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凌云近来发觉出入姜府的人中多了个年轻男子。
体健貌端。
他犹觉不对,便同人打听了一嘴。
闻说此人姓赵,是今年考官新任丰县县丞的读书人,和小姜大人是友交。
小姜大人成婚后便携妻去了京城,这赵县丞如何会在有人不在府上时屡屡登门。
且又还是个相貌端正的年轻人。
蒋凌云估摸出了些意思来,不过得闻赵县丞是举子考官过来的金陵,他又觉不必太过于担忧。
虽说这赵县丞比之自己已然做了官,可居县丞之位,官阶低微。
小小县丞,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往上熬出去不说,举子若无至高建树,至多只能做到府公的位置。
即便知府已不是甚么小官儿,已是许多官员不可达的高处。
可入官途,谁不是雄心壮志,轻易如何愿意前程早早的便被限制在一处。
倘若是自身未有远大志向也就罢了,但姜家世代为官,怎会挑选一个举子考官的人作为女婿。
想到这些,他心中又宽敞了不少。
但见姜家有二选之意,也比之昔前更加的殷勤了些,又还仔细的嘱咐了家里,这阵子千万谨言慎行,刘家表妹也教她好生的待在家中勿要随意走动。
没过两日,老姜大人将他唤去府上一趟,说是有要事相谈。
蒋凌云和姜家也来往了有一两载,见老姜大人甚为郑重,心头反一喜,心中觉着看来差不多时候事情要定下了。
思及往后若有姜家作为岳家,他的仕途不说顺风顺水,但绝计要顺遂许多,他心中便升腾出了一股喜意。
“凌云,你在我门下的时日也不短了,你才学不差,读书又勤恳上进,我十分的赏识。”
蒋凌云受赞,连忙道:“凌云蠢钝,学业上多有迷惘之处,若无大人指点,且还不得长进。”
老姜大人心中到底还是更看重蒋凌云,说甚也是自一眼瞧中的读书人,这两年来往下,情谊怎么也比赵光宗一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深厚。
为此这厢问话考验,也先寻了蒋凌云前来。
“你为人谦逊,倘若是初衷不改,将来定然有你的前程。”
老姜大人顿了顿,徐声道:“不知你可愿与姜家更亲近一些。”
蒋凌云闻此,面上难掩喜色,心中想果不其然。
他立道:“学生能得大人赏识已是幸事,大人亲和厚待,若能与姜家更亲近,要学生做甚学生也都甘之如饴。”
老姜大人见蒋凌云满口答应,青年人难掩的喜悦,心中也是满意。
“姜家不是那般奸邪门户,必不教你使什麽坏事。只我与夫人就汤团一个哥儿,不论是我还是夫人,乃至于汤团的哥哥,都很是疼爱他。”
“家里势必要与他寻个可靠之人照顾,一家方才安心。”
蒋凌云道:“姜公子娴静性子好,是时间难得的公子,若得此哥儿,定视之珍宝,悉心照顾,不使之受半分委屈。”
老姜大人见蒋凌云信誓旦旦,道:“你当真可做至如此?”
“若有违此誓,必教学生前程无望。”
老姜大人趁机问出:“那倘若是教你一生只他一人,不可另行纳妾私养外室,你可也能做到?”
蒋凌云大抵是也没料想到向来解人意好相与的姜家会提出这样一问,致使他不由得一个愣神。
需知家里商量的是他先稳住姜家,待着娶了姜汤团,有了姜府作岳家后,一切尘埃落定,届时便将表妹以贵妾之礼抬进。
左右是男子三妻四妾,彼时就算是他还不曾做官,可有举子功名在身,纳妾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姜家即便心中不满,那也不能阻拦,且姜汤团已然嫁他,要想他过得好,姜家还得与他谋前程。
只是这番算计会委屈表妹,不得正室的身份。
不过他定然会好好补偿表妹。
原本一切计划得缜密,怎会想到姜家会有如此要求。
蒋凌云面色微变,知晓此时断然不可出言相拒,口头许诺又做不得数。
大不了到时候再言刘家对他的恩惠,不得不娶表妹还恩情为由再行事便是。
他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大人疼爱姜公子,为他殚精竭虑乃慈父之为。学生一切都听大人的安排。”
老姜大人心头一愉,此时且都还觉着蒋凌云不错。
但他也深晓口头承诺是最无用之物,当即抬了抬手,示意下人端上来笔墨。
“既得你如此承诺,我甚是欣慰。”
老姜大人道:“将来你也是为官做宰之人,想来也晓得嘴上诺言不如一纸承诺来得更为妥帖。你说呢?”
蒋凌云见着笔墨和摁手印儿的朱砂是彻底的愣了神儿。
早该晓得为官之家不会那般轻易糊弄才是。
他一时间没有神通可使,陷入了两难境地。
倘若贸然签下,这桩婚事可成,但往后不许纳妾还不准外室,俨然是断了人的后路。
教表妹为妾已然是委屈了她,若是没名没分的跟他,或是再教她另许人家,刘家哪里肯的。
要是闹起来,他还有甚名声可言,只怕到时候姜家也不会教他好过。朙下謧歌
可若是不签,岂非是显他心不诚,瞧这架势,姜家定是不能将哥儿许与他了。
这厢无疑是将他架在了火上烤,来时也未想到会如此,教他毫无防备。
微做思索,蒋凌云还是提起了笔。
读书人洋洋洒洒写下了一通誓言,老姜大人见其敢写,觉未曾看错人。
写罢,临到按手印儿时,蒋凌云道:“学生虽满腹心许,只婚姻大事,并非也全凭我一人之言。时下先将诺言录下,待回家中禀明了父母,届时定当按下手印儿,于大人和公子一桩保证。”
老姜大人闻之,未有气恼也不见高兴。
他捋了捋胡须,看着蒋凌云,目光意味深长。
蒋凌云见此,立又道:“百善孝为先,蒋家家境贫寒,父母尊长吃苦受累将我供至举子,我虽心中是百般依大人的意的,却也不敢贸然全凭自身高兴而将事情定下。”
老姜大人笑了起来:“瞧把你急得。你既是肯录下承诺,可见是有诚心。且你说得不错,百善孝为先,总也是要考虑父母之意。”
“你遇事冷静,思虑周全,是再好不过的事。”
蒋凌云舒了口气:“多谢大人体谅。学生回去便立与父母禀告。”
他深知当下不可贸然就将事情定下,需还得先稳住人,回去同父母一并想了主意,再做定夺。
见老姜大人并没有因此而气恼,反多体恤,心头才算是安心了些。
两厢又说谈了几句,蒋凌云这才离去。
“哼,张口说得多好听,甚么都依,甚么都肯。真当是教他舍下些切实的,立就变换了脸色,我瞧确不是甚么好相匹配的。”
姜夫人在内室之中观察着蒋凌云,他此番表现,显然是很教姜夫人不满。
“亏得是你阿源出了如此主意,否则还真试不出人长短来。”
老姜大人显然是比姜夫人冷静许多。
“他一个年轻男子,教他往后不许纳妾有外室,这本就是强人所难的事情。他肯应下已是比许多人要强,只话也不错,总不能不教父母知晓。”
“你我也是做父母的人,若是汤源有大事不与你我知晓,独断定下,你是何感想。”
姜夫人默了默,道理不假,可她心头却还是有些不太痛快。
“你便替他辩驳吧,看后头他如何说。”
这事后去了两三日,姜家都没等到蒋凌云再上门来。
老姜大人虽是看中他,却也不会教他这般拖沓吊着,既是不能早来做答复,事情不曾定下,也便不要怪他另寻他人。
隔日,他便叫了赵光宗前来。
汤团晓得他爹先前见了蒋凌云,这朝赵光宗来,他央着姜夫人,也要前去听赵光宗如何说的。
姜夫人拿他无法,想着若是赵光宗也是那般经不起考验之人,同汤团转述,只怕他还心存幻想,不妨教他亲耳听着,倘若有不好,也不必家里人多言。
便允了他在后室中听一耳朵。
老姜大人照着先前问询蒋凌云那番话,又用来问了赵光宗一遍。
“赵家乃农户人家出身,门第低微,本是不堪与姜府匹配,奈得大人高洁,未有门第之见。”
赵光宗来姜家也几回了,还是头次听姜大人如此明示,慌忙起身,诚惶诚恐道:“虽是此般,晚辈却仍忧心于委屈公子。若能求娶,定是悉心照顾,便是大人不提,晚辈也未有妾室之心。”
老姜大人听了蒋凌云一番誓言,知晓他提及婚事,赵光宗少不得也会立誓。
不过听他本便无意妾室,不免还是有些意外。
“你当真如此想?”
赵光宗恭敬道:“家中父母恩爱和谐,不曾有妾外室,我欲仿之。”
他说的是实诚话,许人会说赵家不曾有妾,不过是他们家中并不富裕,无奈之为罢了。
可他见祁北南,有名有利,手上也阔绰,不也只守着宝哥儿一个人么。
如此这般,反倒是家宅安宁,两人感情深厚,他觉得此般很好。
老姜大人听此答复,心中微愉。
又道:“那倘若是教你立下字据,你可也不改承诺?”
“这是自然当立下的,否则岂非只是空口说大话。”
姜汤团在后头见着人取了纸笔,毫无迟疑之意,立便写下字据,且还用朱砂按了手印儿,几乎是一气呵成。
受其如此选择,他抿着唇,嘴角却也都翘了起来。
姜夫人见状轻笑,同汤团道:“这傻小子确是比蒋家那个要痴。”
老姜大人瞧此,却道:“你如此便贸然决定下,不与父母尊长做商量?若父母不愿,你岂非是不孝。”
“姜公子出身名门,性子和顺,是婚配的良选。此番良选,凭何无缘无故就落在我的头上,我若不拿出诚意,怎堪匹配。”
“父母若不应允,单想坐享其成,岂非是糊涂。
虽孝顺为先,但事情不论对错也都迁就全凭父母做主。倘若如此,且不论是否愚孝,男儿顶天立地,我如今已然立业,若还不论对错事事都听父母的,没有自己的决断与处事,如何撑得起门庭。”
言罢,赵光宗又有些不好意思道:“抛却这些,我私心的心许姜公子。”
“心只一颗,如何再容得下旁人,故此我不觉娶了他而不能有侧室是甚么艰难之举。若是父母因无妾室增添香火而生出意见,我为心许之人,也当前去为他说服父母,不能因父母便教他受委屈。”
“为此,无论如何,我都可以立下这承诺。”
老姜大人听完,不由得深看了赵光宗一眼。
他也未曾想还能如此。
原先觉着蒋凌云迟疑也情由所原,这厢再听赵光宗一席话,顿觉蒋凌云也太不诚心了一些。
如此可见,还需得是有多对比才可见高低。
他见着赵光宗温和,倒是不想也是个立得起事的人。
如此男子,方才是可依靠终身。
“你倒是看得明白,有自己的想法。”
老姜大人没立时表态,但赵光宗出去时,他许了汤团送他。
“怎一直在笑,可是有甚么欢喜事?”
赵光宗打瞧见姜汤团,目光便在人身上没离开过一刻。
姜汤团面上微红:“你与爹爹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赵光宗一顿:“你......”
“那你可愿意?”
姜汤团心中像是有小雀在飞。
他没答赵光宗的话,却是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
意思不言而喻。
赵光宗想握住汤团温热又软的手,不过碍在姜府不可逾矩。
怕到时候好不易从老姜大人那里挣来的好感也又没了。
“只却不晓得姜大人与夫人是否同意你我的事。”
汤团道:“若是不同意,怎还会许我这般公然来送你。”
赵光宗不由问:“你也送了蒋举子么?”
汤团闻言错开了贴着赵光宗的手,道:“你把我当做甚么人了。且不说他并没有教爹爹满意,即便是满意了,爹爹教我送他,我也不会去。”
赵光宗听此,心头松了口气,很是愉悦。
“我便知你是向着我的。”
“谁向着你了,我一切都听家里的。”
赵光宗道:“若不是你向着我,只怕姜大人都不会见我。”
他知晓其间定然有汤团的功劳。
姜汤团心里也高兴。
不过他又有些担心:“只那头话也不曾说死,我怕他再与爹爹巧言,届时生出事端。”
赵光宗道:“你放心,他没有再巧言的机会了。”
蒋凌云回去便将姜府的事情说与了父母听。
蒋父蒋母得知此事,颇有些气恼,在家中大骂姜家以势欺人。
“哪里有男子就守着一个婆娘的道理,这姜家真当他们家哥儿是天仙不成。”
“这事情答应不得,姜哥儿本就病歪歪的,瞧着便不是好生养的主儿,若是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往后蒋家的香火当如何。”
“我冷眼瞧着姜家便是看着自家哥儿生不出,这才提出如此阴损的招儿来好保全姜哥儿。”
蒋凌云听着爹娘骂了一通,却也都说些无用的。
“那爹娘的意思姜家的婚事就此作罢?”
蒋父蒋母听此,立时又都沉默了下去。
之所以气恼,还是气原本两全的好算盘落了空。
可真要教丢了姜家这颗大树,一家子又好似是被割肉了一样疼。
但若不丢,刘家那头又说不过去。
一家子也是烦恼得不成。
思索了几日,蒋父蒋母想出了中和的法子,一头前去和姜家说,立下的字据上需得加上一条。
倘若姜哥儿三年间不可产子,那还是不可干涉蒋凌云纳妾。
另又再前去同刘家说,三年后再抬刘姐儿进门。
待着把人先娶进门,只要成了亲,一切也都好说了。
蒋凌云觉得事情不太妥当,可也想不出旁的更好的法子来。
然则正当是蒋凌云收拾了一通,前去姜家要谈父母的意思时,竟然在姜府门口见着刘家表妹哭哭啼啼的。
他不知是何缘由,心头大骇,正想去把表妹喊走时,姜家出来几个人将她给带了进去。
蒋凌云匆忙跑去,要进姜府的门,却教人拦在了外头。
“蒋举子还晓得现身呐,这些日子不知躲去了何处见不得身影,府里却寻来个不知甚姓名的表妹,过来便在宅子门口哭,好似是姜家干了甚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
“时下大人与夫人将人请了进去,蒋举子就莫要前去赶巧了。”
“周管事,您与我行个方便,怕是其间有甚么误会。”
“能有甚误会,人一来便嚷着说是你蒋凌云,蒋举子在老家许了亲的表妹,人可是带了信物来的。”
管事而下瞧着蒋凌云的嘴脸便觉恶心:“要有误会,蒋举爷上官府去。”
说罢,呸了一声:“攀高忘本的东西,关门。”
蒋凌云被关在了外头,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只却是干着急也没有用处。
守着门的家丁任由他好说歹说都不应他的声儿,无奈之下,他也只能回去告诉父母。
“他自小家贫,堪堪糊口,家里头哪里有甚么家资供他读书。幼时出门割草,路过私塾听里头的夫子讲学,他在门外偷听,不想有天赋,就那般还学会了字。”
“私塾的先生说他有才,若是能好生读,说不得将来有大前程。蒋家便四处借钱供他读书,小女儿家中与他有亲,家境虽不优渥,可也还算是吃得起饭,父亲便出资供了他读书。”
“一供就是十几年,他说要娶我为妻,以此作为答谢这些年刘家的恩惠。两家便交换了信物,我也耐心等着他来娶。谁晓得他去了金陵,中举出息了,他与小女子说大人看中了他做女婿,我只能与他做妾。”
“小女子心中虽苦,可又能奈何,无权无势也只能听他的意思。谁晓得他却还嫌不足,这厢竟连妾也不许了,要与小女子恩断义绝。我身和心早都是他的了,他攀了高门不要我,我如何还能活。”
“如今只能来求大人,给我一条活路。”
刘姐儿哭得伤心,情肠动人。
姜大人得闻这一桩事气得没安置,若说此女胡言,可手中却有实打实的信物。
怪不得那日教蒋凌云立字据他不肯,还巧言是与父母商量,原是两头拉扯一时决断不了。
当初问他是否婚配,他答得多坦荡,不想为着攀附甚么都做得出来,瞧着多谦和老实的一个年轻人,心思却如此重。
他不免悔恨自己的大意,听信了他的一面之词,不曾派人前去仔仔细细的调查一番。
时至今日,闹出这样丢丑的事情来。
不过好在是没有真将汤团许了人。
“姜家从未要以他为婿的意思,不过是老夫看重礼遇读书人。你且回去告知于他,姜家的哥儿,早已有了婚配,教他管好自己的嘴,莫要再胡言乱语,否则别怪老夫不客气!”
“多谢大人体恤。”
刘姐儿与老姜大人磕了响头。
姜汤团听闻这样的事,匆匆从外头赶回家去,老姜夫人被气得靠在软榻上歇息。
“你爹那个糊涂蛋,做了大半辈子的官儿了,竟然还教这样的年轻人哄骗,真是丢丑。”
“母亲与爹爹没事吧。”
“不要紧。”
姜夫人道:“好在是不曾将你许他。”
话毕,姜夫人又道:“你爹已然决定教你和赵光宗成亲了。岭县庄子上来了信儿,言赵家是忠厚的人家,赵光宗是你哥哥过目的人,且还有祁探花与他的人品作保,无论如何,都比这蒋凌云要好得多。”
汤团没想到经此一闹,倒是教他爹决心定下了光宗。
一时间倒是不知说甚么好了。
他不由得响起那日光宗说的蒋凌云无法再巧言,心中不免猜测,这刘姐儿的事他是不是早就知晓了。
可不论如何,心愿达成,他心中情绪万千。
高兴自是少不得高兴的,可不知如何抒情,头一想到的竟是给宝哥儿去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