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榕笑了笑,双手插兜回到门口,推开玻璃门,来到兰恩·维克托面前坐下。
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店内的员工正在前台擦拭玻璃,将玻璃擦得透亮。
桌子很干净,铺着洁白的桌布,兰恩·维克托的的工作本已经被他收回了手提包内。
兰恩·维克托动了动,调整了自己的坐姿,蓝色的眼睛凝视着他,带着点浅淡的笑意:“我给你点了他们的玫瑰咖啡,我很喜欢,你可以试试。”
荆榕相亲时点的咖啡的确只动了几口,他笑了一下,说:“多谢。”随后接过店员端上来的新咖啡。
他尝了一口。做得很淡,但香气浓郁,花香很完美地融入了口味中。哨兵特供的一些清淡口味。
荆榕注视着他,问道:“你经常来这里吗?”
兰恩·维克托说:“不经常。”
他湛蓝的眼底又出现了那种浅淡的,像是藏了点东西的笑意:“今天我醒得比较早,小队里没什么事情,过来坐一坐,等司机上班。”
两个人并没有什么尴尬和微妙的气氛,就像昨天的一起下班一样,自然放松得好像认识多年的同事。
“是很早。”荆榕的话题接得很自然,“今天你们队伍出外勤吗?”
“今天不是外勤,是要去项目部帮老师看一下工程,托兰老师也在那边。”
兰恩·维克托说,“新发现的材料很快可以投产使用了,01实验基地已经竣工。”
这件事不算什么机密内容,“深蓝”的每一次行动都很受民众关注,他们的空中舰塔计划在私下的民间被命名为“巴别塔计划”。
荆榕对此事有所耳闻:“我知道这件事,恭喜你们,一阶段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效。我父亲说那很不容易。”
“谢谢。是的,不过用时已经比老师想的少了。”
兰恩·维克托举起咖啡杯,荆榕也举起咖啡杯,两人很轻地碰了碰。
只要提到“深蓝”的事业,兰恩·维克托的眼底就会出现一种坦然而沉敛的自信。即便他平常就已经是日光一样熠熠璀璨的人,但唯有这种时候,他好像成为了初春会浮现的生机,是碌碌众生中少见的宝藏。
荆榕看着他的眼睛,不知为什么笑了一下:“说起来,我应该去拜访一下托兰老师。他老人家还好吗?”
荆榕的父亲荆熵主要负责海军阵列舰,与“深蓝”的联系不多,不过他与蒙托斯坦同在军部,重要的决策都是一起参与决策的。
巴别塔计划的前期勘探和运输工作由荆熵一手负责,荆榕现在想走关系进去看看,也不是难事。
托兰·维特雅恩是他们共同的飞行老师。
兰恩·维克托说:“他很好,每天驾驶战斗机监工和巡逻,吼得最大声。就是他总是抱怨外边的食堂没有学院里好。”
两个人共同忆起训练时的恐怖时刻,虽然从未同期见过,但都笑了起来。
荆榕问道:“你最近常常呆在那边吗?”
兰恩·维克托视线在他身上停了停,随后笑了:“不出外勤的大多数时间都在那里。你呢?”
荆榕说:“我大多数时间都在宿舍。”
他是一条十分坦然的二代咸鱼。没有任务的时候毫无上进心。
“不在宿舍的时候,是在相亲,是吗?”兰恩饶有兴趣地问道。
荆榕知道今天早上的相亲内容一定被兰恩听全了,他坦然笑道:“是的,我家里很着急安排这件事。”
兰恩注视着他,双手指尖交叉,轻微点了点头。
“对了。”兰恩·维克托打开的身边的手提箱,从里面拿出一张身份卡,“你的身份卡,正好今天遇到你了,给你。”
荆榕接过来,看了一眼,又从口袋里掏出名片夹,递了一张给兰恩·维克托:“那天没带名片,这是我的名片,多谢你。”
兰恩·维克托拿着名片,看了看上面的电话号码。
他湛蓝的眼睛慎重地盯着他:“你时常用这个电话吗?”
荆榕笑笑说:“这是我的私人号码,工作时不常能带手机,不过我看到未接的电话和短信都会接的。”
兰恩·维克托点点头:“我会替你向托兰老师转达关心的。有机会请你去我们的现场看一看。”
荆榕说:“我很期待。”
两个人注视着对方,某种悄然无声的气氛静悄悄的蔓延。
兰恩·维克托感受到了,他感受到朱雀在对方的精神图景中探出脑袋,正和它的主人一样。毫不遮掩、带着点兴奋嗅闻和打量他。
他的灵蛇早已感应到这种气息,也正在轻轻游动。
这是独属于哨兵和向导的呼应,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只是都没有更进一步。
“那么我先走了。”兰恩·维克托看了看时间,对他一笑,说,“司机快到了。”
“走吧,我送你。”荆榕也站起身。
兰恩·维克托并不推诿,他又微微点了点头。
小灵蛇非常满意自己的部署计划,因为初次作战似乎卓然有成效。他喜欢按照自己的计划一步一步推进。
司机把车停在了咖啡厅门外。
今天接送“深蓝”的车也很不同,平常深蓝小队在兰恩·维克托的带领下,一般都低调行动,不过这辆车挂着私人牌照,显然是兰恩自己的车。
灰蓝色的越野车,涂层带着冷酷的金属色,这款车在市面上造价并不高,不过是已经停产的车型。
“冬风300?”荆榕眼底透出真实的喜欢,“很漂亮的车型,可惜停产了,他们后来的新款都没有这一款好看。”
“是的,这一款是老师的旧车,打折后卖给我了。”
兰恩·维克托说,“就是漆面涂层也停产了,车尾被刮掉漆的部分我到现在还没有补。”
车尾的确有一些刮花的部分。
荆榕看了看,笑着说:“小问题。你愿意让我回头试试吗?”
“你认识车商的厂家吗?”兰恩·维克托好奇问道。他曾经拜托别人去问过,只可惜厂家也不再生产那款涂漆。
荆榕眼里已经燃起了兴趣:“要试一试才能知道了。”
“好。我很期待。”兰恩·维克托欣赏着他的神色,打开了车门,又看着他笑:“那么下次见,少尉。”
“下次见。”荆榕对他敬了一个比较随意的礼,两人微笑着告了别。
“兰恩先生,要去找其他人汇合吗?”司机问道。“他们可能刚起床,还在吃早饭。”
今天很少见,兰恩·维克托比平常雷打不动的作息提早了一小时起床,而且事先也没有说任何提醒,日程表上的一切计划都是照常。
“不用了,直接送我去工地。”兰恩·维克托低头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钢笔,在便携本上划掉一项日程。
这项日程的名称是:请“那个人”喝咖啡。
再前面,是“调查那个人”、“推断对方近期行程”。这两个日程也被划掉了。
兰恩·维克托善于将生活中的一切变成作战任务,而且他要求成功率是百分之百。
*
“相得怎么样?”
贵族军官宿舍内,荆熵看着自己的儿子在客厅中调试一些诡异的工业涂料,房间里弥漫着刺鼻的味道。
荆榕说:“还行。”
荆熵说:“还行就是并没有很合适,对么?海森那孩子也说还行,不过你们二人并没有相互吸引。”
哨兵和向导之间的匹配程度是很重要的。
介绍人每次发来的哨兵都是经过了一定的精神力比对的,奈何荆榕的精神力水平实在是有些非常规,目前匹配最高的人也只有百分之二十,出现这种情况他们并不意外。
只是继续这样相下去,再等五十年都有可能。
“要不你去拜一下姻缘神。”荆熵冷静地建议道,“在你的精神图景里搭一个,听说有些人会这么做,爱神或者其他的都可以。”
荆榕:“?”
荆榕说:“恐怕有点困难。”
荆熵说:“我也不是催婚,只是向导单独作战仍然会出现一些风险,哨兵的能力可以为你护航。”
荆榕说:“我明白。”
他停顿了一下,说:“我会再看看的。”
以往荆榕对这个话题的回答是“以后再说”。
这个微妙的变化没有逃过荆熵作为特级哨兵的敏锐察觉:“怎么了,遇到了还不错的人?”
“遇到了很不错的人。”
荆榕平静叙述着,“我在帮他调车漆。”
“是吗?”荆熵想了想,“是哨兵吗?”
“是哨兵。我也想再看看。”荆榕说。他没有透露更多信息。
荆熵注视了他一会儿,点点头:“好,你能自己拿主意就好。如果真的喜欢就告诉我们,我替你安排。”
“没问题。”荆榕头也不抬,核对着手边的资料。
荆熵检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确认了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后,也没打招呼,往门口走去,一边走,他一边对门口的助理说:“一会儿送防毒面具上来,小心他中毒。”
他的口吻完全客观认真,似乎认为孩子最大的危险的确是中毒。
的确。
没什么问题。
毫无问题。
助理对这种奇葩冷静的家庭关系已经习惯了:“好。”
半小时后,荆榕获得了防毒面具和大堆打包好的饭菜。
助理对于他的性格也十分了解,他屏住呼吸问道:“少爷,回塔学院的票帮您取消吗?”
荆榕这次的相亲只有一场,本来在明天早晨就应该出发返程。
不过根据刚刚的谈话内容来看,这位少爷恐怕短时间内不会回去了。
荆榕说:“帮我取消。”
“还有。”荆榕叫住了正准备往外走的助理,“帮我把电话挪到附近来。”
*
兰恩·维克托并没有给他打电话。
两人的电话都沉默了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荆榕才摘下防毒面具,加热了一份饭,登录内部网络看了看。
他是个与世隔绝的人,并不经常网上冲浪,甚至没有头像,ID是初始的学生编码01170353。
他一边吃着饭,一边顺手去工程部发了个帖子:“请问有谁有《电泳漆膜在ABS高复合面上应用解析》的电子版本?”
工程部学生和毕业生卧虎藏龙,很快有人回复了他:“老哥/老姐,这本书绝版很久了,只有内部图书馆有,不过我就在图书馆里,我拍个目录给你?可以帮你查。”
荆榕回复说:“好的,感谢,我来加一下您好友。”
帖子因为一来一去的回复,十分钟内一直飘在首页。
这种已经得到解决的帖子一般都没什么人关心,不过荆榕过五分钟后去看,发觉好友添加列表里多出一个气泡。
【Lane Victor】请求添加您为好友,是否同意?
荆榕一边回复着另一人的信息,一边通过了申请,并给对方发送了一个:“晚上好。下班了?”
海洋的另一侧,兰恩·维克托戴着安全帽,坐在高悬海上的塔桥上,他双腿悬空,身下就是离自己四十米的海水,海风徐徐吹过,只有偶尔晃过来的灯塔灯光会照亮这一角。
兰恩·维克托喜欢在高空中吃饭和休息。其他人都在地上围着营火,只有他将电脑和工程笔记都放在身边,吃饭的时候,他会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刷一些论坛里的消息。
今天的论坛里有“那个人”的气息。
朱雀在几分钟前闯入过这片网络的海岸,并且留下了痕迹。
兰恩·维克托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个帖子,即便对面什么个人信息都没有透露,但他了解了那就是荆榕的ID。
带上所有的历史回复,发帖纪录是:255。
兰恩·维克托饶有兴趣地浏览着这些纪录。
“同意。”——这是五年前回复一个名为“建议塔学院食堂二层直接取消套餐,你们做的菜真的很难吃。”的帖子。
“有人丢了一只黑白花毛的灵缇吗?今天在宿舍楼下捡到的。”——这是出现在“中央塔学院失物招领集中处”的帖子。
“我认为攻击型向导的出路在于共鸣和共感,不论分型如何变化,向导与世界的沟通方式不会改变,攻击性向导不需要反复尝试保护型精神屏障,那样并不会比安抚型向导更有效率。我这边推荐选托兰老师的战斗飞行课,托兰老师是自限型哨兵,他的经验会对攻击型向导有借鉴意义。”
——这是回复一个名为“真的很绝望,攻击型向导今年的考核评定全部都是B-,我该何去何从”的帖子。
兰恩·维克托很有兴趣地翻看着这些内容。
五六年的时间,帖子不多,但是有关对方的过往和想法已经跃然纸上。
对方是个很务实、沉默寡言的向导,而且拥有着丰富的思考能力。
兰恩·维克托为自己发现了这样一个人而感到满意和欣喜,同时,他有些不明白,同一届,同在中央塔学习,自己竟然在这个时候才认识她。
网络上有关他们曾经共处一个时间空间线的证据有很多。
他也曾经和同学一起吐槽过二楼的套餐难吃,也曾经丢了钥匙,去失物招领帖子中询问。那个帖子里,他和他的发帖甚至挨在一起。
他看过有人发帖问“学院里有谁在养灵缇吗?一直黑白花的,很少见,想问怎么获得?”
他甚至也在托兰的课程上想过哨兵的前途和向导的前途。
托兰是自限型哨兵,只能感触特定范围内的事物,而无法向外延伸,因为这一点,托兰在早年始终没有被哨兵主流承认,直到他开始通过自己的能力驾驭机械,并且精通修理技术。
他的自限性特征在这个方面到达了巅峰。
而兰恩·维克托彼时仍然是学院里的巅峰代表,在十七岁时,所有的哨兵都要面临未来的分岔路口:是继续战斗还是进入外部世界,是寻找一个结合体,还是继续孤身一人?
兰恩·维克托是天之骄子,他每一科的平均分数都能远远将第二名甩在身后,随着年纪增长,渐渐有人对他说:“你或许要考虑自己的未来了。”
“有一个向导会帮助你更快拿到战斗许可。”
“一个人战斗的哨兵或许很自由,但没有人是不会受伤的,你越早考虑这件事,日后的隐患就越大。”
兰恩·维克托也思考过这件事,不同于其他人会沉浸在焦虑之中,他的直觉永远可以为他选定那个当下的答案,即便当下仍然什么都看不清。
兰恩·维克托十八岁时就确定了,自己要先一个人。
他知道未来会稳定,不会出现任何问题,因为直觉已经穿越时空告诉了他。
兰恩·维克托低下头,看到了对方发来的问候。
和前两次对话一样,都简单直接,没有任何试探和确认:“晚上好,下班了?”
兰恩的回复是一张照片。
拍摄于塔桥之上,照见海下黑暗的照片,漆黑的海面反射着灯塔的光,遥远的夜空中漂浮着清冷的天星。
那是独属于兰恩·维克托的浪漫主义,平常的他冷静沉默,而身处高空时,他会忍不住融入风浪。
他从未对任何人言明过他的理想。巴别塔的计划一部分是蒙托斯坦的,另一部分却是他的。
为了不再被人说过于天真,他于是将天真深埋冷静之下。为了不再不被别人说缺乏实践,他便将自己的野心藏在一次又一次风行雷厉的行动中。
是这样的夜晚和图景造就了兰恩·维克托这个名字。
今夜或许是他疯了,但就是这一刻心血来潮,他愿意给荆榕看一眼。
荆榕的回应让他非常喜欢。
荆榕回复的也是一张图片。
短短几分钟之内,他将他发来的这张图片裁剪了一段,打印了下来,尾部打孔,穿了一段金属片挂穗。
荆榕说:“这是兰恩·维克托的精神图景。”
他准确直接地命中了核心答案。
兰恩·维克托很喜欢,这一刻,他好像有些微醺,湛蓝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着淡淡的光华:“喜欢吗?”
荆榕说:“很美丽。不同寻常。”
来自荆榕的每个回答都没有迎合,每个答案都是最自然的反馈,可正是这种直接的反馈和表达,死死地切入了兰恩·维克托的心底。
好像有人在那令人微醺的酒上,又点燃了一把火。火焰缓慢燃烧着,连他的骨和血都要慢慢融化。
图片照着荆榕的书桌,拿着书签的是对方骨节分明、修长的手,角落的色卡上沾着几滴灰色的灰漆。
那是带灯的夜晚、饭菜的香气、书页翻动的响声,还有环氧树脂的味道。
这种感觉太清晰,太强了,以至于他甚至能了解那只手的温度,看见那只手如何对照片进行裁剪,刀刃温柔稳定地破开材料。
因为这个感触的存在,他缜密的计划中立刻出现了一些变动。
划掉“偶遇”。
划掉“邀请共进午餐”。
划掉“寻找新的话题。”
兰恩·维克托看着屏幕,思考了两分钟后,说:“托兰老师最近有一个新的任务,他在招人,你想了解一下吗?”
这个话题引起了对方的兴趣:“说来听听。和战斗机有关吗?”
兰恩·维克托说:“有关。你喜欢驾驶战斗机吗?”
荆榕:“非常喜欢。我的第一志愿是空军。”
兰恩·维克托说:“他们没有录用你吗?”
荆榕:“他们认为SSS+应该去接更重大的任务,所以拒绝了我。不过我想等我老了之后,我会去空军退休。”
兰恩·维克托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底正盛满笑意:“很好的计划。我们最近有一批新的介质清除喷剂,需要进行高空泼洒,用来净化海上的精神粒子。但是最近海上风向很不稳定,空军暂时没有可用人手。”
荆榕:“需要多少人?”
“两架战斗机,八百里海域。”兰恩·维克托说道。
“我很想去,不过有个前提。”荆榕说。“另一个人是谁?”
青年的字迹中仿佛能听见声音,和他平常一样平静坦率,毫无目的就是别有目的。
兰恩·维克托看着对面发来的字样,嘴角没有忍住,往上勾了勾。
他停顿了几秒中后说:“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