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秋季, 亚历山大岛的夜晚逐渐变得漫长。天光未亮的时候,封寒突然从床上惊醒。他立刻拿起身边的装备箱,仔细听从楼下传来的异响。
向导的五感不如哨兵敏锐, 但他依旧听出有人正从内部打开哨塔一楼的门。那扇门年久失修, 稍微一碰就发出吱呀的惨叫。
几秒后,封寒才想起哨塔内多了一个学弟。
“他想干什么……”
出于谨慎, 封寒悄悄地下楼。
一楼荒凉的军事大厅内,应急灯发出微弱的灯。过往五年内, 整座哨塔只有封寒一人居住,绝大多数仪器都是静默状态。白煜月一边翻操作手册, 一边将主屏幕唤醒。边境哨塔内连主屏幕都是简陋的, 操作界面上仅有“哨塔日报”这个文件。
封寒看了看时间,才早上6:00,更加觉得白煜月十分反常。“哨塔日报”这个文件相当于工作汇报, 每隔一段时间要打包发送给上级检查。封寒通常挑一天把一个月的汇报全写了, 复制粘贴了三十遍哨塔日常任务。上面没有特别机密信息,这位学弟想干什么 ?
只见白煜月将哨塔日报从头翻到尾,忽然用力点头, 拿起旁边的滑板和鹿哨就出门了。滑雪板有点类似21世纪的单板滑雪板,但更长更大, 是冰山区域常用的代步工具,
封寒悄声来到哨塔最顶端, 在山顶上观察着白煜月的踪迹。
狭窄的山沟里,白煜月径直向驯鹿圈舍走去, 打开栅栏。大哈嗅到了他的味道, 腾的站起,用角在白煜月腹部顶来顶去。白煜月为它系上一条红围脖, 是小红的同款。大哈现在看起来更像是圣诞驯鹿了。
然后白煜月踩上滑雪板,吹响鹿哨,尾调上扬的哨声响彻整个山谷。
他身前五十多只驯鹿纷纷站起。白煜月拿着驯鹿花名册,一个个点名。确认无误后,他打开整个栅栏门,带领一众驯鹿鱼贯而出。
哨塔顶端的封寒放下望远镜,感觉学弟在给他的哨塔生活带来一种很新的变化。
不确定,再看看。
封寒再度拎起望远镜。
驯鹿们喜欢走路,日夜奔走,而且它们习惯了极夜极昼的生态,并不依照24小时的生物节律生活。天未亮的时候出发,反而恰到好处。它们听着鹿哨,听着前方大哈的清脆的膝盖叩声,也跟着一起走。过了一会它们感到饥饿,恰好低头就是苔原,便开始大啃特啃。
两三只驯鹿低头啃啃啃,没有注意到路线逐渐与大部队走偏,即将掉落切面光滑的冰沟中。白煜月及时踩着滑板追上去,把驯鹿赶回苔原地带。他再绕回鹿群另一边,把因为没看路而鹿角缠绕在一起的两头鹿分开,顺路把摔倒的小鹿扶起。他在冰原上疾驰,长长的围巾迎风招展,出色的表现立刻让所有驯鹿愿意认他做老大。
封寒终于恍然大悟:原来白煜月这么早起床,是在牧鹿!
基于亚历山大岛独特的苔原优势,驯鹿可以在这里大范围圈养。牧鹿自然成为这里士兵的职责之一。不过……
这位学弟大冷天如此早起,居然为了做日常!
还怪有活力的……
封寒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白煜月将驯鹿赶到一个安全的峡谷内,让驯鹿们自由活动,就赶紧回到哨塔开启他的第二项任务。他哐哐拿起十组蓄电池,去暗河那里充电,把所有电池都装满了。
充电过程中他也不闲着,而是去到水库,拿着冰镐凿开冰层,让水流流通。然后再把充满电的蓄电池带回白塔。
“哐”
白塔一层大厅的灯全部亮起,明亮如昼。
“哐哐哐”
白塔二三四层依次亮起,不再是昏暗得宛若沉睡一般。
封寒在最顶层的栏杆俯瞰下方的变化,哨塔的影子投在皎洁的雪地上,小小一只的学弟裹得严严实实,从哨塔走出。他手里拿着一块砖头似的仪器,似乎是很久没有用的地形红外绘图仪。
封寒语气复杂:“不会吧……”
不知过了多久,白煜月又踩着滑雪板驶向到处撒欢的驯鹿群,现场表演三秒极限缩圈!
驯鹿群跟着他的身影走,乌泱泱的一大片,乖巧地回到圈舍。白煜月把栅栏门关好,又将驯鹿的合成饲料倒在食槽上。秋天的苔原不够驯鹿吃的,还需要额外补充。
此时,太阳才刚刚出山。
白煜月顶着朝阳和满身冰屑回到哨塔。他看见封寒待在一楼的显示屏前,神采奕奕地打招呼:“学长!今天的日常任务已经完成了!”
这位学弟早早起床、翻看过往哨塔日报,翻山越岭牧鹿、充电蓄水,竟然只是在完成日常工作!
封寒假装沉稳地夸奖:“白同学,你做得……出乎想象的好。”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白煜月,这是他一周的日常任务……
在边境,所有东西都要省着用,包括人的精力。封寒自认总结出边境的科学处世之道。
该休息时就睡到太阳起床。一天时间用来给驯鹿吃远处丰盛的地衣,一天时间给下一周全塔的用电量充电,一天时间蓄好下一周的用水,两天时间海钓。他不是摸鱼,而是为了紧急情况节省体力。
他在白塔时期也信奉着自己这套理念,能不去上的课就别去,能不进行的社交就不要进行了。因此他知道老师收了黑哨兵当学生,却从来没去见过对方。听说黑哨兵在白塔搞出大事情,也从来不关心。他最常去的课堂是音乐鉴赏课,枕着他人的钢琴声入睡能睡得特别香;最喜欢待的地方是白塔的管道,天气晴朗的时候能将城区一览无余,而且从来没有人打扰。
恪守低耗主义的他从来没有想过,他要用一周精力完成的事情,竟然能挤在一个早晨完成!这个学弟脑回路是怎么想的!
封寒欲言又止,止又欲言,隐隐觉得自己的悠闲摸鱼的生活出现了一个大变故。
“学长,我还有什么需要完成吗?”白煜月干劲十足地说道。
封寒看看哨塔日报又看看白煜月,心情复杂地说:“没有。”
白煜月:“那学长早起要去做什么?可以带我一起吗?”
“你也知道你是早起……”封寒忍住吐槽的冲动,这个学弟是不是有点没有边际感。他即将出一个危险重重的任务,可不想自己最后这段时光过得鸡飞狗跳。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如实说道:
“我要去海钓获取食物。你……要一起吗?”
封寒发出邀请的下一秒,便暗自祈祷白煜月拒绝了。
他第一天就说过,他讨厌哨兵。
在白塔,他也从不和人交际。
可惜这个学弟不懂他的内心,头点得飞快,还顺捞走一只企鹅。也许是出于同门情谊,又或者是学弟眼神太热切,等封寒反应过来,他已经分享了一套崭新的渔具,并把学弟带到一块他很心水的浮冰上。
“怎么会变成这样……”封寒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这里真的能钓到鱼吗?”白煜月好奇地看着平静的海平面。
“海水都冷得结冰了,所以在这里钓鱼的第一件事,就是放平心态,不要奢望自己第一次就能钓一条大鱼。”封寒立刻回应,“只要你不奢求钓到鱼,你就钓起了一切。”
白煜月:“听上去像是一种哲学。”
海冰边缘,两条鱼线甩进海里,两个人并肩坐在海冰上,只有冷风吹过他们身边。白煜月坐着坐着,看着毫无变化的海平面,心情似乎感受到一种玄而又玄的净化。他更加专注地握着鱼竿。
封寒忍不住瞥了一眼隔壁的学弟。白煜月安静地盯着鱼钩,认真得有点深情。而且这位哨兵的精神域很宁静,又比普通人多了一丝温暖,他瞬间觉得和别人一起钓鱼没有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了。
时间悄无声息地走着,太阳来到上空。远处几只海鸟掠过山峰,哨塔在山间露出小巧一角,企鹅在岩石上晒太阳。
海冰随着海浪微微沉浮,浮冰上的两人没有任何交流,只是静静坐着,一起消磨着毫无意义的生活,像两个寻常的居民一样。
白煜月的心境从自我净化演变成自我怀疑。他问道:“学长,你以前钓过什么?”
“很多东西。”封寒道,“卫星碎片,水杯,潜艇钥匙,海豹尸体。”
白煜月:“所以学长没有钓上过鱼?”
封寒沉默半晌,说道:“你看这夹杂着冰块的海浪,表层海面注定很少可食用鱼,打窝并没有大作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垂钓。钓鱼锻炼的其实是一种心境。人生就像钓鱼,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次咬钩的是无须鳕鱼还是……”
“这是咬钩了吗!”白煜月瞪大双眼,感受着鱼线上的一次比一次用力的拉扯。
握着纹丝不动的钓竿的封寒:……
白煜月信心大增,抓准时机来了一个帅气的甩杆。鱼竿的弹性立刻将鱼线甩向天空,逆着日光溅出水花。但顺着鱼线往尽头看,鱼钩空空如也,充当鱼饵的南极冰鱼已经被吃了一半了。
水花不偏不倚地完全淋在白煜月身上。
“钓鱼的新人保护期也不完全应验。”封寒一边说风凉话,一边往海里洒不同的鱼饵,深怕鱼没吃饱。
“我就不信了……”白煜月再度挑战自我。他再一次甩钩,兴致勃勃地期待来自鱼竿的震动。然而,海浪在推,风在涌,太阳快速下山,就是没有鱼咬钩。
白煜月沉思了一会儿,问道:“会不会是鱼竿的问题,不是我们的问题呢?”
“有可能。”封寒煞有介事地道,“鱼是很警惕的。它们不是饿了就吃饭,还要看岸边的人影,听听有没有陌生声音……完全凭心情!我记得我以前曾经用一根黄金鱼竿钓鱼……”
白煜月下意识问道:“狱火会那根?”
封寒有些诧异又有些高兴:“你知道?”
白煜月好奇问:“它真的很好用吗?”
“它一点都不好用,我只是钓了几次,它就掉漆了。”封寒低声吐槽,“我当时慌极了,以为整个狱火会的百年基业真的要败在我手中。所以我后来借外出任务的机会,在居民区把它修好了,镀了一层黄铜,再偷偷放回去。”
白煜月笑得前仰后合。
封寒心有戚戚:“希望下一任狱火会会长不要看出这个破绽。”
“他知道的概率不大。”白煜月说道,“连总指挥也不知道吗?”
封寒:“她当然不知道!”
白煜月再次笑得乐不可支。
一个小时后,夜幕完全降临,封寒拎着空桶,白煜月拎着一个装着企鹅的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哨塔。
封寒表情变化不多,却不知不觉说了很多,从总指挥为了省经费给教官制定了全套年终奖制度,到曾经为了减少白塔斗殴事故而诞生的联谊舞会,后来因为斗殴事故剧增而取消了。他充分履行一个学长的职责——分享学弟不知道的八卦。
白煜月听得入神,越靠越近。他穿了里三层外三层,一不小心就突破了礼貌的社交距离。
封寒微微抬手,有点抗拒,但很快又放下手。而白煜月全然不觉。
封寒感觉有个毛茸茸的东西蹭到自己,低头一看,是一个桶装企鹅。企鹅围着好几圈红色长围巾,仰着头眯着眼,快要挤满整个桶。封寒不由得道:“你家企鹅挺像你的。”
“是啊,它怎么净会吃鱼却不会抓呢?”白煜月晃晃水桶,“学长,我们钓不到鱼,要是储备粮吃完了,不会要挨饿吧。”
“没那么夸张。”封寒如实道,“我知道这里海域的情况,已经提前申请了很多罐头。足够我们撑到方长官来替任我了。”
方长官就是他们的学姐,在封寒走后将接管整个亚历山大岛。原平安说了很多关于她的事迹,但对封寒仅有只言片语,偶尔吐槽一把封寒那该死的平时分。
白煜月还以为这位封寒学长是个多么难相处的人,没想到学长有一种温和的日常感,情绪稳定得不像是白塔出来的人。
“学长,我明天会努力做任务的!”白煜月又冒出改造亚历山大岛的计划,身上似乎有着用不完的劲。
封寒欲言又止。
虽然和学弟聊天时有点头脑发热,但是一冷静下来就有种社交能量耗尽的无力感……
这种日子还要过多久啊……
他站在走廊岔道,僵硬地和白煜月挥手告别。
深夜。
封寒被新的铃声吵醒了。
他才想起今天是夜巡日。从前亚历山大岛只有他一个,他定了每三天亲自夜巡一次,其余时间让精神体盯着就行。
学弟来了,新的夜巡时间忘记分配了,今晚就让他一个人先走吧。
封寒绑好武装带,例行公式检查哨塔装置。
在他检查到暖气管道时,动作明显一顿。
走廊尽头的宿舍内,白煜月听着鬼哭狼嚎的山风,只觉昏昏沉沉,正要进入梦乡。
忽然,门外传来叩门声。
白煜月的精神域几乎要瞬间炸起,攻击的欲/望呼之欲出。他睁开双眼,眼眸里毫无感情,大脑最大程度地分析门外那个人是谁。他顺手往背后塞了一把匕首,慢慢开门,光线从走廊泄了进来,除了学长还能是谁。白煜月只推开门到一定角度,便握住门把,同时将半个身体隐藏在封寒的视觉死角。
冷风从他的房间里反扑到走廊。尽管暖气正在加大马力工作,但窗户破了,房间依旧冷到零下摄氏度,而比温度更冷冽的是白煜月的神色。他静静等着封寒开口。
封寒神色如常:“忘记问你了,住得怎么样?”
白煜月:“这里条件挺好的。”
封寒沉默地盯了他一会儿,才说:
“我说过我不想接收一个麻烦。”
白煜月点头,目光先是看见封寒肩上的冰屑,扫了几眼人体要害,再顺着他的手看见了他正拿着的四个新装的暖炉。然后封寒把暖炉塞进他怀里,说道:
“所以对你自己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