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白塔的气氛比亚历山大岛凝重得多。
双子塔一向与白塔井水不犯河水。一个掌握科技力量, 一个掌握军事力量,表面上则以总指挥为首领。
不少人却心知肚明,如果科技和军事全都掌握在哨兵手上, 那就太危险了, 两百年前的封建王朝不正是这样吗?因此双子塔的高层甚至有违背总指挥命令的特权。
但最近总指挥却以学生暴/动为由,把人类代表全抓了, 并派自己的精锐入住双子塔,从上至下肃清反人类分子。
在双子塔工作的人惶惶不安, 生怕下一个被抓走拷问的就是自己。一些风言风语在双子塔里疯传,说现在总指挥抓走的那些所谓间谍, 都是屈打成招的。
幸好得益于总指挥的多年经营, 白塔在普通民众间的支持率很高。普通民众都相信白塔抓的就是坏人,暂时把这些不满的声音压下去了。可原平安心中依旧埋有许多忧虑。
首先是白塔不知道那帮叛逃人员逃去哪里了。南极洲如此辽阔,而且城市与城市之间并无监控, 走冰路和走山路都可以。搜索的难度无疑增加了许多。
二是财政上没钱了, 且极夜期很快来临。极夜一旦降临,温度将持续下降,届时食物产出变少, 运输变得更加困难,中央白塔对其他哨塔的支援和管控都会减弱。
第三个问题则是一切问题的本源。
能用的人手不多了。
目前登记在册的哨兵向导仅2.5万左右, 除去学生们,和各个哨塔必须配备的哨兵向导, 能调动去追踪叛逃人士的并不多。还要确保那些人的思想没问题,品行良好、实力强大, 不会被敌人策反, 这使得派遣任务更加难上加难。
“休息一下吧。”夜星突然出现在她的办公室内,“别担心, 那些叛徒很快就能开口说话了。”
“他们都是小喽啰,得到的情报有限。”原平安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眼角的细纹比以往更深了,“要想得到个大的,还得深入敌营……”
突然,通讯器传来轻微的提示声。原平安与夜星对望一眼,便断掉所有网络链接,专心阅读这份绝密文件。这位情报人员是一个月前提示“鬼在白塔”的那位,能力卓绝。这一次的情报依旧言简意赅:
“文森山”
“那群叛徒要走文森山那条路!”原平安先是愤恨,而后有些惊讶,“那条路最难走,他们是为了什么要逃向文森山呢……”
情报不会给出更多提示,原平安也表示谅解。既然知道了叛徒们的必经之路是文森山,那就要马上做出行动。
“这些哨塔的这些人可以去南极半岛内陆,看看能不能拦截敌人。”原平安分析道,“但敌人神出鬼没,很有可能绕开城市……”
如果叛徒们要去往文森山,必定走的是山路。南极半岛山路崎岖,且人烟稀少。那些叛徒一钻进山里,实在很难抓到。
“所以我们最后的保险……是亚历山大岛的哨塔,它离文森山最近。”原平安的指尖划过地图,“那里只有小黑和封寒,封寒似乎还没离岛。没想到他会和小黑相处那么久,我还以为他们只会相处一两天,这两人不会在天天打架吧?”原平安没忘记封寒厌恶和哨兵相处,但她真没想到他们会待在那这么久。
夜星点点头,不知道是在赞成哪一句话。
她又问到:“你要让白煜月执行这次行动吗?”
原平安思索片刻,神色有些落寞:“还是不了……白荆棘已经死在他们手中,我不能再搭上白荆棘的孩子,就让他继续待在亚历山大岛吧……
“我会从这次毕业考中,挑选出能用的新人。”
……
尽管三塔之城气氛严肃,但什么都不能让考试推迟。116级哨兵和向导们在动荡中迎来了毕业考。
哨兵那边与计划中没有什么差别。除了大名鼎鼎的S级哨兵如今还在被关禁闭,其他人一切照常。他们躺入狭窄的液体罐中,惴惴不安地闭上眼。向导的安抚作用似乎从这一刻开始显现,哨兵在闭眼前依旧能看见身边躺着最熟悉的人,心中的疑虑便一扫而空了。
哨兵考试结束了,接下来是向导们的毕业大考。
极光会的会长北星乔前几日精神域暴动,无法参加考试,现在还躺在禁闭室内。
狱火会的会长年知瑜身体无不适,但因为牵扯进“人类代表叛变”案件,也被关进禁闭室内。据他本人态度,似乎也不是很想在这种情况参加毕业考。
两个学生组织的首领都被关了,学生们顿时群龙无首。为了避免毕业大考出现过多伤亡,白塔干脆连夜改试题。
原本向导们通常是阵营战,现在改成了长途作战。
学生们从白塔出发,跨过雪雾重重的冰原,翻越欺骗岛火山口,再抵达海岸线,用自己的方法游过洋流,抵达利文斯顿岛,最后和在海峡等待已久的教官打架,可以群殴也可以1V1。在整个过程中也可以寻求伙伴的帮助,从而全方面考验学生的能力。
在商量过后,学生们结小群出发了。冰原上埋了许多陷阱,炸起一簇簇烟雾。
率先突破重围的向导,大部分都有哨兵陪伴。毕竟哨兵的五感太适合在冰原上找准方向了。
“原来考试说明上的跨过火山口,不是虚指,是真的要我们从火山口内壁跨过去?”一对向导哨兵来到新的考试地点,顿时目瞪口呆。
欺骗岛火山可是活火山,随时有喷发的危险。此刻它不断吐出浓密的黑烟,火山口内壁时不时涌起烧灼的岩浆,温度更是与冰原相差甚远,以至于周围出现了河流。而这还只是它不那么活跃的状态。
“其他地方都被围起来了……我们只能从火山口上走。”哨兵再度观察一番,如此对向导说道。
“也只能走了,幸好出发前和别人交换了登山镐。”向导也只能认命地配备武装带。
他们如同蜘蛛般挂在火山口内壁的边缘。尽管他们已经小心翼翼,尽量往上走,但升腾的蒸汽依旧把他们的背部灼出一个个大泡。
“等等,你看那里。”同行的哨兵突然指向脚下,“那里是不是有个休息平台?”
向导惊疑地往下看。只见脚下十米外,有个不知什么材料搭建起的小棚子,不大,恰好够供一人坐下。
哨兵估摸着自己体力还够,便往下攀爬。他往小棚子里窥探,发现里面放着一套哨兵替换服装,还有几罐武器保养油。
哨兵愣神了一下。他好奇地往里翻了翻,带着神神秘秘的神色攀回向导身边。他震惊地分享道:“那些东西都是黑哨兵的!我看见他铭牌了。”
向导:“哪个黑哨兵?”
“还有哪个?”哨兵说起去世的人一时卡壳,“就那个……白头发哪个。”
向导脑海里飘过许多鬼神传说,才喃喃道:“他把东西放在这里干什么?”
“对啊,你说他把武器润滑油放这里干什么呢。武器润滑油一拿到外面就冻成渣了,再解封总会有许多小颗粒,擦起来那手感恶心极了。除非把它放进室温,甚至高于室温的环境……”哨兵越说越不自信,“……他该不是,不会是,借助这地的温度方便上油吧……”
他和向导面面相觑。
对他们而言,黑哨兵实在是很遥远的一个人物。他们在年级里不算顶尖,也不经常参与学生活动。那些优等生都在后头储存体力呢,才被他们一鼓作气暂时领先。黑哨兵的死亡对他们来说也是淡淡的,不过陌生人而已。
他们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窥见黑哨兵的生活一角。
走过火山口,他们继续爬过崎岖的山路,路上依旧是花样百出的陷阱。他们身上多出了不少小伤。
他们开始感到体力正快速下降,只能停下来补充营养剂。但他们在等待营养剂自热时,风暴忽然将雪雾吹散了一些,露出山腰上的小屋。两人疑心是教官的观测屋,打算前去包抄教官看看能不能加分。
推开小屋的门,映入眼帘却是一堆冻肉,以及一个极为显眼的烧烤架。
两人再度震惊地张大嘴巴。哨兵大着胆子用枪杆挑开冻肉,只发现一页笔记。看上面的表格,和他们的训练打分表很像。
“第34次训练,完成度21%,项目评分小计……”
“第35次训练,完成度21%……”
“第36次训练,完成度22%……”
哨兵扫了一眼落款,勉强看出训练者的名字包含“白火”,时间则是在6年前。
那么久之前的训练成绩单?
还是黑哨兵的?
“我听说过一些黑哨兵的传闻。”哨兵突然开口,“他不常在哨兵系里上课,而是有单独的训练场所。可能就是这里了。”
向导恍然大悟:“难怪白塔能这么快搭建好新考场,原来早就有了。这么说……我们的考试内容是黑哨兵的训练?”
哨兵:“而且是好几年前的。”
过了一会儿,哨兵估计想替自己挽回一点颜面,补充道:“他那时成绩不咋样嘛。”
向导朝他翻了个白眼。那个时候要是把他们扔进来,光是火山口那关就足够把他们全身都烧成碳。
他们在屋里谨慎地翻找了一会儿,确定全屋没有教官布置的小陷阱,才安心在这里休息。
但他们找到了一张时间较新的小纸条。
“尊敬的白煜月同学:火锅店的企鹅很中意你,但它很遗憾你已经有一只小企鹅了(它以为你的口袋孵出了一只企鹅)。它想送礼物给你。于是当我听说你最近要去什么行军训练,很久不能来火锅店。我便决定利用职务之便,塞点好吃的肉干给你。祝你在训练里吃得愉快——中央厨房三号窗掌勺人”
看完整张纸条,哨兵的脑袋宕机了一会儿,还是没明白火锅店老板、火锅店企鹅、黑哨兵和黑哨兵的企鹅这四者的关系。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向导翻来覆去地看那张纸。
“真奇怪啊……”哨兵只能感叹。
“是啊,黑哨兵真奇怪啊……”向导也跟着说。
除了“奇怪”,似乎没有别的形容词可以形容黑哨兵。他的行为并不恐怖,只是与白塔学生的认知格格不入。白塔学生为平时分,为毕业,为更高的军队职称而战。黑哨兵却完全不在乎这种评价体系,自顾自地建立自己的小世界。
最奇异的是,当他们接触到黑哨兵小世界的边缘,内心也莫名有些痒意,仿佛想知道更多。
可考试中的学生只能继续往前走。
离开时他们内心还有一丝怅然。
别的学生会看见黑哨兵留下的足迹吗?还会有别的足迹吗?黑哨兵当时在想什么呢?
可惜现在都只能成为未解之谜。
他俩找到一艘小船,行进整个考试最危险的路段。不少学生已经超过他们。他们在海岸线看到了许多学生留下的足迹。可一到了大海,什么人都看不见了。看不见欺骗岛,看不见利文斯顿岛,分不清东南西北,漆黑的海水永远不知道有多深,巨大的恐慌几乎要吞噬自己。
好在看见了几只调皮的虎鲸,他们终于找准方向,成功抵达最后的海峡。
他们躺在乱石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借此庆祝自己的新生。
从这里仰视陡峭的石壁,海鸟在天空盘旋,石壁尽头就是与教官的对战。他们商量了一会儿,就他们两个一队好了,不参与别人的组队。先在这里休息过今晚吧。
路上体力消耗太大,他们都不说话,只用硬邦邦的药膏涂抹自己的伤口。
忽然,他们听到了别的学生的交谈声,连忙躲起来。
那群学生同样精疲力尽,没有发觉他们的存在。可这群人的交流却引起向导哨兵的注意:
“黑哨兵的提示是什么意思呢?”
“悬崖上方有什么?”
“黑哨兵……”
躲起来的向导哨兵对视一眼。等那群人完全离开了,他们再悄悄去到那群人谈及的方向。
其实不用仔细找,这次黑哨兵弄出的动静大得很。
只要绕过一个尖尖的礁石,便看见上面挂着一个废弃的铁板。上面是黑哨兵极为耐心的刻字。字迹的磨损程度不一样,显然这行字不是一次性刻成。而是黑哨兵在不同活动中一次刻一点。
他说道:
“致总指挥未来的学生,也就是我的师弟师妹们,你们应该也走上这条训练赛道了。我没有办法给你们更多提示,但是在悬崖上我准备了惊喜。白火昱月”
向导和哨兵同时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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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黑哨兵不止走过一次。他在更年轻,也更孤独的时候走过,已经走出了一定经验。在火山口保养武器,在山腰补充体力,跨过一望无际的洋流,一次次的漂流到这个礁石附近。黑哨兵比所有人认知中都要更加强悍一些。
这些困难对他来说或许不值一提。他可能觉得无聊,所以花了很长时间刻字,说要给未来的人一个惊喜。
可他不知道,来的不是他的学弟学妹,而是疏远他多年的同级生。
在他死去后,同级生们走过他走过的道路,以一种奇妙的角度贴近他的生活。
悬崖上有什么呢?黑哨兵的惊喜会是什么呢?
期待、震撼、迷茫,与苦涩……多种复杂而陌生的情感交织在考生们的心上。
休整过后,向导与哨兵不得不调整心态,往悬崖上发起挑战。爬到一半,凌厉的攻击便凌空而至。这次的教官不复往日和蔼,似乎要将他们毫不留情地丢往悬崖下。他们陷入苦战,同时暗暗后悔,如果能多人战估计会轻松些,他们还是高看自己了。
在体力即将用尽的那一刻,教官终于收手,宣布他们完成了八天七夜的毕业考。
他们躺在山洞里,好久才从濒死的感觉缓过来。再看身边的伙伴,经过许久的考试折磨,他们更加坚定彼此就是最好的选择。难怪说毕业考试的搭档可以影响终身。
考完后,教官让他们继续往上爬,翻过悬崖顶就正式离开考场。他们也正有此意,接着往上爬,心里想着黑哨兵会留下怎么样的足迹。
当他们的脑袋从悬崖边缘冒出,静谧的天空万里无云,仅有鎏金般的黄昏日光跳跃进他们的瞳孔里。他们被刺得眨了眨眼,紧接着便看见夕阳将地面上的冰雕拉出一个个流光溢彩的光圈。逆着光线去看,才看清那是一座座闻所未闻的动物冰雕。
最大的企鹅冰雕下有一行字:
“如果你也无聊了,可以来这里玩玩。”
完成考试的两人一时哑言。
传闻中的黑哨兵形象与这些冰雕一样陡然立体起来。他并不高高在上,也不是个靠脸迷惑众人的花瓶。他实力强悍,怀揣着对生活的热爱,以及常人难以言喻的幽默感。
这种生活上的小细节和传闻中的黑哨兵差别太大,以致于他们无法将两人联系起来,甚至愣在当场。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坚固不化的冰雕上。
事实上,白煜月的真实想法和他们想象的有少许差别。
白煜月在白塔过得并不舒心,但他很会自我排解,俗话说就是给自己找乐子。他跋山涉水,经历一次次训练终于爬到悬崖顶上,在无聊中开始刻出课本里的小动物。他刻出来的动物们长得千奇百怪,可他依旧孜孜不倦地雕刻了许多。难以想象他心中有多么寂寞。
可他原本不是想给出惊喜,而是一个恶作剧。他的剧本里,学弟学妹们终于快走完困难重重的赛道,看见悬崖的提示,便像打了鸡血一样爬上悬崖。他们终于气喘吁吁地爬上来了,结果却只是不会动的冰雕动物园。想象到那时学弟学妹被骗后露出的懊恼表情,白煜月就觉得很有成就感。
“你们几个在干嘛?”原平安突然在尽头出现,“快把评分表给我,就离开考场,别阻碍其他学生。”
“啊!总指挥,好的,我们现在就离开。”这两位考生回过神来,连忙跑过去。
哨兵跑到一半,忽然折返回来,把路上遇到的那半张成绩单递给原平安。
原平安好声没好气:“不记得野外物资环保回收利用准则了?还想我给你垃圾分类?”
说完,她才看见上面有熟悉的字迹。她接过去,果然是她以前写的。纸张的边缘被撕扯得很奇怪,不像是人为,反倒是动物尖齿撕开的咬痕。原平安挑了挑眉,心里已经有了底。
那时候白煜月才十五六岁,就被原平安拎到这里训练。白煜月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从火山口翻过来,双手因为烫伤起了密密麻麻的水泡。原平安还是让他抱着枪继续跑。
金属的枪身到了野外就成了大冰棍,和白煜月的皮肤一贴,几乎要把白煜月的皮肤连皮带肉撕下来。而且这里是下坡,风吹得又邪门又狠,好像要把眼结膜都冻住了。白煜月踉踉跄跄地走着,到最后几乎变成爬,脸上都被刮出许多血丝。他想着再走一步就好,一步一步走,总能走到终点的。
原平安就站在他十米外,看他慢慢挪动,直到白煜月终于支撑不住倒下。原平安把他拎起来,放到避风口。白煜月的意识终于清醒一点。他睁开迷蒙的双眼,好像有点害怕接下来的训练。原平安沉默良久,才说:“你必须拼尽全力,才能去到终点。”
白煜月神色一怔,究竟要到何种地步,才敢说自己“拼尽全力”?
原平安话不多说,将白煜月重新拎回训练道上,让白煜月在低解封率的状况下,逐渐掌握多项生存搏杀技巧。
那时候她还没想过白煜月会变成一个怎样的性格。她要思考的东西太多,能挤出给白煜月的时间就更少了。能让白煜月活下来,就是她给白荆棘的最好答复。
没想到白煜月有一天刚翻过火山口,那一头白发被火山灰熏得黑乎乎的。他安静地潜伏,绕到原平安精神体后面,然后猛的一扑,抓住白虎精神体一直动来动去的大尾巴,结果因为不会用精神域抓不住。白虎则吓得当场炸毛,一不留神就把训练日志撕了。
原平安十分无语地看着白煜月折腾。果然十五六岁的少年,都是猫憎猫嫌的性格。
如今的原平安想到往事,嘴角不禁扯了一下,然后耷拉得更深。
看见总指挥表情变化的学生,内心都咯噔一声。
原平安扫了一眼远处五花八门的动物冰雕,淡淡地说:“那小子训练后总是这么有精神。”
“总指挥……”学生忽然问道,“白煜月他……经常在这条赛道上训练吗?他的成绩怎么样呢?”
原平安翻看评分表的动作顿了顿。这两位学生实力中等,比他们强的向导早就抵达了终点。可原平安依旧语气笃定地说:
“他是白塔最厉害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