力气叫他,可他就是听不见,展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跟那个人说笑,然后他们旁若无人地凑到一起,轻轻接了一个吻——
展言遽然睁开眼,听见自己的心跳像鼓点一样,响得整个房间都是。他用力地吸进两口气,这才听见真正把他吵醒了的东西——不断振动的手机。展言眯着眼睛拿起来一看,已经是凌晨四点半,来电是一个陌生号码,归属地北京。
展言无语地“草”了一声。这种半夜的骚扰电话他收到过很多,多半是不知道从什么渠道搞来他号码的粉丝。一般情况下他会直接拉黑,但是今晚他尤其生气,于是他接了起来。
“喂?”他没什么好气地问,“谁?”
“啊,那个……是展老师吧!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对面的声音有点耳熟,展言撑着上半身坐起来,努力回想了一下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
“我是林至恺啊,”那个人说,“就是……前两天那个酒吧里……”
展言一下子清醒透了,茫然地问:“林老板?”
“是是是,展老师还记得我啊!”林至恺很高兴的样子,对面马上传来一个压低了的微弱声音:“别说废话!”
林至恺似乎是捂住了话筒,很不满地顶了回去:“那你自己来说!”
然后对面马上就没声了。但展言已经听出了江少珩的声音。
“林老板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吗?”
林至恺:“哦是这样……上次那个,托您的福嘛……我说了出场费肯定不会赖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那……”
展言轻轻叹了口气:“林老板,我不用你的出场费。”
林至恺的声音马上又远了一点,似乎是转头跟江少珩说话:“他说他不要!”
江少珩在那头说:“你说你非要给。”
林至恺都急了:“我真的非给不可嘛!”
展言低下头,嘴角不自觉地浮现出了一个笑意。
林至恺又把电话接了回来,哼哼哈哈地跟他客套:“啊呀,这个怎么好意思呢……您这么大一个明星,我总不好——”
展言打断他:“林老板,这都四点半了,有什么事儿能不能明天找我经纪人说?”
林至恺摁住话筒,又跟江少珩说:“他让我去找他经纪人。”
江少珩不说话了,林至恺等了一会儿,问他:“我不会真要找他经纪人吧?”
“或者。”展言又开了个腔,林至恺立刻把电话接回来:“诶,或者什么您说。”
展言撑着额头:“或者我现在跟你经纪人说也行。”
“我……我经纪人?”林至恺茫然地重复了一遍,然后猛地反应过来。那头旋即传来推搡的声音,江少珩似乎是不肯接电话,林至恺非要塞给他。展言闭上眼睛,就那么等了一会儿。然后对面平静了,有人接了电话,但不肯说话。
展言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叫他:“江少珩?”
还是沉默,江少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等了好一会儿,突然硬邦邦地来了一句:“不是!”然后“啪”地挂了电话。
展言让他吓了一跳,听了好一会儿忙音都没想起来把手机从耳边拿开,就这么怔怔地坐在床上,手机没一会儿就自动息了屏,房间里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这次应该是真的,真的,特别生气了。展言竟然在心里品出了一丝微妙的歉意。就算是以前,江少珩也很少这样跟他发脾气。什么意思?等我去道歉?
王八蛋你跟别人亲嘴还要我道歉。展言那方才升腾起来一点歉意就像风里的火苗,刚亮一下就灭了。想屁吃呢!他恼火地把手机一扔,重新躺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