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狱火会活动室。
年知瑜站在窗前, 看着难得清晰的月亮,白雪堆在三塔之城上,衬得月光更加皎洁。他在长青论坛上刷到了北星乔的帖子, 下意识用上自己的账号号召学生们去寻找黑哨兵, 他自己却一动不动,好像是冻僵了。
他不敢想白煜月出了什么事, 让北星乔一副要把白塔掀翻天的模样。但一切都有可能。没有确切的证据前,他还有等待的余地, 宛若等待雪落在肩头。
直到他看到论坛弹出的新消息。
狱火会的相处原则是互不打扰。但狱火会成员得知这条消息后都不禁看向年知瑜的方向,眼里有困惑。
但他们看见年知瑜的神情后, 都被那浓厚的难过所感染, 忍不住手脚放轻。他们未曾推心置腹地说过一句话,可他们毕竟是经历多年的伙伴,此刻感同身受, 心如刀绞。然而他们也知道, 自己所感受的痛楚,绝对比不上年知瑜的万分之一。
年知瑜静静地站在原地,人生中第一次被铭心刻骨的悲伤笼罩。
……
白塔更高的楼层, 司潼没找到总指挥官,只能用通行证借用了部分白塔终端AI的算力。他询问“白煜月的行踪”, 这台沉默的AI咕噜咕噜地冒泡运行。司潼度秒如年,不明白AI回答个行踪为何要计算得如此漫长。
他忍不住拍了一下AI的钢铁外壁。AI立刻停止冒泡了, 在司潼惊讶的眼神中,机箱前的屏幕显示道:“正在重启, 请耐心等待……0.02%”
司潼顿感窒息, 诡异的失落拉扯着他就要发疯。他按住脑袋,近乎哀求道:“不要这样……是我错了, 我只想知道他在哪……告诉我吧……”
突然,他的通讯器发来邮件。标题闪烁着夺目的红光,意味着这是一封他无法拒绝的命令。
信件写道:“迅速前往南极胜利塔的三级机密会议室”。
司潼喉咙间发出不甘的混杂声,将一路上拿到的各种纸质通行证往地上一摔,抱头蹲下。过了一会,他熟练地使用呼吸镇静法,把散落一地的通行证整理好,按下回复:“我马上到。”
他冷冷看着眼前的AI机箱,又下了一道命令,希望计算成功后,将结果发给他。他面无表情,如同一具行尸走肉,离开房间,乘坐电梯。电梯屏幕的数字映在他眼里,一点点变小。
他出示通行证,走出白塔。今夜是个无风之夜,一切显得如此安静。他踩在雪地上,响起轻微的嘎吱声,身后留下一列长长的足迹。等走到南极胜利塔下,抬头望去,南极胜利塔像把宝剑插入地表,裸露的钢铁结构如同一尊怪兽。而司潼已经恢复原来的神情,又是那个孤傲的天才。
会议室外,他听见几位双子塔代表的声音。
现在人均寿命是130岁,几位老人家几乎是从白塔初建时就支撑着各个学科稳步前行,在三塔之城内颇有威望。他们在会议室里却像个卖油贩子般吆喝:
“我认为计划依然要继续实施下去……”
“我不同意!”
“这里不是还有个替代品吗?一个死了,找他未尝不可。”
“白塔长夏病毒入侵事件很可能和S级哨兵的觉醒有关!我们必须彻查这件事!”
司潼不客气推开门,看见十位老人或坐或立地包围在会议桌两端。
而会议桌下首,坐着一脸惶恐的晁千亿。他的双眼着急地朝司潼使劲,似乎想暗示什么。
“司潼,你来了正好。”一位老人拉开椅子,给自己泡了一壶奢侈的浓茶,“给我们讲讲长夏入侵事件的调查结果。这次真的可惜了……损坏了太多东西了。还有司潼,你是大脑特化型向导,如果黑哨兵损坏到这种情况,可以复原一部分脑电波吗?”
听到某个字眼后,司潼只能呆呆地站着。他看见一个黑桶被机械蜘蛛脚平稳地送进会议室。那一刹那,他似乎感受到某种危险,宛若被人掐紧了脖颈,快要窒息了才拼尽全命喊出一声气若游丝的“不要”。大脑警钟长鸣,过度充血的眼球使他世界里浮现出斑斓的色差。
不要对他这么残忍……不要让他看见!不要让他亲眼看见!
然而黑桶外的铁链被轻飘飘地解下,露出满罐的绿色荧光液体。罐体外贴着标签:考试人员-116级白煜月,考试结果-失败。
而液体罐内,悬浮着一具被拘束带绑住的白骨。
宛若噩梦亲临,司潼浑身发抖,四肢泛冷。他无视了在场所有人,踉跄着走了两步,没有流泪,身上一切都变得干燥,连血管也快干涸了。空气经过他的声道,发出令人胆寒的震动。他张大嘴巴,像是在大口呼吸,又像是要呕出所有的血肉。
……
“是我……害死了他吗?”
历洛崎一步步走上白塔最顶端,那里一如既往地站着夜巡组组长夜星。她总是全副武装,掩去面容,站在白塔顶端注视着远方。今夜她的武装似乎更厚重了些,宛若一副活着的古老盔甲。
历洛崎和白煜月曾经满脸不爽地站在一起,接受夜巡指导。初入夜巡队伍时,历洛崎还不会用自己破碎的精神域,狼狈不堪地一次次被打倒。最后他满脸疲惫地躺在训练场上,再也没有站起的力气。
谁知白煜月忽然来了。历洛崎心生戒备,挣扎着要爬起,等着这个可恶的黑哨兵说些嘲笑的话。谁知白煜月扔给他一瓶水,把他重新按回雪地里,用嫌弃的语气说累了就暂时休息,他们好歹是搭档。然后坐在历洛崎身边,百无聊赖地打掉一个个飞速移动的机械靶子。等历洛崎休息好了,白煜月就变成一条咸鱼了。俩人从此培育出轮换休息的默契。
这点点默契后来成了历洛崎嘚瑟的资本。他就爱抓着这点和北星乔炫耀,当面质问三连:白煜月多久和你并肩作战一次?怎么是我而不是你成了白煜月的任务搭档?你了解过和黑哨兵链接的滋味吗?
他就爱把场面搞得越难看越轰烈越好,因为他不开心!他不开心就要所有人都难过!
果然北星乔又开始发疯了。
白煜月又不得不去哄北星乔。
历洛崎笑容更深也更苦,消停了一会儿,下一次还故态萌发,还要继续这样折磨所有人,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
可他究竟为什么不开心,在很长时间内,他并没有想清楚。
结果某一天,白煜月轻飘飘地消失了。
没有他的参与,也没有北星乔的参与,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某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好像白雪融进泥地里,无影无踪,再也不见。
白塔顶端,历洛崎神情恍惚,时而流露出难忍的痛苦,仿佛在忍受烈火烹心的酷刑。终于他喉间挤出一句:“是我害死了他……我明明是他的绑定搭档,我却拒绝了他……是我的错。”历洛崎的身体似乎提前耗尽机能,整个人颓然地跌坐在地,宛若在像冰冷如雕塑的夜星忏悔。
他多想回到那个考试前夕,不再强撑脸面,不再故作矜持,就靠着2%的匹配率和白煜月走下去,死在一起也当做美梦一场。
“不是你的错。”夜星忽然开口。
历洛崎错愕地抬头。他双唇颤动着,忽然眼里爆发出愤怒,大声指责道:“那你们呢?为什么要让他一个人参加考试!他不也是你的学生吗?他的性命对你们来说和其他人没区别吗!你们这十年,养条海豹都会付出感情吧!你们怎么忍心……眼睁睁看他送死!他明明、他明明很相信你们……”
夜星握剑的手紧了紧。
历洛崎眼球布满血丝,指尖陷进皮肉里:“你们当初把我和白煜月强硬匹配在一起……为什么那时候不把我强硬拉过去,我能反抗什么?你们白塔不是很会这套吗?”
夜星的声音格外冷漠:“你不要再说了。”
“我偏要说!”历洛崎的声音在空旷的白塔塔顶显得格外渺小。可今夜无风,夜星偏偏听得一清二楚。
“要人无缘无故多了十年可活!又要人因为一个考试就死掉!你们算什么老师!”
夜星久久没有说话。
疲惫感又袭上历洛崎的心头。只要意识到白煜月已经离开了,打抱不平的对象已经长眠,他就再要支撑不起自己的愤怒。一切生的存在已经没有意义,所有的痛苦与怒火都要随着那个身影,如同流沙般流逝虚空,现世只剩下空荡荡的躯壳。
白塔顶端静得可怕。许久后,夜星才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没有强制要求你陪同他考试,是因为……”
历洛崎眼珠微转,听见夜星念出最后的审判:
“是因为他拒绝了你。”
历洛崎瞬间愣住了,没能理解这个简单的理由。
他的大脑缓慢地运作,一点点咀嚼这条短句下的深意。
白煜月在那个夜晚,面临突如其来的毕业考,内心难免紧张与慌乱。白煜月的大脑会理智地分析,如果没有向导帮忙,他可能会遇到更危险的困难。而现在有个匹配度2%的向导等着他,如果他想要这位向导帮助,他的老师说不定真的会把这位向导绑过来。他面对的是死亡率最高的毕业考,动用点小特权人之常情。
可是白煜月没有这样做,反而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这位向导,拒绝了最后增加求生的可能性。
——因为他不喜欢他。
在死神来临前,白煜月对这条事实,甚至没有半分动摇。
历洛崎数度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回想起和白煜月最后的谈话。他俩互揭伤疤相互伤害。他还以为白煜月和他一样,只是情绪上头才说的“不喜欢”。他还以为这五年的默契,在白煜月那里必定有所不同。这特殊的关系,或许能在白煜月心底占据一席之地。却不想白煜月虽然思维天马行空,对待感情却诚实得很。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感觉就是没感觉!
不要历洛崎,就是不要!
一声爆炸在远处响起,火光照亮历洛崎惨白的脸。天空开始下雪,呼啸的风暴似乎能把路上的行人吹跑。风雪也压弯了历洛崎的脊梁。或许潜意识里,他已隐隐察觉,自己只是一个满盘皆输的笑话,所以才要像个小丑一样挑拨离间,永远不开心。
他难以分辨,是自己没有做好白煜月的向导让他心痛,还是他根本就没有机会成白煜月的向导更让人心碎。两者叠加在一起,已经不能算痛,而是一种悲哀的死寂。
历洛崎从未置身如此冰冷的雪天中,泪珠都被冻在脸上,往后所有的眼泪都干涸了,温度一点点被风吹走。他蜷缩起来,抓着自己的手臂,像是极冷极冷,喉间发出喑哑的悲戚之声。忽然他的肺部剧烈震动,点点血迹落在白雪上,又被新的雪花淹没。
……
北星乔的指尖划过那行字,颓然地垂下。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医疗室前,他原本想来这里找白煜月,但一切忽然沉重得不能推开。
下一秒医疗室的门开了,露出双眼发红的周伏清。他身上绑着绷带,可不妨碍他的动作。
“老大!”他一开口就哭得满脸是泪,“这是假的吧?为什么会这样啊!”
北星乔转身离开,木然地往前走。
周伏清表现得还是那个没骨气的狗腿子。可是他太害怕了,比在冰原求生濒死那一天还要害怕。他锲而不舍地跟在北星乔后面,眼泪滚滚下落:“为什么?白煜月同学为什么会提前考试?为什么会死?是真的吗?是不是恶作剧啊?如果不能说老大你能不能给点提示,求你了老大,我真的想知道,只要知道这个就好了,求求你、求求你。”
北星乔只咬牙切齿地说:“别挡道。”
哭得太用力,周伏清连胸口都一抽一抽地疼。他小跑跟上拐进一个长廊的北星乔,泣不成句地说:“我不想白煜月同学死……我不想他死……我只希望他好好活着……只是活着而已……老大、会长、北星乔!我只有这个愿望……他不要死……”
他的悲伤如此汹涌,几乎将他淹没。北星乔没有回头理会他。周伏清抹了抹自己的脸,忽然发现全是冰冷的泪水。他像被天外之神当头喝棒,从此吹散了以前全未看清的迷雾。而只要一清醒,更大的难过几乎要从内部撑破他。
周伏清克制不住地蹲下来,抱头失声痛哭:
“你为什么要在那晚哭……”
北星乔漠然地看着他,像在看另一个世界的人。
他再往前走,就看见按捺不住愤怒的赫川。他从未在外人展现过这样的姿态,像是仇恨,又像是浓郁得化不开的难过。
北星乔当然认得他,他知道白煜月身边的所有人,在阴暗的角落一个个拿出对比他们的优劣势。
他瞥了赫川一眼,只想径直离开。
赫川拦住了他,双眼发红。他总是跟着司潼外出,很少在白塔,但也知道北星乔是和白煜月绑在一起的哨向。赫川曾经认真想过,白煜月心中第一是北星乔,第二是司潼,那自己能不能算个第三?
“给谁哭丧呢赫川。”北星乔沙哑着声音说。
白塔学子得知同学被销毁后尚且有哀悼之心,这个曾经和白煜月最亲密的人居然表现得如此冷漠。赫川不敢置信地看他,头上青筋分明。他拎着北星乔的衣领推到墙上,带着浓浓的失望与震惊道:
“你竟敢不知道这件事!你根本就没有和他去大考!”
长廊的检测器发出刺耳噪音:“警告,检测到疑似哨兵失控,听到该广播的人请沿安全通道疏散,纪律小组请尽快抵达现场。警告——”
北星乔双眼发红,抑制着喉间的哭声,说:“轮不到你管我们之间的事!”
“我早该知道的,你根本就是疯了。”赫川攥紧拳头,“你曾经当众拒绝了白煜月,还早就拒绝了白煜月的匹配。这些事情大家都知道!只有我……只有我不知道。”赫川心中悔恨交加,被自己的迟钝反复折磨。
他甚至还让白煜月倒扣分数,他到底做了什么?
“我当然疯了,我早在一天天疯了。”北星乔吼道,“但我没有拒绝他!”
他推开赫川。赫川看着很愤怒,但似乎已经被某件事吞噬了力气,根本没有往日的战力。北星乔靠在墙上,露出疼痛不已的神色,可只有几秒。他立刻如毒蛇般自嘲:
“我只是看不惯他和晁千亿走得近……还有历洛崎这个贱人!只要看到他们靠近他一点点,我就恨意萌发,恨不得杀了他们!也包括总指挥。你怎么懂?赫川,你知不知道白煜月其实很烦你!你和他早就回不到过去了!”
赫川被猛然甩了这个评价,露出近乎最真实的慌张。他好像回到了那一天,平静的一天。原来人生有些选择,一旦做错,就走入了死胡同。北星乔看了反而笑起来,笑声在空荡的长廊里有些骇人。
“我不知道论坛上的消息是真是假,但我只想问你知不知道……”
赫川突然开口。
“有人说你找了一个新哨兵,不要小黑了。”
北星乔当然记得,他当时还亲自推动了些。他依旧梗着脖子,绝不肯露出半分软弱。
“很多人都说你不喜欢小黑,是小黑死皮赖脸跟着你。”
北星乔忽然气息不稳。他现在听到这些话都感到伤心,又是怎么舍得让白煜月默默忍受这种伤害的。
“还有人说……你给白煜月发了很多次F(拒绝匹配)……而且发帖的这个人,已经自曝证据是极光会的人,极光会内部都知道这件事。”
北星乔张口数次,几度抑制不住哽咽。他视线变得模糊,说出的话将气管割得支离破碎,到处都在漏风:
“这只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符号。”
赫川突然抬头看他,他好像恢复力气了,但理智没有恢复,他的精神域开始膨胀,将周围的墙壁压得变形,如恶鬼现身。白塔长廊内二级警铃大作。
他又急又快地问:“那你有没有想过,到底有没有想过!你的每次拒绝之后!都有可能考试提前!你要他怎么办!你真的——没有想过他吗?”他一拳揍在北星乔身上。
北星乔硬生生捱了这下,身体忽然感觉不到疼痛了,因为有更大的苦等着他。他完全愣住了,眼前瞬间铺开杂乱无章的时空场景,每一次闹脾气地拒绝,每一次自以为无心的过失,每一次F……其实背后都站着一位死神,等待着收割白煜月的性命。而如今不过世界收束成一点,白煜月慢慢走向他必然的结局。
北星乔可以有很多选择。
但白煜月没有选择。
又或者说,是北星乔,亲手推白煜月进入一个死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