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夏时,天气炎炎。
萧元宝收得姜汤团的信,言有了身孕,若是得空,想请他至金陵一聚。
萧元宝读完信,瞧着正在一张大凉席上爬来爬去的惊蛰,捡起了个玉连环往就往嘴里塞,砸着嘴巴,圈了一圈围在脖子上的口水兜子一会儿就湿了大半去。
“大馋小子,好似不肯给你吃一般,瞧得个甚都想去啃上一啃。”
奶娘道:“小少爷长牙的年纪,寻东西磨牙咧。”
萧元宝捏了捏小崽子的脸蛋儿,白软乎乎的,教人忍不得啜上两口。
小家伙见了他,笑得咯咯咯,露出了两颗已经生出来的嫩小门牙。
这小崽儿现在都会咬人了,萧元宝倒是不曾被咬过,祁北南却挨了几回。
前儿个小崽子趴在他的胳膊上,啵唧啵唧的像是在亲亲。
祁北南还多得意唤萧元宝看,说是小崽子多欢喜他,却是没得笑两声,生叫小崽子大大的张着嘴巴将他咬了去。
萧元宝笑得不行,心中想这家伙是被抱着出门的时候看见外头的狗儿打架,露牙逞凶互咬,他就给学上咬人来磨牙了。
他抱着胖胖的崽,心中怅然,心中舍不得胖崽崽。
可金陵这一趟如何都该去,一来早夸下海口说等阿团有了身孕就去瞧他,二来两边的情谊是当去看看的。
待着祁北南下职回来,他便与之说了这事儿。
祁北南抱着沉甸甸的惊蛰,道:“他们俩成亲也两年上了,实属该去一趟。若不是我有公务在身走不开,也要过去。”
萧元宝道:“你整理盐务的事,如何走动得开,去也是我和老师去。”
说着,他看了祁北南怀里的惊蛰一眼:“只孩子还小,过去金陵少不得三五日,带他前去的话,天气热,只怕是吃不消。”
“惊蛰虽身子壮实,可远行劳顿,小嫩娃容易中暑。”
祁北南道:“你过去十天半月的也不碍事,我下职能看顾着,平素又有乳母照料。”
萧元宝也知孩子在家不会没人照看,只是自有些舍不开孩子。
不过他也晓得,今朝会觉孩子太小舍不下,明朝也会因要督促孩子学业而出不了远门。
“那我速去速回。”
定下前去金陵的事,萧元宝便着手准备礼带去。
甚么吃的,用的,料子……白巧桂得晓他要前去金陵看姜汤团,她近来忙着开医馆的事宜,也是空出一只手来送了一箱笼的物来,教带去与姜汤团。
待着七月中,萧元宝带着一大车子的物,与蒋夫郎一同前往金陵。
一路上走了四日,第五日一早,顺利的抵达了金陵城上。
姜汤团是前来城门处接的人。
见着萧元宝那一刻,鼻尖微酸,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抱住了人。
“自京城一别,不想竟就是两三载,分别做两处的光阴,倒是比相处的日子还长了去。”
萧元宝拥着姜汤团,得见友人,心中喜不自胜:“虽是分别置两地,可在信中得见彼此日子过得安闲,已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如今好不易得见,是欢喜事,怎反倒是还惹你伤怀。”
姜汤团擦了擦眼睛,看着萧元宝道:“许是有了身孕,情绪总不稳,你还瞧我笑话。”
“我哪里是笑话你,你有了身孕,这样的天气还来城门处接,也不怕中暑气。”
“哪里这样娇贵,时下才四个多月,正是坐稳的时候,若都不能出门走走,往后七八个月上当如何。”
两人握着手说了几句,姜汤团与蒋夫郎做了礼,这才迎着人往姜家去。
姜家人本就心疼姜汤团,他成亲出嫁的也不远,为此时不时的都会派人去接他回来住几日。
这回便是因他有身孕了,夏月里头丰县那头发了大水,赵光宗又在忙着治理洪灾,家里就将他接回来养胎。
如此,倒是两厢安心。
萧元宝得听他已经在金陵娘家这头待了俩月了,悄声打趣问他:“你心里头就没想赵大人?”
姜汤团面色微红:“你怎变得这般爱打趣人。”
说罢,又小声道:“丰县水患已经治下了,只家里头怕我有着身孕不宜出行,忧心着不教我回去。这朝你和表叔来了,要前去丰县上看光宗,长辈再没有不教我回的道理。”
萧元宝道:“这般悄儿摸声的利用着我,如何谢我呀?”
“怎谢你都成。”
姜汤团笑道:“待着过两日去了县上,见了你赵三哥哥,教他拿出最好的菜招待你成不成。”
萧元宝笑着答应了下来。
老姜大人虽是江州人士,可做官以后在金陵上经营的时间最长。
金陵姜家的园子比京城还大许多,足是三进大院儿。
萧元宝收拾歇息了一番后,随着姜汤团前去见了姜家长辈。
姜夫人与老姜大人知晓年轻一辈的交情,待他十分的亲切,一屋子的人说了好半晌的话。
“在家时总听得阿团说起与你如何如何的好,阿源回来的家书上也总提及你和祁大人,今日总算是得见了人,果真是再好相与不过的人了。”
萧元宝规矩道:“我们在京中得蒙小姜大人的关照。我们家打地方上进的京,若非是有小姜大人耐心的指点帮扶,不知我们一家要走多少糊涂路。”
姜夫人生的本就慈眉善目,听萧元宝说话更是笑的欢喜:
“合该是谢你和祁大人的,这话到你嘴里却做了你谢,嘴里跟含了蜜似的,怪不得阿团说你好,我见了你也喜欢的不行。”
她将萧元宝拉到跟前来,拍着他的手道:“难为你舍下家里的小孩子过来瞧阿团,一会儿就在我这园子里吃晚食。”
“夫人留饭,我可有口福了。”
姜夫人抬手唤来贴身伺候的老妈妈,教她亲自去灶上吩咐做些好菜来吃。
“可巧,今儿地方的庄子上才送了些新鲜的大青虾来,教灶上治了来整好。”
老妈妈笑着道了一声,又客气同萧元宝道:“萧夫郎且坐坐,陪着我们老夫人说说话儿,她好些日子没这般欢喜了。”
罢了,这才往灶上去。
姜家伺候的人不少,灶上的人就有四五个。
午后些时辰,灶上的差使都在闲打瞌睡,乍的见着夫人身边的妈妈竟来了灶上,一众人连忙一个激灵起来,问着好上前去。
“今儿老太太要宴贵客,把庄子上送来的青虾捡着最好的置两道菜出来,再做个三四样咱金陵的大菜,外王灶人你做两个自个儿的拿手菜,另小菜自配。”
王灶人连忙应下,招呼着灶上的妈妈丫头哥儿忙活起来。
妈妈又嘱咐了两句这才回去。
“甚么人物,竟还劳动了丘妈妈过来吩咐恁丰好的菜食,王管事,你可听说了是夫人的甚么客?”
见着丘妈妈去了,杂使的丫头手里剥着葱,凑上前去问闲。
“听闻是京城来的客,咱们团公子有了身孕,专是为着来瞧他的。”
王灶人道:“闻说是团公子京中的至交,想来去拜见了咱夫人,她欢喜便留人吃饭了。”
“想来是厉害人物,团公子金陵的好友的不得夫人留在园子吃饭的。”
王灶人为显自己人脉了不得,通晓的多,便又道:“可不厉害,听说这夫郎家的大人是咱源少爷同榜的探花郎,源少爷何其的才华人物,科考也只二甲。”
“呀,听闻那探花郎可不单是才华了得,相貌更是一顶一的,只可惜了咱生在金陵,要是在京城还能前去见识一二进士郎君游街。”
一杂使夫郎听得稀奇,道:“那来咱府里那客家世岂非了得,竟能匹配上探花郎。”
“哪里啊,我听团公子屋里的翠红说探花郎君是从小地方科考入京的,他那夫郎也是打小就定了亲的人。”
丫头听得眼睛溜圆:“那福气也忒大了些,索性教我娘也将我许给一个读书人,指不准哪日还能讨个官太太做做。”
“你这死丫头,活儿不好好做,尽想些没着落的事儿。”
听闲的夫郎道:“王管事你甭理香荷那懒丫头,且再与咱们说说那贵客。”
王灶人道:“说来这客也是厉害,小地方的出来的,竟也能教咱夫人看入眼去。”
“哪个地方人,这般能耐?”
王灶人蹙起眉头仔细的想着:“说是磷州那头的,岭县.......对,就是岭县!”
灶上几个人都在听着闲,独是灶下烧火的一个哥儿不曾张口,一直劈着柴往灶膛里头送,听见磷州岭县时,忽的停下了手上的活儿。
“夫人的客姓甚?!他家大人又姓甚?”
几人听得突冒出句话来的人,不由得都回头瞧了过去。
见着张口问话的人,又都笑了起来:“哟,王朝,你也听着了咧。人家大人不曾来,你就别瞎动弹甚么心思了。”
说罢,灶屋一片哄笑声。
王朝心头屈辱着,可又做不得甚么,也只能由着人笑去。
他本是不想接茬去搭腔他们的谈话,只听了这些,又听得磷州岭县,脑子里忽的就冒出两个有些久远了的人物来。
一时忍不得,便问出了声。
“欸,说来王朝也是岭县的人嘛。”
那与他同姓的王灶人说道。
“一个县里何其多的人物,莫不是还想着这般人物还是他能识得的。”
杂使的丫头冷嗤了一声:“若是有这能耐,还用得着在灶上做工烧火哥儿。”
王灶人道:“香荷,你这嘴巴真是毒辣,一处做事的,作何这般牙尖嘴利。”
言罢,王灶人看向王朝:“来府上的贵客姓萧,说唤作元宝,他家大人姓甚可就不晓得了。你可相识啊?”
这三个字落进耳朵里头,王朝的揣测一夕被证实,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
依稀有个模糊的面容浮现。
那一年他不过十四五的岁数,尚且年少.
临来金陵前,在圪山村上见了那人一面。
“便是农户变庄户,你也别太得意,终归不过是泥腿子人家........”
“我往后便不再这小村子上过日子,朱庄头已经联络好主家。我要去金陵了!”
“金陵姜家,姜相公是正五品官员。姜郎君又中了举,姜家势头大好。”
“金陵那头繁荣富庶,吃的、用的、耍的,数不胜数,教人眼花缭乱;满街都是上好的绸缎,绫罗,岭县这边数金难求的香料,簪子,不过是金陵那头淘下来的不时新货........”
“你也莫要小富即安,他时若有机遇,走出岭县这般小地,去那些繁荣的地方好生瞧瞧,也开开眼界。终日围着个灶台打转,烟熏火燎的,本就不多的颜色都教熏没了..........”
多少年前吐出的话,不知作何,一时间竟都在脑子中清晰了来。
他张了张嘴,吐不出一个字来,心中万千心绪,像洪流一般涌来,由不得他做任何反应,径直便教其淹没。
灶上几人见王朝好似丢了魂儿似的模样,面面相觑。
“瞧他那神情,倒还真跟识得人似的。”
杂使丫头挑了个白眼,道:“他这样能装模作样,王管事,一会儿你教他往屋里送菜过去,看那贵客人拿不拿正眼儿瞧他。”