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祝我顺利吧。”
金满弯下腰,凑近那朵盛开的玫瑰花。
小孩子稚嫩的手臂把花举得高高的,像王子托举着宝冠,献上自己的勇气。
玫瑰茎干的小刺扎痛Alpha的皮肤,多多却浑然不觉,一直关注着爸爸举动的陆知连忙握住朋友的手臂,不让他像只小熊似的拱来拱去。
咔嚓——
他用剪刀剪下那支玫瑰花,矜持地颔首:“带上你的祝福,放进爸爸口袋里。”
他说的祝福是安慰语,但是多多收到的祝福是甜蜜又亲昵的,他用力的吻那朵玫瑰,亲掉了好几片花瓣,然后像精灵举着魔法棒一样,大方地说:“你也亲一下吧。”
“我……我也可以吗?”
“我借给你哇。”
玫瑰花糊满多多的口水,陆知像似也被感染了,他认真的低头,亲亲那朵可怜的玫瑰。
多多拱上床,把他放进金满的口袋里,许愿一样:“满满快好起来。”
第一次视觉神经功能治疗花了四个小时,中间切换了许多次仪器。
医生很专业,全程没有吐露任何可能影响金满心情的词汇。
但完成这样一次治疗,实在不亚于一次医疗室之间的长征。
他摘下纱布,戴着智能遮光镜。
这个东西为了保护眼周不受强光刺激,每次摘下戴上都需要好几个步骤,他自己戴了几次,有些无能为力。
陆燕林打开卡扣帮他固定好。
金满摸索了几遍,感觉像个头盔,他随口说:“不怎么好戴。”
“熟能生巧,”陆燕林言辞温和,轻描淡写,伴随着撕拉声,护士小姐微笑着接替了他的位置,为金满贴上减压贴,他牵着病人:“请跟我来,接下来会有一点难受哦,如果不舒服,您可以随时叫停。”
金满躺进角膜纳米喷雾修复舱,很难形容那是什么滋味,闷苦,晕眩,不透气,麻痹感官的药味充斥鼻腔,脑子稀里糊涂。
他坚持到第一个疗程做完,翻身自己走出来。
“金先生……”
“呕……”
金满猝不及防的吐了一地,整个人懵在当场。
尴尬,慌乱,不知所措。
他傻乎乎的站在原地:“对不起。”
护士小姐慌乱了一下,关心道:“您这么不舒服,不要忍着,一定要说呀,治疗可以分段进行的。”
金满的手和衣服都弄脏了,保持着静止。忽然被轻轻捉住手臂,稳住了颤抖的脊背,他侧耳,耳畔的声音镇定地能驱散任何慌乱:“没事,先去换衣服,我陪你去。”
金满木着脸走了一段路,他情绪不高,垂着头坐在不知道哪里,伸手解自己的衣服。
“需要我叫护工来吗?”
“我自己可以。”
金满有些暴力的扯了扯领口,发现扯不开,于是呼了口气,摸索着衣服上的扣子,一颗一颗的解。
门没有打开也没有关上的声音。
窗帘合拢,灯光关闭,耳边响起沙沙的水流声。
脚步声靠近,蹲在他旁边:“先洗手。”
金满摘下头盔似的遮光镜,避开他,摸着走到水槽边,水流带走了手上的粘腻,他撑着流理台光滑的台面,衣衫敞开,象牙色的肌肤泛着莹润的光。
“为什么生气?”
金满心里不是滋味,他一直伪装得很好,但是今天发生的事,还是大大的挫伤了他,他害怕自己不够健康,以至于成为别人拖累和麻烦。所以快要被那股奇怪的药味熏吐了,他也能忍着不说,实在是太想好起来,太想恢复如常。
他甩了甩手,转过身,头颅低垂着,在全然黑暗的视线里,露出了一点忐忑:“医生说,这个手术有一定几率变成瞎子。”
“百分之零点八的概率,不会的。”
温热的毛巾擦擦他的脸颊,金满干脆夺过来,将完好无损的下半张脸埋进毛巾里,片刻后他将毛巾扔到一边,故作轻松地说:“是吗,我也觉得我不会那么倒霉。”
骗人的。
他害怕到没办法去仔细想自己在做什么。
他一直都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继续吧。”
金满磕绊着给自己换好衣服,他不愿意在陆燕林面前展示自己的脆弱。
人的悲哀,痛苦,仿徨,大概就像孤零零的游魂一样,看起来可怕,但是只要不去理会,游荡着游荡着,也就消散了。
他摸索着打开门,护士小姐等在门外,小心翼翼地说:“金先生,您千万不要逞强,接下来的治疗,有任何不舒服,请一定要说。”
金满无声的笑了笑,回答她:“谢谢,我会的。”
之后的检查过程中,他很配合,也学会了在撑不下去的时候喊暂停。金满适应得很快,他从来不是需要人呵护,小心对待的那类人,他的生活里,没有那么脆弱敏感的神经。
害怕也没有关系,难过也没有关系,总会有个结果,也总会过去的。
治疗结束后已经很晚,孩子们等了许久,在病房里睡着了。
护士把他们抱回自己的房间,金满不希望她跟着自己,他熟悉病房,能自己去洗漱。
病人一直适应得很良好,护士小姐充分尊重他的意见,温柔地的关上了房间门,告诉他有需要可是随时按铃,二十四小时都会有人在的。
金满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声音了,才扶着墙,摸到盥洗室。
他记住了大部分东西的位置,但是对于视觉受损的人来说,一点点位置的改变,都有可能造成灾难性的结果。
金满在浴室跌倒了,他想自己擦个澡,明明开关的位置,毛巾的位置都记得很清楚。
可是有一个地方没有衔接上,后面的动作都不对了。
水流毫无预兆的喷出来,而他根本不知道往哪里躲,只能被动的护着眼睛,背过身胡乱的顺着管道摸索开关。
一瞬间无助,害怕,愤怒,游荡的情绪通通找到了口子,在他努力拯救自己的时候,拼命的往外窜。
“金满!”
他被大力扯出浴室的时候,茫然的看着黑暗的空气,大口大口的喘气。
好在有人察觉到他的不对劲,陆燕林望着湿漉漉的,沮丧的青年Alpha,眸中闪过自责和懊悔。
他为什么敢让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哪怕他拒绝,哪怕他说了不要,他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在房间里。
陆燕林喉咙酸涩,他压抑着自己不能去抱他,也不能去吻他安慰他,他平静地说:“没事,坐下来,我们先换衣服。”
他像收拾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小猫小狗,擦干金满的手和脚,揉干他的头发,小心翼翼地把他从头到尾收拾得干干净净,再塞进暖和的被子里,期望他能感觉好一点。
“不舒服吗?”
明明只是看着那个毫无动静的后脑勺,但是却觉得他心情不好。
陆燕林似乎坐立不安,他缓缓站起来走到窗边,看了眼窗外的海,又走回来,拉开椅子坐在床边,轻声说:
“百分之零点八是很小的概率。”
被窝里的Alpha一动不动,在那道低沉的声音礼貌消失之前,他徐徐转过身,朝着他的方向,像似准备睡觉的翻身,也像对他不耐烦的讥嘲。
室内安静地只余下风声。
绿色的纱帘轻微摆动,在雪白的墙壁上,漾起湖水一样的波纹。
不知过去多久,空气中响起一声叹息。
金满的手被轻柔地握住了,他往后一缩。
但是再一次,手腕被轻轻捏住,牵引着他往前,他不明所以,手指触到温热的肌肤,他仿佛被烫了一下,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他摸到数道起伏不平的痕,摸到一个浅浅的,温热的陷下去小窝,他摸到薄薄的眼睑,在太阳穴附近,明显的粗糙伤疤。
“我在做喷雾修复的时候,也吐了。”
“一共吐了两次。”
“刚开始的效果不是很理想,但是第二次第三次做下来,恢复水准一直在上升。”
“你的数据很好。”
“所以,百分之零点八的概率,不会有事的。”
火舌舔舐过得皮肤,即使做了那样昂贵的修复,也有些斑驳。
金满想起了那个重复在做的梦,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太过紧张了,从没认真的思考过,当时他感觉到的熟悉身影,是不是陆燕林。
他以为像陆燕林这样的人,即使至亲深陷火海,也只会冷静地等在火场外,旁观最后的结果。
“我梦见你,是因为我真的看到过你?”
Omega无声地沉默,片刻后说:“很抱歉,我让你在这件事上遭遇这么大的风险。”
金满说不上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提起一口气,他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能听到陆燕林在他面前自揭伤疤。他不体面,也并非无所不能,在自己的治疗和金满的治疗上,都全无百分百的把握。
金满想象不到他因为治疗晕眩呕吐,满身狼狈的样子。
“医生也说你有百分之零点八的概率瞎掉吗?”
“是,但我的症状较轻。”
陆燕林停顿片刻:“住院期间我会照顾你,你的眼睛也……会好的。”
金满躺平,把自己严严实实藏进被窝里,准备睡觉了,他平静地说:“算了,我不用,你要是真的过意不去,赔我点钱就好了。”
陆燕林沉默得久了一点,沉声说:“好,但是在你受伤的这段时间,需要有人照顾你,这点不要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